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鬘夫人认为,由此边见就会生四种颠倒的认识,所谓“于五受阴(身),无常常想,苦有乐想,无我我想,不净净想”。这当然是错误的,不是“正见”。但是,“如来法身”与“五受阴身”相反,他不但具备“常乐我净”,而且是通向“常乐我净”的实体。“常乐我净”属“涅槃四德”,这也意味着“大般涅槃”即是获得“如来法身”。这种认识完全正确,属于“正见”。于是胜鬘夫人就构造了一个链条:“如来藏”冲破“无明壳”,转名“如来法身”,此身即是“大涅槃”的成就者,他的特性是与世俗“五阴身”绝对相反的“常乐我净”。如是,一个具备永生、常乐、自由而高洁的佛身形象就这样竖立起来了。
但是,对于这种如来法身,虽为“意生身”者也不能得见,例外的倒是凡夫众生:信佛语故,起常想、乐想、我想、净想,非颠倒见,是名正见。何以故?如来法身是常波罗蜜,乐波罗蜜,我波罗蜜,净波罗蜜。于佛法身作是见者,是名正见。(《胜鬘经》,下同)理性思维不可见的,依靠对佛语的信仰倒是可见,所以信仰也是“正见”。用信仰保证“正见”,在大乘某些经文中也有,但明确“信佛语”即是“正见”者,还是很稀罕的。
以上是“如来藏”出离“无明壳”后的事,所谓“果位”。当它处在“因位”时,即是“无明壳藏”的如来藏,则是五阴众生生死流转之所依,所谓“生死依”。胜鬘说:生死者依如来藏。依如来藏故,说本际不可知。世尊,有如来藏,故说生死。如来藏是自性清净,生死是烦恼;但生死烦恼却依存于自性清净,而且正因为生死依存于如来藏,所以无法知道生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本际)的。尽管如此,但不能说如来藏有生死,如同不能说如来藏即是无明烦恼一样。于是,何谓生死?经云:诸受根没,次第不受根起,名为生死……此二法者,是如来藏,世间言说故,有生有死。死者谓根坏,生者新诸根起。非如来藏有生有死。如来藏离有为相,如来藏常住不变,是故如来藏是依、是持、是建立。世尊,不离、不断、不脱、不异、不思议佛法。世尊,断、脱、异、外有为法依持建立者,是如来藏。此处“诸根”,指肉身而言。按业报轮回说,肉身之此没彼起,其性无常,属“有为法”,是“如来藏”的世俗性表现:肉身依靠如来藏存在,由如来藏支持而有起有灭,所以如来藏是生死的承担者,是生死的主体。但是,“如来藏离有为相”,属“无为法”,无生无死,“常住不变”,“不离、不断、不脱、不异、不思议佛法”,与佛法没有差别。其要“断、脱、异、外有为法依持建立者”,即超越生死世间者,亦即“是如来藏”,因为只有依持如来藏,依靠如来藏,才能建立断脱无明的根据和途径。
因此,如来藏既是世间之因和依持者,也是出世间之因和依持者。世间与出世间,都建立在如来藏内。
仅就佛教自身言,如果不承认如来藏,就无法解释“厌苦求灭”这一佛教断定为人生普遍心理得以产生的缘由。经云:若无如来藏者,不得厌苦,乐求涅槃。何以故?于此六识及心法智,此七法刹那不住,不种众苦,不得厌苦、乐求涅槃。世尊,如来藏者,无前际,不起不灭法,种诸苦,得厌苦、乐求涅槃。众生之所以厌恶生死,欣乐涅槃,全因为有如来藏的存在。原因是,传统认为众生的心识,只限于“六识”及与之相应的思维和道德活动,即所谓“六识及心法智”。心识的这种运作方式是“刹那灭”的,即生即灭,丝毫没有暂住的时刻,因而不具有接受众苦或种植众苦的机能,当然也就不会有厌世苦、乐涅槃的可能。因此,这就需要一个不生不灭、永恒存在的精神主体,既可以接受或种植生死轮回之苦,也可以成为厌恶众苦、欣乐涅槃的根源,而“如来藏”就是这样的主体。
这样,由传统佛教创建也符合世俗认识的,那个以“六识”为“心”和“心所有法”为基础的精神世界,以“刹那灭”为由提出质疑,重新建构了一个统一“六识”和“心所法”,同时赋予以蕴含全部烦恼法和清净法在内的精神总库——如来藏。如来藏是统摄过去、现在和未来所有精神活动于一体的产物,也是大乘佛教主张多识说的先声。
