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藏世界的规模和景象被全面显示出来,是在摩竭提国的一次集会上。尔时世尊发大光明,令诸大菩萨得以亲见目睹;未曾与会,未被佛光照耀,非大菩萨者,当然就看不到那些既宏伟又神异的奇观了。在诸大菩萨的视野里,此“世界海”由上下四方八面共十世界海构成,而十世界海外又各有十世界海围绕;这些世界海中的每一世界均为佛刹,各有佛居,佛各有名,各坐师子座,各领有菩萨众,数总有“十亿佛刹尘数世界海”。这些数不尽的大菩萨,“各兴一佛世界微尘数等妙庄严云”,从十方佛土来至佛所,次第而坐。彼诸菩萨坐已,“一切毛孔各出十佛世界微尘数等一切妙宝净光明云;一一光中,各出十佛世界微尘数菩萨……一一尘中有十佛世界尘数佛刹,一一佛刹中三世诸佛皆悉显现”,由此交织成一张令人眼花缭乱、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光明之网,以及簇拥于这网中的憧憧菩萨。
集会于这里的诸菩萨,仍在念念中,“于一一世界各化一佛刹尘数众生,以‘梦自在示现’法门教化、一切‘诸天化生’法门教化、一切‘菩萨行处音声’法门教化、‘震动一切佛刹建立’诸佛法门教化、‘一切愿海’法门教化、‘一切众生言辞入佛音声’法门教化、‘一切佛法云雨’法门教化、‘法界自在光明’法门教化、‘建立一切大众海于普贤菩萨’法门教化。以如是等一切法门,随其所乐而教化之”。即于一念顷,能灭一切世界尘数众生诸恶道苦,统归于佛道和功德智慧地。
由此形成了一条光明普照的通道:佛身发光;身被佛光的诸大菩萨向尘数众生进行教化;教化的法门很多,最后目的,是使“各如须弥山尘数众生,令立卢舍那佛愿性海中”——令一切众生都安身立命于卢舍那佛的愿望和法性中。于是绕了一个圆圈:从卢舍那光明始,经菩萨行,令一切众生再回到卢舍那的光明之中。
《华严经》将光明崇拜哲理化、神秘化,由此敷演的教理,构成本经的总纲,在佛教史上独树一帜,开创了佛教思想发展的又一条道路。它在域外的命运似乎不佳,除了《十地品》之外,很难见到它的哲学影响,而此品恰巧与光明缺乏有机的联系;只有在古代中国,才使它发扬光大起来。华严宗的始祖们,将光明普照与其照耀下的事物,抽象为一对“理”、“事”范畴,以“十玄缘起”、“六相圆融”为目,打造出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既承认个性,又互相依存,专论普遍联系的和谐哲学体系来。这在全部佛教史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推求宗教史上向往光明、歌颂光明以至于崇拜光明的,可以上溯至公元前7—前6世纪的琐罗亚斯德教(祆教),下至3世纪的摩尼教(明教)。两者都被认为是善恶二元论者,善恶虽有斗争,而善为世界的本原,是世界的主流。前者认为善是光明与生命之本,恶是黑暗和死亡之源;后者则称善神为光明之神,恶神是黑暗之神。这两种宗教都产生于古代波斯,尽管受到种种压迫,但影响范围很大,时间很久,尤其是在地中海以东到我国新疆这一广袤地区,都曾经流行过。到了唐代,摩尼教还在内地建立寺院,后来转向民间,并产生过多样变种,也制造过许多事变,遂成为我国历史上一个瞩目的现象。前已说过,汉译佛经中最早用光明象征佛的是《兜沙经》,译者为月支人;从《法华经》开始,光明出现的频率增多,而此经的原本“蕴结大夏”(按唐道宣《妙法华弘传序》所说)。大夏、月支都是祆教和明教很发达的地区。传说汉明帝夜梦神人,“身有日光”,乃遣人至大月支国写取《四十二章经》(见《牟子理惑论》),这也说明,祆教对于中国内地佛教的影响也是极早的。
在中国民间,祆教、摩尼教和佛教,往往被混同为一而流行。宋志磐撰《佛祖统记》卷五四记:摩尼火祆者:初波斯国有苏鲁支,行火祆教,弟子来化中国。唐贞观五年(631),其徒穆护何禄诣阙进祆教,敇京师建大秦寺。武后延载元年(694),波斯国拂多诞持《二宗论》伪教来朝。玄宗开元二十年(732)敇:末尼本是邪见,妄称佛教,既为西胡师法,其徒自行,不须科罚。天宝四年(745),敕两京诸郡有波斯寺者,并改名大秦。大历三年(768),敕回纥及荆扬等州,奉摩尼各建大云光明寺。贞元六年(790),回纥请荆扬洪越等州,置摩邪寺。其徒白衣白冠。会昌三年(843),敕天下末尼寺并废,京城女末尼七十二人皆死,在回纥者流之诸道;五年(845)敕,大秦穆护火祆等二千人,并勒还俗。梁贞明六年(920),陈州末尼反,立母乙为天子,朝廷发兵禽斩之。实际上摩尼教并没有因此消亡,倒因此而成为元明期间农民造反的主要组织形式。
