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黎耶识”作为摄持和派生一切染法,即现实世界的本体,叫做“不觉”。“不觉”的定义“谓不如实知真如法义”,“不觉心起而有念”。“不如实知”的原因在于起“念”,起“念”是“不觉”的本质属性。“以不达一法界故,心不相应,忽而念起,名为无明”。“念”、“无明”与“不觉”是同等性概念,以“念”规定“不觉”和“无明”的内容,又以“心起”即“心动”说明“念”的含义,是《起信论》的又一哲学特点。
“不觉”有三种基本表现,第一是“心动”,心动“说名为业”。按佛教业力创世的传统说法,“心动”是造就世间一切的直接原因;“动则有苦”,也是众生受诸苦痛的主要根源。第二是“能见”,即认识能力,按佛教习惯说法,就是心攀缘(缘虑)境界(对象)的功能。第三,妄现“境界”,“境界”泛指一切对象,它们依“能见”而现,“能见”依“心动”而有。因此,“心动”是“一心”分化为主观和客观的基因;主观和客观的分化,又是世间一切物质现象和精神现象得以产生的基因。“不觉”的这三种表现被称为“三细”,属心念的精细部分,在此基础上又划分六种,具体陈述人生如何依赖诸种“境界”,心起分别,生其苦乐,执取追求,相继不断,以致造业受果,轮回不已,被称为“六粗”,是心念的粗卑可见部分。
“阿黎耶识”在摄持和派生净法,即表现心真如的功能方面,叫做“觉”。“所言觉义者,谓心体离念”。“离念”亦称“无念”,是“觉”的本质属性。由“离念”所显“心体”,即是“如来平等法身”,或称“本觉”。以“镜”为喻,它有四大特征,其中“如实空镜”,指其本质既无反映的对象,也无反映的功能。“因熏习镜”,谓世间境界常住一心,悉于中现,是世间之因;又处世不染,智体不动,是出世间之因。另有“法出离镜”、“缘熏习镜”,指依“本觉”而出离世间,并随众生的接受能力,示现相应的佛法等。事实上,这里的“四大”,也就是前述摩诃衍所有“三大”的具体化,而所谓“大乘”,即是“本觉”。
“众生心”由“本觉”而“不觉”,关键是“心动”。“心非动性”,为什么会“动”了起来?“因无明风动”。什么叫“无明风动”?曰“忽然念起”。“无明”或“念”,与心性不相分离,但决不属于清净心性,那么“风”自何来?“念”从何起?《起信论》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使之成为它的全部体系中最明显的破绽。但就这样,《起信论》过渡到论述作为世俗标志的动心方面。
动心属“有为法”,“有为法”具“生、住、异、灭”四相。根据对这“四相”的认识程度,决定离念的程度,按一定的次第,逐步向“本觉”回归。例如,凡人初信佛教,能止恶从善,说明已认识了恶心将灭,与“灭相”相应。这虽然也可叫做“觉”,但与《起信论》指谓的“觉”不是一回事,故仍名“不觉”。心的“异相”,指对事物有差别性的认识;有差别,即有是非、好恶、喜怒等观念,即有执著和追求,佛教视此为大敌。认识到事物的一切差别不过是“念”上的自我分别,因而加以克服,达到“无分别”的境地,是向“本觉”前进了一大步,叫做“相似觉”。所谓“住相”,指事物的自性或特性。承认事物各有特性,是产生分别心的前提。认识到事物的特性,不过是“念住”的表现,因而不留住于心,达到“无住”的境地,这就接近了“本觉”,名“随分觉”。最后,觉知一切现象都是由心而生,而心本来“无生”,连细微的动念都克服了,由是“得见心性”,即名“究竟觉”,也就是成佛了。“究竟觉”是契合“本觉”之觉,所以又名“始觉”。本觉、始觉、究竟觉,同是一觉,即心真如,或名心源、心性、佛性、如来藏、智慧、法身等。
《起信论》在说明本觉如何因无明风动而起生、住、异、灭四相时,包含佛教的宇宙发生论和人生起源论,一般叫做“染熏于净”,是世俗世界产生的原因。当说明如何依靠本觉、觉知灭、异、住、生四相本来离念时,包括了佛教的解脱论和出世说,一般叫做“净熏于染”,是达到彼岸世界的原因。它说:“真如净法,实无于染,但以无明而熏习故,则有染相;无明染法,实无净业,但以真如而熏习,则有净用”。这就是著名的“染净互熏”说。由于它涉及的是佛教最根本的教义,所以历来是佛教义学界议论《起信论》的焦点。
