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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隋唐以降最有影响和最有争议的几部经论(8)

然而任何性格都可能是双重的。元晓关于“自体”和“神解”的佛教体系,建立在哲学唯心主义基础上,没有给客观世界以应有的地位,没有认识到“自体”“神解”对于吸取外界知识以充实自身力量的必要性,也很难通过实际地改变物质世界以改善自身及其周围环境,所以很容易把可贵的自信、自尊、自立和自力变成某种自我封闭,自我陶醉,以至夜郎自大、自欺欺人的境地。“自信力”转化成为“自欺力”,这不论对于个人、民族和国家来说,都将是不幸的。

从元晓的体系中,可以由正反两个方面得到启迪。

§§§第二节《楞严经》论“死后无灭”和对“着魔”非法行为的讦露

《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于唐开元十二年(724)译出。六年后,即开元十八年(730),智昇编就了两种目录,一是《续古今译经图记》(略称《续图记》),一是《开元释教录》(略称《开元录》)。在这同年完成的两种目录里,记载着同一部译典,即《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略称《楞严经》),它的哲学本体论,与《大日经》在根本点上是相通的,在大藏经目录中,也被列在密乘一类。这两部经籍间有无什么内在的联系,颇值得研究。

这是一部非常有名的佛典,自其问世以来,似乎历时越久受到佛教界的重视越高,不但与《大日经》同样地对密乘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在禅宗和教门中也能看到它的影子;其阐释的佛教哲学,一直影响着此后的中国佛教走向。至于宋明,更为文人所青睐,类乎隋唐之前士人之于《维摩诘经》那么热衷,其中尤以宋之王安石、张无尽,明清之际的钱谦益等为甚。这些带有特定叛逆性格人物之归信,令人尤为瞩目。苏轼在《书柳子厚〈大鉴禅师碑〉后》说:“大乘诸经至《楞严》则委曲精尽,胜妙独出。”智旭在其《阅藏知津》卷一一中介绍:“此宗教司南,性相总要,一代法门之精髓,成佛作祖之正印也。”这一俗一僧的评价,自宋明以来有相当的代表性。

然而正是这一部经,自其入录就被质疑。先是日本入唐僧传谓:“《大佛顶经》是房融伪造,非真经也,智昇未详,缪编正录。”迄于现代学者梁启超,直言“《楞严经》一书是假书”,因为其中“充满了长生神仙的荒诞话头”;吕澂先生更作《楞严百伪》,从成书的时间地点、戒律威仪、神话传说,到思想教义,揭示其有悖于域外佛教之处不可胜数。由此引发的问题是,它真的是来自域外的译经,还是中土托名的自撰?

唐智昇在其《续图记》里称,此经为中印度沙门般剌密帝主译,弥伽释迦译语,房融笔受,怀迪证译,于神龙元年(705)五月译出。所记翻译程序,中规中矩,无可挑剔。然而同是这个智昇撰的《开元录》则记,此经乃是沙门怀迪,“因游广府遇一梵僧(未得其名),赉梵经一夹,请共译之”,语焉不详,有许多缺项,看似更为可靠。此经从一面世就有如此不同的记录,引起后人的质疑是当然的。据吕澂先生考订,不论从时间或人物上,这两个说法都不可信(见《楞严百伪》)。怀迪有无其人,是否是参与《大宝积经》译场的慧迪,还需考证。此后几乎被共许为真正译家的乃是房融,然而却看不到任何新的根据。僧俗两界公认,智昇的权威性经录是《开元录》,《续图记》只是他对《古今译经图录》的些微补充。但为什么大家都相信《续图记》之说,而不采用《开元录》的记载?理由大约就是一个,因为此经颇多“文采”,似乎只有像房融这样做过高官的文人才能写得出来。

按房融在武后朝晚期任正谏大夫、同平章事。神龙的前一年末,李唐政变,迫武周让位,至是年二月初,房融因牵入张易之、张宗昌案,乃被“除名”。《旧唐书》称其由此“下狱”,《新唐书》和《资治通鉴》谓其“流高州”(唐有“高州”数个,此指“去京师六千二百余里”的那个),至于到了高州如何,没有下文。因此,关于房融其人,再也没有更多的资料可供了解了。

