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某些侧重点有所转移。现取三段话试作比较:梁本唐本“是故修多罗说,若有众生能观无念者,则为向佛智故。”“是故经说,若有众生能观一切妄念无相,则为证得如来智慧。”“知初相者,即谓无念。是故一切众生不名为觉,从本已来念念相续,未曾离念,故说无始无明。”“言心初起者,但随俗说,求其初相终不可得。……是观一切众生不名为觉。以无始来恒有无明妄念相续,未曾离故。”“若得无念者,则知心相生、住、异、灭。以无念等故,而实无有始觉之异。以四相俱时而有,皆无自立,本来平等,同一觉故。”“若妄念息,即知心相生住异灭皆悉无相,以于一心前后同时皆不相应,无自性故,如是知已,则知始觉不可得,以不异本觉故。”在这里,梁本称“佛智”为“无念”,唐本改作“妄念无相”;梁本称“不觉”为“念念相续,未曾离念”,唐本改作“妄念相续,未曾离故”;梁本称“得无念”,唐本改作“妄念息”,“皆悉无相”。这种更改,直接涉及了义理上的变化。按梁本的解释,“念”就是心动,心动就是“无明”,“不觉”,这是人生流转世间的根本原因;真心的本性是“无念”,无念就是心静,心静就是“智慧”,“觉”,就是出离世间的根本原因。因此,它在实践上要求“离念”,回归原始的“心静”、“本觉”的状态。唐本不强调“无念”,也不一般地反对有“念”。因为念有正、妄之别,“正念”在佛教的认识修持和实践中具有决定性作用;“妄念”才是需要克服和息灭的主要对象。“妄念”的内在认识机制是有“分别”,其集中表现则是有“相”。“相”相对于“体”、“性”说,有现象、假象的意思,也泛指主观的表象、映象、语言、概念和客体的形状、相貌、特征、个性等,其实际所指,是那些能够引起是非、善恶、爱憎等思想感情欲望的一切差别性和特性。所以内息妄念,也就要求外止诸相,达到“无相”;而“妄念”的本质就是“无相”。
新本《起信论》这些思想上的细微变化,与当时的禅宗发展形势可能有极大关系。
禅宗自弘忍之后派别林立,至少有十个山头很有势力,在思想上大致可分二大体系,其一是以四卷《楞伽》为旗帜的禅师,而后发展成为法如、神秀、玄赜以致义福、净觉等所谓北宗体系;另一支用《金刚经》传法,形成为智诜、慧能以致神会、处寂等所谓南宗体系。这两大体系至少从弘忍开始都是以梁译《起信论》为真正的理论基础,至此而有了新的变化。
首先南宗推崇《金刚经》,而《金刚经》并没有“无念”这个概念。此经反复强调“不住”或“无住”,所谓“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种“不住”,即不住于“六境”,按“唯识无境”的说法,也就是“不住于相”,所以“离相”或“无相”就成了《金刚经》的核心思想,以至于说:“实相者,则是非相”,“离一切诸相,则名言佛。”以慧能名义流通的《坛经》中说:“我此法门从上已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其中又以“无相”作为“戒体”,所以有“无相忏悔”、“无相三归依戒”、“无相灭罪颂”之说。出于智诜一系的《历代法宝记》引金和尚无相自言宗旨的话:“无忆、无念、无妄。无忆是戒,无念是定,无妄是慧。”“无忆”,即不忆前境,是“无相”的另一种表达。以“无忆”为戒,与《坛经》相同;“无念”则仅限于“定”;“无妄”,即是“息妄念”,这才是佛智。无相弟子无住,调和《起信论》的“无念”与《金刚经》的“无相”说:“无念即无相,有念即虚妄”,其所“无”之“念”,依然是妄念。以树立慧能为禅宗正统而著名的神会,对“无念”的解释更加特别:“无者无有二法,念者唯念真如……所言念者,是真如之用;真如者,即是念之体,以是义故,立无念之宗。”见《神会语录》。“无念”被解释成了“专念”,与梁本《起信》的“无念”成了全然不同的二回事。智诜一系也有将“无妄”改为“无忘”的,“无忘”,也就是“唯念真如”的意思。