为便利了解《起信论》的思想结构,略表如下:
从《起信论》这一体系中,还可以直接推演出几个极有特色的观点来:
第一,“色心不二”:《起信论》说:“三界虚伪,唯心所作”,它本是《华严经·十地品》的论断;又说:“离心则无六尘境界”,则是唯识学家公认的命题。这类有关的外来译典,虽主张“色”不离“心”,但两者各有自身的规定性,不容混同。《起信论》则有变化:“以一切色法本来是心,实无外色……唯一真心,无所不遍”。这“唯一真心”,亦名“法身”,所以又说:“即此法身是色体故,能现于色。所谓从本已来,色、心不二。以色性即智故,色体无形,说名智身;以智性即色故,说名法身,遍一切处。”“色”是“法身”的显现,“法身”亦名“智”,因而“色心不二”又成了:“色性即智”,“智性即色”。这一观点,诚然新颖。般若中观学派建立过“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命题,唯识瑜伽学派曾规定唯识真理为诸法的法性,都没有将色与心,特别是将色与智等同起来。它的发源可以上溯到地论师提出的“草本亦有佛性”说,隋吉藏曾介绍过这个观点,《起信论》将它形成系统理论,则是独创。此后,中唐湛然弘扬“无情有性”说,禅宗中流行的“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大大增强了中国佛教中的唯灵论和泛神论倾向。
第二,“理智”合一:“一心”作为“真如”是“理”,此理以佛法为体,叫做“法身”;理是智慧的结晶叫做“觉”,觉即是智;理智处于无明所障的位次叫“如来藏”,离障所现就是“涅槃”。这样,理智一体,世俗因果和出世因果亦是一体,全依“一心”而有。这些说法,也曾受到法相宗的后学们的极度非难。早在地论师那里,就分佛性为二,所谓“理佛性”和“行佛性”;前者众生先天悉有,后者需后天修持始有。法相宗人继承这种说法,以为“理”即“唯识性”,不只存在于“有情”,也存在于“无情”;“行佛性”即是“智”,不仅无情无有,众生亦非皆有,所谓“一分无性”,就是一部分众生没有“智”意义上的佛性。修习成佛的过程,就是不断增添“智”的成分,最后达到与唯识真如的完全契合。因此,理与智是分离的,两者是客体(所)和主体(能)的关系。实际上,这也是印度佛教的正宗思想。例如般若中观学派以“诸法实相”为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真理,而般若之智属认识范畴,最后以契合实相而得觉悟,成佛。那么,《起信论》将理与智,真如与觉悟统归一体,是来自哪里的观点?
首先令人想到的是《孟子》。中国佛教融会《孟子》的思想始于三国,着重于他的仁政说,而这里的重点则转向他的伦理哲学。所谓“仁义礼智皆根于心”,而非“外砾”;一般人是“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圣人则“反求诸已”,“求其放心”。“仁义礼智”既是应该反求的“理”,也是能够启动反求的“智”,两者同存于人“心”中,这种“性善”说,与佛性论在内涵上虽有不同,但作为一种思想方法和思维模式,是完全相通的。孟子为了确保“存心”、“养性”这条内省路线的成立,还提出了“万物皆备于我”的著名命题,这同《起信论》以一心摄一切法的提法,也无本质区别。孟子极端夸张他的思路可能产生的效益,所谓“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以致至大至刚,充塞于天地之间,与《起信论》想象的法身为“心色不二”,“遍一切处”,有大功能等,相当类似。此外,《起信论》特别用“觉”与“不觉”表达出世间与世间的差别,也令人注意。大乘所谓的“觉”,梵文为“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或略为“菩提”,指的是唯佛才能具有的特种智慧,旧译为“道”,是受中国传统道家的影响;《起信论》直名为“觉”,与孟子关于“先知先觉”、“以斯道觉斯民”的说法沟通起来。尤其是以“不觉”代表“无明”,这在外来佛教中是没有的,当是脱胎于孟子关于“后知后觉”之说。当然,孟子提倡的主观能动性与《起信论》有原则的差别,我们也没有其他根据说《起信论》是直接采自《孟子》,但思维方法的一致性,是存在的。
