《华严》的思想,萌芽于《兜沙经》,此经谓“我佛光明”,“佛悉现光明威神”,“佛放光明,先从足下出,照一佛界中,极明现十亿阎浮利天……如是等,各各照见诸天人所止处”,以至悉皆照明十方世界。这已不像《大智度论》所说,众生须有值此光明的机遇,才能获得菩提无上,而是强调光明普照一切,万物与众生都在他的照耀之下,问题全在众生是否能够觉知它。及至《华严》成经,不但说佛能发光,而且确定光明即是佛,因而塑造了卢舍那佛(毗卢舍那佛)的形象;那些蒙受佛光照耀,具有反映佛法性质的人和物,同时也具有了发光的能力。
《世间净眼品》对佛的形容有:智慧日光,照除众冥,悉能显现诸佛国土;普放三世智海光明,照净境界;无量光明,充满十方……以力无畏,显现无量自在力光……一切光明普现三世诸佛所行诸佛世界。这里的佛光,类似于日光,是佛智慧的物化和形象化。太阳有驱暗照明的功能,佛智就起着驱除众生愚冥,令众生变得聪明起来的功能。日光可以令人见到被黑暗隐蔽起来的所有事物,佛智则能令人见到世人所不能见的佛国土和净境界。是故说,佛具备“一切智”和“一切种智”,能“悉知一切众生所行”,以及他们的共相和别相。日光遍照的能量无限,不会漏却任何事物,而且平等,无所爱憎,故曰“普入一切世间之身,妙音遍至一切世界不可穷尽”,佛智也是如此,诸法平等,可以泽被一切众生,而无所偏依。日光能够映现在一切事物上,被其照耀的事物也就有了发光的能力;佛智能够体现在一切事物,在一切事物中,也就都蕴含了佛的智慧,可以宣讲这些智慧。这样,光明不再是“神力”,而成了智慧的象征;佛光普照,等于佛智的启蒙:佛智普及到了世界一切众生,并体现在对一切事物的认识中。
被太阳化了的佛身,就成了一个整体。虽然在说法上与般若经籍等类似,从头顶到脚趾,从眉毛到牙齿,以至于佛的全身所有毛孔,都可以大放光明,但它更强调,这每一毛孔都是佛整体的组成部分,佛发光的任何部位,都属于佛身的整体,所以只要发光,就是智慧,就能启蒙;近照佛的道场及其徒众,远至十方微尘数世界,微尘数各类众生,无微不至,无所不照。
佛世界的诸大菩萨,当然是首被佛光的人,因而也都能发光,故多以光明命名,什么“普德智光”、“普胜宝光”、“普慧光照”、“净慧光焰”、“超趣华光”、“智云日光”、“香焰光幢”、“光明尊德”,如此等等,隐喻佛光进入菩萨之身,佛法含藏于菩萨之智,所以皆能“普现诸佛功德光耀”。
一切天王鬼神都可以成为菩萨,从而也具备发光的能力,所谓“菩萨所行,具足清净,各随本行,皆得出要,悉由如来光明照故;乘解脱力,入如来海,于佛法门悉得自在”。其诸天鬼神之所以能于种种法门中获得自在,也是“如来光明”照耀的结果,所发光明,也就各有特性,并表现在各自不同的名字上。诸如有“乐乐焰”、“须弥光”、“百光明”、“金刚善曜”、“净光”、“乐光明”、“智慧妙光”、“大力光”等种种名称的诸天,还有“坚固光耀”、“日光耀”、“胜光明”、“淳厚光藏”、“珠髻华光”等名目的“金刚力士”,以及“摩尼光”、“喜宝光”、“净身光”、“目宝光”等种种“龙神”,总之,凡佛教传闻的一切鬼神,都会发光。
不止如此,从佛所坐之道场、法堂等地方,到天地一切非情物类,诸如山河树木、五谷花草、昼夜四时,皆悉有神,并能成就佛之“大喜普照”或“大悲普照”,故亦以光明名之。像道场上的“菩提树”,其所发之光,“普兴十方世界,种种现化,施作佛事”;又“常出一切众妙之音”,赞扬如来无量功德。佛所坐“师子座”之光,能“周遍普照无数菩萨大海之藏,大音远震”,“于一念顷,一切现化,充满法界”。佛的其他“庄严具”,还能“一一各出一佛世界微尘数等大菩萨众”,这些“大菩萨众”,散众妙花,烧诸杂香,作众伎乐,“供养世尊,绕百千匝”。
这类描写,都是为了烘托佛的智慧,威德神明,无边无际,使得一切万物皆具有了佛性,反映着佛的无所不在,无处不在说法。