但到了宋代赞宁撰《宋高僧传》又有了新的说法。其卷六僧《唯慤传》记:“(慤)年临不惑,尚住神都,因受旧相房公融宅请。未饭之前,宅中出经函云:相公在南海知南铨,预其翻经,躬亲笔受《首楞严经》一部,留家供养。今筵中正有十僧,每人可开题一卷。慤坐居第四,舒经见福楼那问生起义,觉其文婉,其理玄,发愿撰疏。”时间起自大历元年(766),完成于何时不详,这可能就是现存的《楞严经玄赞》,其中心是讲“华严宗中文殊智也”。这是本传的传说之一。本传还记一说:“《楞严经》初是荆州度门寺神秀禅师在内时得本,后因馆陶沙门慧震于度门寺传出,慤遇之,著疏解之。”此传又记:“后有弘允法师者,蜀人也,作《义章》,开释此经,号《资中疏》,其中亦引震法师义例。似有今古之说。此岷蜀行之,近亦流江表焉。”

《宋高僧传》撰于太平兴国七年至端拱元年(982—988)。记《楞严经》的来源有二,一是京都长安,直接来自房融家族,当是出自房融无疑了;一说是得自禅宗北宗祖师神秀,而未记译者,而我以为倒是更可信些。譬如说,此经原出四川,宋初才开始流向江表,就是一个重要印证——四川佛教宗系的主要代表是菏泽系的神会和宗密,他们的思想也最符合《楞严经》的主张。

依据这星星点点的记述,我们可以推断这部经问世的佛教背景。从禅宗领袖神秀入京(时在700—701年),至密教大师善无畏至京布道(时在716年),这期间佛教密乘在东西两京可能已有相当的发展。神秀住京的两大弟子义福(657—736)和普寂(650—739),同时传播密乘,由此形成了禅密结合的新风气,也可视做此后密乘得以突破性传播的桥梁。义福的门徒中,有萧瑀的孙女尼惠源(662—737),“精承密行”;另一优婆夷未曾有(?—738),“尝以诸佛秘密是总持,诵《千眼》、《尊胜》等咒”。其中《尊胜》即《佛顶尊胜陀罗尼经》,有三个译本都是在武周朝译出的;《千眼》即《千眼千臂观世音菩萨陀罗尼神咒经》,也是在善无畏来华之前已有了译本的。至于一行,他本是普寂弟子,其所以倾向于密宗,参与《大日经》的翻译和注疏,普寂的禅密结合是可能起了作用的。

因此,我们且撇开《楞严经》之是否与房融或怀迪有关,它之出现的那个年代,即705年前后,就有这么个大的佛教背景,供我们考虑。当时义福、普寂,还有他们的同门敬贤、惠福等,拥有的门徒几乎遍及两京的所有贵族官僚;他们接受禅密双重熏陶,并能以较好文采表达出来的,大有人在,其中任何一人,都有可能写作这类经典。

研究者一般认为中国密宗发端于“开元三大师”。我想补充的是,开其先河的应是北宗禅;也只有在北宗禅这样的氛围中,才能产生《楞严经》以及一行注疏的《大日经》。

一、 表达上的晦涩背后

说《楞严经》很有文采,其实是溢美之谈。全经采取的是偈颂体,又像是中国传统的骈体文,四言一句,看起来整齐华丽,作为文学式的譬喻描述,或许有其长处,但用来表义达理,逻辑论证,就显得笨拙曲涩,像是语无伦次——它使得内容必须服从形式,为了维持它的四言一句,不惜让内容残缺难解;加上制作者有意让文字莫测深奥,使一些非常重要的理论问题,一时不知所云。这里随便举两个例子:已灭生灭,而于寂灭,精妙未圆。若于圆明,计明中虚,以永灭依,为所归依,生胜解者,是人则堕,归无归执。(卷一〇,下同)已灭生灭,而于寂灭,精妙未圆。若于圆常,固身常住,同于精圆,长不倾逝,生胜解者,是人则堕,贪非贪执。就文论文,什么意思?它们陈述的思想,并不高深,但经文的遣字造词,省略颠倒,就令人莫名其妙起来。

其实,这两段话都是讲修“定”(三奢地)者,在定中可能发生偏离佛教宗旨的错误,而且都出在“识阴区域”对“行阴”的理解和体验上。行文中没有用“行阴”二字,但它将行阴的“行”界定为“生灭”的运动,因而也就用“生灭”这个一般用语,替代“行阴”这个特定的概念。“寂灭”也是佛教的一般用语,此处则特指“行阴”不再对修定者产生作用的那种境界。由于经文用一般概念(生灭、寂灭)替代了特殊对象(行阴、行阴灭),所以全部论述显得模糊起来。切实意思是,修定达到行阴寂灭的这个阶段,已经很高了,但未臻极致,因为这种“寂灭”只有否定含义,并未完全示现众生固有的“真常心”,所以认识(即“明”)虽然已经“精妙”了,但仍未圆满,是谓“精妙未圆”。