祆教对西方基督教也有过不小的影响。尼采的名著、郭沫若译作《察拉斯屈拉图如是说》中的察氏,就是祆教的创始人琐罗亚斯德,亦即中国古称的苏鲁支,徐梵澄的全译本,依鲁迅意见,乃名《苏鲁支语录》。
但是,在《华严经》中,思想与祆教有很大的区别。经文开篇就大力描绘的“华藏世界”里,唯有光明,没有黑暗,只有佛及其信徒,没有魔鬼,或魔鬼也是改恶从善了的,是纯净无染、至善而富足的理想国度。这样的理想,在祆教和摩尼教的明暗斗争中没有得到实现,但在卢舍那的佛光普照下,通过大乘菩萨行实现了,而且让那些达到这样水平的人亲身目睹,以证实它的存在,并讲说给世人听闻。于是,此后佛教的全部任务,就是教化人们弃恶从善,把恶神腐蚀了的世界重新变得一片光明,令人们都变得互相饶益、互相为善起来。
复次,卢舍那佛只是教理的形象化,他是永恒的存在,但不是创世主;他所处的“一切世界海”,也不是他单一的成果。《卢舍那佛品》之二这样说:有世界海尘数因缘具故成,已成,今成,当成:所谓如来神力故,法应如是故,众生业故行;一切菩萨应得无上道故,普贤菩萨善根故,菩萨严净佛土愿行解脱自在故,如来无上善根依果故,普贤菩萨自在愿力故。如是等世界海尘数因缘具故,一切世界海成。归纳起来,成就这样的世界,至少有三个主因:一是佛的神力(此处的“神”,不是实体,而是指变化莫测)和菩萨的愿力;二是众生的业力和菩萨的善根;三是“法应如是”。前二因,不算新鲜,“法应如是”,即是自然应该如此。在一般佛教里,此说称为“无因论”:世界本然如此,没有创造它的第一因,当然也不会有第一力。《华严》是用多因多力的范畴,阐释世界事物之间的无限联系的。
《华严经》的光明普照说,富含哲学意蕴,中国华严宗就有许多精彩的总结。在西方,从太阳与万物的关系上,也有充满哲理的论述。尼采在《苏鲁支语录》中宣布“上帝已死”,就是震动西方文坛、解放思想的名句。《苏鲁支语录》的《前言》第一节记,苏鲁支隐入山林十年,但一个早晨突然变了,他在日光前,向日球作如是说:
“伟大的星球,倘若不有为你所照耀之物你的幸福何有……但每日早晨我们等候你,挹取你的丰余而向你祝福。看啊,我厌足了智慧,如采取了过多蜜的蜜蜂,我需要向我求索之手。”
假若用《华严》的观点诠释这段话,那么,隐入山林的苏鲁支就是那主张弃家出世的释迦佛;出山而“堕落”到众生之中的苏鲁支,则是那普照大地,需要众生去信仰他、证实他的卢舍那佛。太阳必须有其照耀之物,才能够现其光明的意义;而众生由于得到太阳的照耀,才能够获得生命和幸福,所以必然要向太阳礼赞。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说:“太阳是植物的对象,是植物不可缺少的、确证它的生命的对象,正象植物是太阳的对象,是太阳的唤醒生命的力量的表现,是太阳的对象性的本质力量的表现一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68页。
在这些论述中,太阳是不可以也不能够将自己从世界万有中孤立出来而独尊的;太阳的伟大和性能,只有在它于万有的联系中才能充分地显示出来,在它于世有益有用中成为一切生命不可或缺的对象,从而受到人们的膜拜。《华严》中的大日佛就与此类似。他是一个伟大的、仁慈的、具有无限神力的存在,但必须在众生的和谐相善中体现出来,所以一刻也不能脱离世界众生。如果卢舍那只是一味地孤独寂寞,他就无以表现他的清净和导人向善的智慧和能力,众生也无法获得他的慈悲。换言之,如果他拒绝众生,排斥万有,那不仅无以现示他的存在的无上价值,甚至连他自身是否存在也成了问题。太阳之于万物,佛教之于众生,互为主客关系,是绝对不同又必然紧密联结的两端。