据此,人们也可以对上述的“空如来藏”和“不空如来藏”作另一种解释:如来藏既是世间生死的本体,也是出世间得涅槃的主体。从这个主体的两重性考察,则“空如来藏”,可以指“若离、若脱、若异一切烦恼”,以其摆脱一切烦恼,无任何烦恼,说之为“空”;所谓“不空如来藏”,谓“过于恒沙不离、不脱、不异、不思义佛法”,以其具备所有佛法,说为“不空”。两者所表达的,都是自性清净,常住不变,而且正是这清净不变,成了流转生死和修习涅槃的实体。那么这样的实体,应该是什么呢?经文强调,“如来藏者,非我、非众生、非命、非人”,而实质上,它正是贯穿在“我”、“众生”、“命”、“人”中的一种生命体,即“我”——与“如来法身”之具备“常乐我净”一样的“我”。
求那跋陀罗还译有一部经,名《大法鼓经》,其中佛言:众生轮回生死,我不自在,是故我说无我义;然诸佛所得大般涅槃,常住安乐。(《大法鼓经》卷二)“我”就是如来藏,“我不自在”,就是如来藏为生死烦恼所缠缚,也就是“心性本净,客尘所染”,犹如金之蒙垢。一旦“除彼金垢,尔乃见金”。“如是我者,生客烦恼;欲见我者,作是思维:今当推导我及垢本”,决不可得;“若勤方便,除烦恼垢,尔乃得我”。得“我”即是得“涅槃”。
把“常、乐、我、净”规定为涅槃四德的,是《大般涅槃经》;把涅槃四德归结为统一的如来藏的,是《胜鬘经》;将如来藏直解为“我”的,是《大法鼓经》。从明确的“无我”说走向明确的有“我”说,是佛教义学的重大转变。佛教经论中羞羞答答地说“我”者,并不稀奇;如此明目张胆地提倡有“我”说,则十分罕见。但《胜鬘经》毕竟胜于《大法鼓经》的地方,是它把羞羞答答的“我”转化为“意生身”、“如来色身”,并将他们安排在我们生活的“五欲”世界中活动,可文字上还得主张“非我”。
从佛教哲学上说,“我”是“自在”;“自在”则是“绝对自由”。每一有情都有一个为烦恼系缚的“我”,等于肯定每个人都是自由的。自由是人的本性,追求涅槃即是追求自由;获得自由就是获得涅槃,也就是佛。但最终把实现自由寄托在这种“涅槃”那里,不免是一种遗憾。唐宋时期的禅宗,是中国佛教追求自由的代表,他们把希望寄托在“普请”的农禅上,显得更加亲切。
《胜鬘经》、《如来藏经》、《大法鼓经》以及以后要详谈的《楞伽经》,在中国藏传佛教的某些密教派别中,也被奉为修学的主要经典。从此说开,话可以很多,这里就免了。
大乘佛教哲学,普遍争取统一部派佛教的多元论倾向,然而所建一元论并不全同,如来藏也是一种一元论,但并不彻底。它在理论上,给义学家留下了一个难解的问题,那就是为什么“自性清净心而有染污”?本来“无明住地”与“如来藏”都是无始来独立并存的,可在什么时候、由于什么原因,无明烦恼竟把如来藏缠缚起来,使其染污?既然自性清净,为什么还能受到污染?这都是些莫须有的烦琐哲学问题,但它涉及的是,世界何以发生与人生何以清净安宁这样的重大宗教课题,是回避不得的。《胜鬘经》也企图解决这个问题,所以在最后有这么一段理论性的解答:如来藏者是法界藏、法身藏、出世间上上藏、自性清净藏。此自性清净如来藏而客尘烦恼、上烦恼所染,不思议如来境界。何以故?刹那善心非烦恼所染,刹那不善心,亦非烦恼所染;烦恼不触心,心不触烦恼,云何不触法而能得染心?世尊,然而有烦恼,有烦恼染心。自性清净心而有染者,难可了知,唯佛实眼实智……如实知见。这个解答,其实就是疑惑。于时,世尊也肯定了胜鬘夫人的疑惑:如是如是,自性清净心而有染污,难可了知。有二法难可了知,谓自性清净心难可了知,彼心为烦恼所染亦不可了知。此中所谓“烦恼不触心,心不触烦恼”的“烦恼”,既包括“不善”,也包括“善”,此善恶之性,属“有为法”,其特点是“刹那灭”,故以“刹那”作这两种烦恼的定语;但善或不善依附的“心”,是指“自性清净心”,其性常住不变。任何烦恼,一旦生起,立即熄灭,哪里来得及去染污常住的清净心?所以说“心”与“烦恼”互不相触,是井水不犯河水的。这是理论层面讲的。然而事实是,或者佛经明确说,烦恼是存在的,烦恼染心也是存在的,这又如何解释呢?胜鬘解释说,这个问题不是她所能解答的,因为唯佛才能够知见。但是佛也没有回答,这就成了《胜鬘经》有意存疑的问题。提出问题而不回答问题,特别再三地表示不可了知,这在其他佛经中也是难得一见的现象。