这两段话的前一句文字一样,思想也相同;后边的话结构一样,“者”字之前,讲的都是行者的错误,但错误不同,所以表达的言语也不尽同。第一段是对于“圆明”的理解。此“圆明”应是“真常之心”的一种性能,有圆满明鉴一切的意思。假若行者,于此圆明中,妄计为空无所有(即“虚”),那就犯了灭除“真常心”的错误。按本经观点,“真常心”乃是众生得以存活的依据。若把永恒地灭除众生存活之依据为宗旨(即“归依”),就与本经主张的“涅槃”相违,而与小乘的“毁身灭智”一致,一般佛教称为“断灭见”,此处则名“归无归执”——于不该归依处而去归依。第二段是对“圆常”的理解。“圆常”是真常心的又一种规定,强调的是此心超越生灭而遍圆恒常,永不变异。但行者若因此而认为,人的肉身可以与此心(即“精圆”)同样坚固不变,所谓“固身常住”,永生不死,一般佛教称之为“常见”,本经名作“贪非贪执”——于无可贪欲处而去贪欲的执著。

对这两段话再作简单些解释,就是在禅定观察思考“五阴”这一主题时,绝不能否认“真常心”的永恒性,但也不能因此肯定肉身也会长生不死。一个从东晋慧远就为中国佛教肯定下来的命题“形灭神不灭”,用骈体文一表达,就变成了难解的天书。

再举一例:无始菩提涅槃,元清净体;则汝今者,识精元明,能生诸缘,缘所遗者,由诸众生,遗此本明,虽终日行,而不自觉,枉入诸趣。(卷一,下同)这话是佛对阿难说的。此中“菩提涅槃,元清净体”,指的是永恒不变的“真常心”;“识精元明”,指的是支持生死轮回、不断变动的那个“识体”。也可以这样解释:前两句是对“真常心”总功能的抽象;它存在于每一个众生之中,并能产生活动,则改称“识精元明”。“识精元明”活动的最重要表现,是派生“诸缘”,所谓“能生诸缘”,即形成世间一切事物的因缘条件。然而,一旦产生了诸缘,这“真常心”就被遗忘了。所以尽管“真常心”始终存在,而众生却不能自知,以致不得不趋向生死轮回之路。

因此,这思想也极简单:人人都有个真常心,它主宰着生命的运转,并以“识”的面貌派生周围世界事物;而人们被它的派生物所迷惑,忘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所以流转生死。其中行文作“能生诸缘,缘所遗者”,就令人十分费解。至于“元清净体”与“识精元明”是个什么关系,更让人摸不着头脑——按《大乘起信论》“一心二门”的说法,“元清净体”相当“真如门”的心,而处在阿难那里的“识精元明”,则是“生灭门”中的心。“心”只是一个,共相都是“明”与“常”,但所处的位格不同,所具的性能也不一样,前者是绝对的静止,后者则以动态形式出现。由于本经没有阐明这些关系,愈增加了思想理论上的混乱。

本经的核心任务是建立所谓“真常之心”的本体论。此心的别名非常之多:刚讲的“无始菩提涅槃、元清净体”是,后文所谓“妙明真精妙心”“本妙圆妙明心”、“妙微密性净明心”、“妙明真心”、“妙明元心”、“本妙明净”、“精明净妙见元”、“妙明无上菩提净圆真心”、“菩提妙净明体”、“真精妙觉明性”、“寂常心性”、“觉明无漏妙心”、“如来藏常住妙明”、“如来藏妙真如性”,以及“如来藏”、“妙觉元”、“妙明心”、“净明心”、“妙明”、“本明”、“本心”、“明心”、“本觉”、“圆觉”、“性觉”、“觉明”、“觉元”等等都是。有时就用一个字表示,诸如“明”、“觉”、“元”、“常”、“精”、“圆”等,以表征“真常之心”的不同性能。但在行文里却没用明确的释义,所以读起来有些眼花缭乱,而它们要表达的思想反而被隐晦起来了。

这类例子俯拾即是。但在后文谈及戒律一类问题时,文风立即变得通畅起来,简明易了,绝对不会产生误会。为什么?这可能有两个原因:第一,回避对“心”作“神”的解释——因为批评“识神不死”之说,从鸠摩罗什的门徒开始到唐代的部分禅师,可谓代有其人,尽管全经贯彻的就是用“神不灭”释“心”;第二,关于这“心”的性能是什么,不但义学僧侣缺乏统一的认识,即使诸多译经也说法繁多,莫衷一是,因而不得不用了那么多的形容词和同位语去揭示它的内涵,从而可以作多角度的理解。经文的作者是费了心机的。

二、 论众生皆有“两种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