就卢舍那佛言,他的存在及其清净善性,对于一切众生都是平等的、“普门”的、无分别的;就一切众生言,则各有个性,互有差别,不可能是“普门”的。然而,正是众生的个性差别,决定着吸取大日佛遍照的多样性渠道,分别发挥着佛给予的生命之光;同时也在众生之间形成另一种互相依存、互相渗透、互为助力的关系。于是,佛与众生的关系,就可以抽象为“一与一切”或“一与多”的关系,众生之间的关系,同样可以用这样的抽象加以解释;不过前一组关系中的“一”,是卢舍那,后一组关系中的“一”则指个体。为了避免用词上可能发生的混乱,卢舍那多以“十”来表示,是完满、整体性的象征,“十与一”的关系,就成了大日佛与每一个体之间的关系。
可以说,《华严经》的核心教义,是密切佛教与众生的联系;它的最有特色的理论形式,是处理“一与一切”的关系。
附记
威尔·杜兰著《世界文明史》之《东方的遗产》卷上记述了祆教及其创始,大略谓:
据波斯传说,在基督降生前数世纪,在雅利安人的故乡出现了一位先知,即Zarathustra(查拉图斯特拉),希腊人称做Zoroastres(琐罗亚斯德)。他的父亲原是一位祭师,与一位贵族少女结婚而生下这位先知。那时,先知的守护神与酒同时进入祭师的身体,而天空的一丝亮光则忽然降临这少女之腹。于是“守护神与天上的光一混合”,查拉图斯特拉便诞生了。他降生之后即大笑,这笑声使他周围的魔鬼纷纷抱头鼠窜。
(按:可以认为,这光与笑,就成了查氏的特征。大乘佛教的佛陀形象,除了《华严经》的光,剩下的多半是佛陀的笑。大乘佛教之主张光明和快乐,这应该是来源之一。)
他聪明,爱好自由与正义,离人独居于远处的山上。他虔信有位“光明之主”,名Ahura?e011Mazda,是“唯一的真神”。他认为“世间值得崇拜的只有光明之神,其他神充其量不过系此神之一体或象征”。后来这真神授他一部经,名《知识及智慧之书》(Avesta),命他下山开导世人。由于得到埃及一位王子的支持,祆教就产生了,他本人成了祆教的始祖。这都属于神话,但都不肯定确有其人的存在。希腊人断定他活在公元前5500年左右,巴比伦学者认为他生活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现代史学断定他是公元前10—前6世纪之间人。当时的波斯信仰多神,包括太阳神。
那部被称做《知识及智慧之书》的经典,实为其徒汇集他的教训和祷语而成,现名Zend-Avesta,它比《圣经》薄得多,已经残缺,包括祷语、圣诗、神话、药方、仪式、教训等。内容有许多与《吠陀经》相似,印度学者认为,此经就是来自《吠陀经》(关于此经的情况,杜兰有详细的注释,7世纪伊斯兰教徒占领波斯后,作了最后改编,见《东方的遗产》卷上第436页注;其经的第二十二章是教义与道德条文,为目前印度拜火教之经典)。
但杜兰认为,“经上的故事,有许多显然是来自巴比伦。例如,神造万物计分六期(一天、二水、三地、四植物、五动物、六人)。人类的祖先,为一男一女。他们最初所住之地,乃人间乐园。人类堕落使造物者震怒,乃至以洪水毁灭人类。洪水之后,人类孑遗仅余一人等”。赞美诗部分,记有世界末日的预言。此经的特色是:“世间乃两种力量彼此抗争之舞台:Ahura-Mazta与Ahriman,一神一魔鬼,彼此抗争……圣洁与诚实为两种最大的美德,凭此美德,人类可获永生。”
查拉图斯特拉想象的神,是天的人格化后的形象:Ahura-Mazta“以苍穹为衣裳……以光明为身体,以日月为眼睛”,“一方面是造物者,一方面是统治者”,他的助手有水火日月风雨等。对于此神的描述,很像《约伯记》的话:“请明白指示我,啊,Ahura-Mazta,是谁规划日月星辰的轨道?是谁叫月圆月缺……天之所以不掉下来,地之所以不沉下去,靠的是谁的力量?谁支撑着河海树木?谁驾驭着风云雷雨?谁使世界充满理性(good mind)?”威尔·杜兰著:《世界文明史·东方的遗产》(上),东方出版社,1999年,第437—438页。
“‘理性’与人性有别,乃神之智慧,相当于一般所说的‘道’(Logos)。Ahura-Mazta即以‘道’通万有。”(按:这样的神,尤其像《华严》的毗卢遮那。华严宗即将good mind或Logos释作“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