南宗之所以作这些变动,除了要与《金刚经》协调以外,根本原因是梁译《起信论》的“无念”之说,不利于宗教的社会实践。《坛经》说,“无念”很容易被误解成“百物不思”。“百物不思,即令念绝”,达到这种程度,等于停止了一切活动,与标傍的大乘教旨无法相容,所以《坛经》斥之为另一类的“法缚”。《坛经》的解释是:“无念法者,见一切法,不著一切法。”因而不是不思不念,只是不执著而已,所谓“不住”。
此外,在楞伽禅师方面也有一些变化,玄赜的弟子净觉编述《楞伽师资记》,记道信言:“无所念者,是名念佛。何等名无所念?即念佛心名无所念……常忆念佛,攀缘不起,则泯然无相,平等不二。”意思是说,“无念”虽是理想境界,但要以念佛(亦即念心)为抑制其他杂念的手段;而无念的最后表现则是泯然“无相”。所以净觉也把“无相”看得很重要。他说:“诸相无相,由心作相”,“体空无相,不可为有,用之不废,不可为无”。不论在哲理上还是践行上,无念都需要“无相”的补充。
上述文献,大都出现在唐开元年以后,但作为禅思潮的新变化,至少在武后时代即已萌发。新译《起信论》的创制,无疑反映了这种形势。吕澂先生据此在《起信与禅》一文中认为,新本即是出于智诜一系对梁译的改订。当然,这不是定论。比较新本序文和净觉的《楞伽师资记序》,也有一些雷同的提法。新本序文说:“演恒沙法门,唯有方寸,开诸佛之秘藏,本自一心”;《师资记序》说,自听其师开示后,“始知方寸之内,具足真如”。净觉在唐代的社会地位和义学素养,与昙延之在隋代的地位,相当接近。当然,这更不是定论,但有助于历史考察。
四、 《大乘起信论》的哲学体系和佛理的本土化
《起信论》的两个本子,究竟出于谁人之手,尽管一时很难弄得具体清楚,但说它们是中国人的撰述,当不再成为问题。除了前述理由以外,还因为它所表达的思想内容具有明显的中国特色,是中国佛教思潮发展到一定时期带有必然性的产物。
中国佛教来源于印度佛教,两者当然有一致性,但社会历史条件和民族文化背景不同,必然有很大差别,特别是演化到大乘阶段。
印度大乘佛教从基础理论上划分,大体可以概括为两个体系,其一是以《般若》经类为依据,由龙树、提婆创始的中观学派;另一个派别依《解深密》等经,由无着、世亲发展起来的瑜伽行派。这两个体系在中国都有传播,前者自汉魏的般若学,至姚秦鸠摩罗什达到顶端,而后转成三论学,主要流行在南朝,到隋唐吉藏的三论宗而衰落。后者发端于北魏菩提流支等译经集团,由此形成地论学,成为北朝历代佛教中的显学;稍后还有梁陈之际在广州的真谛,以弘扬《摄大乘论》为中心,逐步向长江流域及其以北推进,直到玄奘留学归国,把瑜伽行派体系的传播再次推向高潮。它们都以“唯识无境”为基本命题,所以通称为“唯识学”;它们也都以“三自性”解释一切现象,故亦称“法相学”。
但是,在这两大体系之外,还有一些经论,对印度佛教的发展,几乎没有发生什么影响,而在中国却引起巨大的反响。这首先是《涅槃经》。僧叡在读到法显于417年所译《大般泥洹经》(即《涅槃经》前分)时兴奋地说:“此经云:泥洹不灭,佛有真我,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如果鸠摩罗什在世,听到此言,“亦当如白日朗其胸衿,甘露润其四体。”《喻疑》,见《出三藏记集》卷五。由此开辟佛性论一途,立即风靡全国。继之《胜鬘经》译出(436年),认为人人具有“自性清净心”,此心含藏如来一切功德,亦名“如来藏”,由是促使佛性论进一步向心性论发展。此后的佛教学派和学者,几乎没有哪个不参与探讨佛性问题的,以致成为中国佛教中最具特色的部分。
在印、中佛教史上也有一个历史悬案,那就是瑜伽行派所说的心本体究竟是什么性质。在菩提流支译经集团形成的地论师中,分为南北二道,分歧在于“阿赖耶识”是清净的还是杂染的;真谛旧译与玄奘新译的主要区别,则在于杂染“阿赖耶”之上,有没有一个清净的第九识。同样是无着、世亲的论著,为什么会有理解以致译文上的这种差别?有学者认为,这是因为无着、世亲自身的思想有变化,所依原本有差别引起的。但也有可能,是瑜伽行学派在传播过程中发生的变化。在中国佛教中,以众生悉有佛性、佛性即是清净心性之说,到南北朝时已形成主流。刘宋期间译出的《楞伽经》四卷本,也属于唯识学范围,中国禅概括为“以语心为宗”;《法华经》译介较早,以秦译本影响最大,其中有“诸佛世尊欲令众生开佛知见”一语,也成了众生本有“佛之知见”的证明。《华严经》早就译介进来(418—421),但直到唐代以《起信论》的本体论对“心”的性质作出解释,才形成华严这样一个宗派。大体可以说,自南北朝起,一切外来经论,都是经过中国佛性论的筛选才能得到广泛流通。《起信论》在这样的氛围中产生,特别集中地反映了这一特点。