依《胜鬘经》的逻辑推论,烦恼藏缠缚如来藏,这是一切世间的共因;如来藏以自力清除烦恼藏,则是一切出世间的共因,所以不能说两者没有关系。但两者都是无始时的存在,都与现行的心识关系不完全相应,因而是平行的,实质上也都是永恒的。因此可以说,《胜鬘经》表达的思想,实质上是一种善恶染净二元论,有可能也是受摩尼教的影响。
§§§第三节《佛性论》中的“如来藏”:
“如来藏”进入瑜伽行派的轨迹《佛性论》四卷,隋《众经目录》未题作者,陈真谛译,至唐《开元释教录》增记天亲造。天亲亦作“世亲”,与其兄长无著,同为印度瑜伽行派的奠基人。在中国汉译和介绍这一派的理论体系中,有两大家:一是南北朝时期的所谓“旧译家”,一是唐代的“新译家”。“新译”的主帅是玄奘,“旧译”的代表在南朝的就是这位真谛。这两家发生过不少争论,对于这两家关系的研究,至今还在继续;由于两派的差异,以至于有学者认为,历史上可能有两个无著、世亲。在一定程度上,《佛性论》反映了“如来藏”思想进入瑜伽行派理论体系的一段历程,也可能是旧译家接受“如来藏”思想,用以改造“阿赖耶缘起”说的一种证据。为什么这么说?这有两种现象可以解释:
第一,从现有的汉文译经看,将“如来藏”引入瑜伽行派的“八识”论以构造唯识学的经典是《楞伽经》;此经的初译四卷本,译者与《胜鬘经》的译者是同一个人,都是求那跋陀罗。此经卷二引经谓:修多罗说:如来藏自性清净,转三十二相入于一切众生身中,如大价宝,垢衣所缠。如来之藏常住不变,亦复如是,而阴界入垢衣所缠,贪欲恚痴不实、妄想尘劳所污。(《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卷二)此处所引“修多罗”,毫无疑问就是《胜鬘经》。又,四卷《楞伽经》中同时使用了“藏识”这个概念;一般作为“阿赖耶识”的意译,只是没有直接涉及与“如来藏”的关系问题。
第二,《佛性论》不完全是翻译著作,或许根本不是翻译著作,而是真谛就“佛性”有关问题的综合性阐释之作,甚至不排除是他的弟子辈的加工注疏。它以清晰的语言、颇强的逻辑证明表达思想,其中之一,就是以“如来藏”破除“阿梨耶识”。
对于《佛性论》的研究,有助于厘清新旧两译或两个无著、世亲这段佛学历史,所以放在这一章节中来谈,从中也可以见到“如来藏”的出现所产生的影响有多么巨大。
我们说《佛性论》是真谛一系的编著,主要根据是,论文所解释的内容,都是当时已经翻译为汉文的经典,特别是上述的《胜鬘经》、《如来藏经》和真谛自己译的《无上依经》,以及《大般涅槃经》等,所用经文基本上来自汉译本。论说的内容,很有针对性,大都与当时佛教义学关注和争论的问题有关。因此,我们不妨也把它看成是对“如来藏”的旧译瑜伽行派的诠释。
一、 “如来藏”对于《大般涅槃经》“佛性”说的新诠释
1. “一切众生悉有佛性”
据《佛性论·缘起分》解释,《大般涅槃经》中佛之所以说“一切众生悉有佛性”,有五条理由:
(1) “为令众生离下劣心”。“有诸众生未闻佛说有佛性理,不知自身必当有得佛义故,于此身起下劣想,不能发菩提心。”今“说众生悉有佛性”,有助于提高众生的自尊心和自信心。
(2) “为离高慢心”。若有人已发菩提心,“便谓我有佛性故能发心。作轻慢意,谓他不能”。为了尊重他人,相信他人,“佛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
(3) “为离虚妄执”。若人有上述高慢心,则起虚妄两种过失:
一谓“本无”,“如如理中,本无人我,作人我执,此执无本;由无本执故,起无明等,由无明起业,由业起果报”。即将“佛性”妄以为“我”,由此导致“无明”,产生一系列业报,轮回不已。据此,论文第一个反对的是将佛性误解为“我”——“我”即是“本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