在南北朝关于佛性论的讨论中,有许多与外来经籍不同的主张,可以说是《起信论》思想形成的另一种背景。现存梁沈约撰的《佛知不异众生知义》,谓“佛者觉也,觉者知也”。凡夫与佛在善的得失上有所不同,而“知不异也”。他赞同“众生”即是“佛性”,原因就在于众生的“知性常传”。这种观点经《起信论》本体化,而后又为禅宗所接受。唐宗密认为禅宗提倡的“以心传心”的“心”,就是众生皆有的“知性”,所谓“知之一字,众妙之门”。又,梁武帝撰《神明成佛义记》,沈绩制序注,即以“体(本)、用”范畴说明“心识性一”而“随缘”有异的道理,所谓“无明即是神明,性不迁也”,“而无明体上有生有灭,是其异用”。在大的理论框架上,与《起信论》仿佛,都是把“心”作为世间和出世间赖以存在的根本原因。“以其用、本不断,故成佛之理皎然”。
理、智不二,最后归为众生一心,等于将全部佛教纳入了“心学”的范围。这不只影响了禅宗思想的形成,也影响了天台宗和华严宗的教义,成为中国佛教诸宗独具的理论系统。
第三,“静”即是“净”。佛教上座部体系曾提出“心性本净,客尘所染”的重要命题,大乘的“如来藏”说和佛性说也属于这种框架,都以“净”规定人的心性。所谓“净”,指离诸烦恼,“染”,指贪瞋痴等烦恼。“涅槃”虽有“寂静”之义,但也是从灭惑着眼,因此,“心净”就是摆脱世间欲望情感和思想认识等支配的意思,着重从否定“染”的意义上立论,往往用“空”来表示。《起信论》有所不同,它以“无念”为最高境界,规定“心性无动”。“无动”指的是内不起心,外不取境,主、客观没有分化,所谓“不生不灭”,精神处于绝对静止的状态。因此,心静成了心净的原因;而“有生灭”即“心动”,就成了“染心”的根源。动心虽“空”,静心则是永恒的“有”。
由重点对治烦恼污染为清净的外来佛教,转到《起信论》以静心息念为清净,与中国的禅思想发展很有关系。三国吴的康僧会是禅数学大家,他就从“心之溢荡”说明众生漂流生死之因,而以“行寂”、“寂无他念”、“心思寂寞”为解脱之道。
姚秦时鸠摩罗什重译《维摩诘所说经》,其卷五“无住为本”下,僧肇有注谓:“心犹水也,静则有照,动则无鉴。痴爱所浊,邪风所扇,涌溢波荡,未始暂住,以此观法,何往不倒?”又说:“无住故想倒,想倒故分别,分别故贪欲,贪欲故有身。既有身也,则善恶并陈;善恶既陈,则万法斯起,自兹以往,言数不能尽也。”此中的“无住”,僧肇即解之为“心动”,“心动”为世间之本,其派生世俗世界的过程,与《起信论》所述大同;心静则“有照”,“照”即是佛智。所以僧肇也是提倡静心的。不过这种思想完全明晰起来是在南北朝。
梁武帝在《净业赋》中说:“《礼》云: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欲也。有动则心垢,有静则心净。外动既止,内心亦明。始自觉悟,患累无所由生也”。这短短的几句话,恍若是《起信论》体系的一个纲要。而它的真正思想来源,即借以明晰起来的历史根源,却是儒家经典。像《周易》也有类似思想,所谓“寂然不动,感而遂通”,与《起信论》构画“离念”所得的“佛身”,同样神秘。《荀子》讲“治心之道”在于“虚壹而静”;将“虚壹而静”当做是“知道”的前提,故谓之“大清明”。其实,道家也是主静的,《高僧传·禅论》说:“老子云,‘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故轻必以重为本,躁必以静为基”。慧皎将道家的这一思想,当做中国佛教禅学得以成立的重要根据。
从这个意义上说,《起信论》是把儒、道的这类思想在佛教的旗号下集中概括了起来,不但成为此后佛教义理发展的重要方向,而且也将“主静”的传统巩固下来,变成了一股相当稳定的历史长风,影响到思想、文化的各个方面。在研究我国国民性格史中,是很值得注意的一环。有人称中国的文明为“静态的文明”,《起信论》就是一部有代表性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