近代中国的佛教学者判教,自欧阳渐开始,在全部佛教中,定《起信论》为“真如缘起之说”,谓“真如缘起之说出于《起信论》”。太虚分大乘为三宗,所谓法相唯识宗、法性空慧宗、法界圆觉宗;印顺称之为虚妄唯识论、性空唯名论、真常唯心论。前二宗论相当于印度的瑜伽行和中观二派,为国际佛教界和藏传佛教史所共同承认,与印度的大乘佛教史可以衔接起来;第三种宗论,即“真如缘起之说”,虽有某些译籍为依据,但得不到公认,在中国汉传系统却占据绝对的优势地位,《起信论》则是它的概括和发展。
《起信论》共分五部分:第一部分说明造论的目的,第五部分劝告众生修持;基本理论的阐述在第二、三部分,第四部分侧重于宗教践行。总的看,层次清楚,结构比较严密,不像译经那样松散烦琐;直陈命题多,逻辑论证少,与印度作论的体例也不甚相同。它的中心任务在指示信徒开发自身固有的摩诃衍信仰,由此通向成佛之路。
“摩诃衍”意译大乘,本是大乘佛教自诩优胜的一个普通概念,《起信论》则给它一个相当特殊的定义,即所谓“众生心”。“众生心”指一切众生皆有的心性,亦称“一心”。意思是说,众生只有依靠本有的心性,求得解脱,因而能够成为由此岸渡往彼岸的“大乘”;“是心摄一切世间法、出世间法”,所以又是世界的最高本体。这样,“众生心”就具有双重职能:世界得以建立的根本原因,众生得以解脱的根本保障。
佛教发展到大乘阶段,同时兴起三大崇拜,即所谓佛、法、僧三宝,解脱之道至少包括布施、持戒等六度。与此相应,建塔、筑寺、造像,写经、诵经、念佛、礼拜、供养,如此等等企图借助“外力”求取福报或解脱的法门十分普及,于是在中国大地上涌现了规模宏大的石窟群,豪华壮丽的诸多寺院,民众中念佛、拜佛更是成风。对于这一切,《起信论》在理论上予以贬低,统称“外缘”;认为成佛的内在根据在于“自心”,所以突出“自信己性”。《起信论》所要开发、要启发的“信”,指的就是对“己性”的这种“自信”。
关于“众生心”的性质,《起信论》作了多方面的规定,最有代表性的说法叫做“三大”:“一者体大,谓一切法真如平等,不增减故”,明确“心”是一种实体,就是佛教当做绝对真理的真如,它平等地遍在于一切现象之中,不因表现不同而有差别。“两者相大,谓如来藏具足无量性功德故”。指众生心即是“如来藏”,说明它的本性就是具足佛如来的一切功能品德。“三者用大,能生一切世间、出世间善因果故。”就是说,一切从善的行为都由此“心”决定,从而成为本有佛性得以实现,达到成佛目的保证。这“三大”的规定,实际上已经包含了《起信论》将要推演的全部理论和实践。
“一心”又用“二门”阐释:“一者心真如门,两者心生灭门。是二种门皆各总摄一切法”,且“不相离”。“心真如”,就是心本体自身,相当于“体大”的含义,开此法门,为的是说明心的最本质特性:无生灭变化,无差别相状,离名字言说,恒常不坏。它的所谓“总摄一切法”,一指具足“净法”,一为“心生灭”作依持,所以也称它为“如来藏”。所谓“心生灭”,“依如来藏故有”,其特性是“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非一非异,名为阿黎耶识”。“阿黎耶识”也“总摄一切法”,不只涵盖“相大”和“用大”中的一切“净法”,而且还包括一切“染法”;不仅“能摄一切法”,而且“能生一切法”。因此,“阿黎耶”成了“心”的第二重本体:现实世界的直接派生者,回归涅槃的真正实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