如果用一个基督教词汇表达,“佛光”的功能相当于“灵恩”:灵性充满,众生受恩;佛法普被,充满世界;众生信仰,即可蒙恩。不论有情世界和无情世界中的任何人或物,无不在自己的个体中体现着普遍的佛法、蕴含着同一的佛性。
《华严》将佛法遍在化和个性化的思想倾向,导致了佛教世界观上的又一重大变化;其直接的表现,一是将光明拟人化,塑造了“卢舍那”的新佛,一是让光明成了佛教的象征,具有了负荷全部佛法和一切善良的功能。光明所至,黑暗被逐;愚昧尽处,即是觉悟。于是世界从此变得只有善良美好,富贵自在。此经勾画的“华藏世界”,光明交织,无边无涯,莲花象征纯净,珠宝表现富贵,应当就是“佛光普照”下的理想国。
二、 佛光普照下的万物有神论和诸神性善论
《华严经》把自然界所有的非情物也都加以神化,使这些神化了的非情物,具有了人的性情品格,而且无例外地一律都是佛的信徒,既承担起佛的部分教化和利益众生的事业,也发挥着它们固有的世俗功能。
例如,药草诸神,以其固有的医疗性能,体现着佛对众生之“大悲”:谷物诸神,以其固有的疗饥和享乐的性能,体现着佛给众生之“大喜”。如此类推,河神,“常能精勤利益众生”;火神,“悉为众生照除暗冥”;风神,“能和合众生,令不分散”;虚空神,表现“一切心皆无垢,坚固精妙”;主方神,“能善照一切众生”;主夜神,“于助道法,深重爱乐”;主昼神,“信乐正法庄严”。如此等等,一切自然界物类各自固有的天然属性,都具有了体现佛法和利益众生的作用,或者说,凡于人类有益的自然物类,全有神主,无不体现着佛法的善良和对其余众生的慈悲。
这一观念也反映在对印度的神话和传说的重新定性上,像“阿修罗”本是与“天”对立的一类神,是恶魔的首领,《华严》将他改造成了“降伏慢放逸”的象征,变成有利于人们勤于精进的动力。其余诸龙鬼之属,如“伽留罗王”(一种龙神),能“成就方便,广润众生”;“紧那罗王”(一种乐神)能“普于一切众生精勤、勤发,能使乐法”;“摩睺罗伽王”(一种蛇神),能“普为众生除诸疑网”;“鸠槃荼王”(一种鬼王),能“悉修习无碍法门”;以至于“无量鬼神王”,包括“毗沙门夜叉王”(隶属毗沙门天王的鬼王),“普能勤护一切众生”。于是,佛光使善的变成普善,恶则变成了善,害即变成了利,致令无益于众生的神,都变成了利益众生的神。
至于世间所见日月星辰,更是归依于佛,为众生勤作佛事和善事不断:“月天子”、“星宿天子”等,“勤以智慧普发众生无上宝心”;“无量日天子”,“皆悉成就一切善根,常欲饶益一切众生”。而“欲界”诸“天”也不例外:“无量三十三天王”,“皆悉具足清净善业,能令众生生精妙处”;“无量夜摩天王”,“皆悉勤修,出生欢喜,信乐知足”;“无量兜率天王”,“皆悉成就念佛三昧”;“不可思议化乐天王”,“皆悉成就寂静法门,调伏众生”;“无量他化自在天王”,“普皆勤修自在正法”。直到“色界”,“不可思议大梵天王”,“悉具大慈,度脱众生”;“无量光音天子”,“安住喜光寂静法门”,等等。
这样,经过佛光普照的世界,全都变得美好起来;现实中一切动植物,神话中的一切精灵,都围绕着卫护众生、利益众生而存在着、行动着。这样美好的世界是怎样形成的呢?《世间净眼品》说:如来往昔,于无量劫行菩萨道时,以“四摄法”善摄众生,于诸如来集诸善根,方便教化,立如来道,深植无量如来善根,皆令安立一切智道,逮得无量功德势力,皆悉成就如来愿海——菩萨所行具足清净,各随本行,皆得出要,悉由如来光明照故。原来这些神灵性格的改变,都是如来作菩萨时,行“菩萨道”的结果,是他以各种身份,各自“成就如来愿海”的结果,是“悉由如来光明照”的结果。
众生之所以能够成为菩萨,必须有一个基本前提,那就是接受佛的教诲,以成就作为菩萨内在根据的“善根”;同时履行佛的愿望,实践菩萨道;蒙受佛的光明,取得佛的智慧和神力。只要做到这一些,就会使他们“悉在如来大众海数”。经云:于一切众生悉行平等,无量妙色皆已成就;于“十力”中能善安住,处一切众而不倾动,随所至方无能坏者。如来所乘常现在前,离烦恼障,其心清净,诸结使山,皆已摧毁。睹佛姿颜无量妙色,光明普照。意谓,上述生灵都已经属于如来种姓,其心清净无障,所作皆属“如来乘”,故虽各有“妙色”,各行“本行”,但在体现佛的功德势力、饶益众生方面,却是平等一致的。
承受光明普照,表达的是如来遍在于一切个体的共相;各行“本行”,指谓的是在同一光照下诸生灵的别相。别相令佛的存在不会失落,共相令众生悉具佛慈悲。所以华果给人以喜,药草施人以悲;日神驱冥散暗,夜神宁静和诤;天龙鬼神也各以其独特的身份、职责而各持一特种法门,自在地利益众生。如毗沙门王,“于平等观方便,离一切恶,饶益众生法门,而得自在”;持国乾达婆王,“于摄一切众生娱乐方便法门,而得自在”;金刚眼照力士,“于示现如来无量色像法门,而得自在”;毗楼波叉龙王,“于一切龙趣中,除灭炽燃、恐怖救济法门,而得自在”,如此等等。
重点描述万物有神论的是《世间净眼品》,唐译将此品改成了《世主妙严品》。这一改变,无疑是把这些神灵当做世间万物的主宰了。由此导向的逻辑,可以有许多发挥,此处不论。仅就万物有神论言,它可能来自原始的万物有灵论,但两者有根本的区别。这里给万物的灵性以佛教的洗礼,赋予了大乘与人为善一面的品德和功能,等于是把世界万物佛教化、善良化了。而这一切的根源,都出在佛光明上。
三、 卢舍那佛及其与众生的关系
至少在太阳系,光明的本源是太阳。在佛教传统的神话中,太阳的人格化是“日天”或“日天子”;他们所居处,称做“日宫”。日月星辰都是“天”,都属于三界五道内的世俗众生,地位并不高,佛教很少把这些场所作为教化地。到了《华严经》有了变化,它把光明升华为智慧和创造幸福的象征,从而将太阳化做智者、觉者、利益众生者的表征,因而也就人格化为一类新的佛,以太阳命名的佛,即“大日佛”。日夜伴随着我们的太阳和月亮及其光亮,则只是蒙受大日佛光明的反折,但也因此具有了他们本来所没有的那种慈祥性质。
卢舍那佛的创造,应该是《华严经》系统的专利;他的面世,开辟了佛教一个全新的信仰系列,在推动佛教哲学的发展上,具有重要意义。唐代就特别推崇毗卢佛,《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的译出,更把此佛引进了密教体系,并安置了《华严》的一些独特的思想观念,使其原始的神秘主义也有了一个哲学基础。
“卢舍那”是晋译本的音译,原义“光照”;“毗卢遮那”是唐译本的音译,其中“毗”,是“普遍”的意思,意谓光照普遍,多译作“光明普照”。它们都是太阳的别名,故意译“大日佛”。佛以毗卢遮那命名,是在什么时候,最早出现在哪部经里,很难考证。至少在《兜沙经》中,尚只有光明,而无此佛的名称;《阿含经》中偶尔提到毗卢遮那之名,但那不是佛。
在《华严经》中,卢舍那佛除了发光之外,别无其他作为。他作为光明的本体,使命是驱逐一切黑暗,令所有恶浊的人或物,及人或物的恶浊一面,消失殆尽,统统化为与人为善的因素;万物众生也由于蒙受他的光辉,得以自我净化,主动为善不已。三世十方,一切如来,都凝结在卢舍那佛身上,卢舍那佛也就成了一切佛的代表。于是,万物对如来感恩戴德,归依佛教。经文到处都是对佛的讴歌,表达众生对佛的“恭敬供养”,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树立卢舍那佛的权威和形象。
关于此佛的性相,在《卢舍那佛品》中,是通过佛所居的“莲华藏庄严世界海”来阐述的。这个“世界海”其实是由十方无限世界海组成的无限空间,以其具有“莲花”的性质并以不可数的莲花装饰,故得名“莲花藏庄严”。莲花是高贵洁净的象征;它的生命不离污泥而又不为污泥沾染,所以早期佛教即将莲花的品格,喻为佛徒之虽居世间而能守其洁净的情操;至大乘更用来昭示,菩萨唯有居于世间的卑污低下之处,始能展现其志趣的伟大高尚。这个无限世界构成的无限空间,简称即是“华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