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当[1]是接近都市且尽人皆知的胜地之一,拜访它美丽的小山的游客却少有人知道在山背后有冷杉林。虽近在咫尺,却被伊舍[2]挡住;可是向西一两英里,沿朴茨茅斯路而下,左手边有条马路,就可以直接进入冷杉林。
枯枝败叶零落成土,给土地上的细白沙罩上一层薄衣,它薄到随时都会被脚甚至是手指给蹭破似的。野草和苔藓在车辙处长得稀疏,不过车轮和行人经常走过的地方,冷杉的树影下,沙子就呈白色条纹状显露出来。在草里的小东西容易逃过视线,但在如此光秃的地面,一切都一览无余。我在一个夏日来到这里,看到一队小虫从路一边的蕨类到另一边绕来绕去。
那是蚂蚁,不过比草地里红黑相间的小蚂蚁大很多。这些红褐林蚁差不多半英寸,身体末端有圆点,像小圆珠,又像大头针的黑帽子。腿的长度使它们行动快速,它们在路的两边以相当的速度跑来跑去。这一队蚂蚁大军有一只脚宽,甚至更宽,又密又黑,这一股洪流仿佛没有停顿,数量一定很庞大。
我往后站了一点,以免打扰它们前行,我看到两只小蚂蚁抱着一根小树枝,它们各拿一头。那树枝是冷杉的,已经干枯,没有火柴棍那么长,但是却更粗。它们轻轻松松地举起树枝,向前走着,那架势就像劳工举着木板一样。几片短短的草叶挡在路上,两只小蚂蚁往边挪了几步就过去了。一辆负重的大车开走很久之后,在沙地上留下大概三英寸的梗,侧面还很陡峭。
到达这块峭壁之前,两只蚂蚁是平行向前的,现在,其中一只在前,擎着树枝的一头爬上坡,后面那只跟着它,将另一头举上去。又往前走了一两英寸到了平地,第二只放下了树枝,走开了,于是第一只拖着树枝,在没有它者的帮忙下走过了余下的路。虽然其它的蚂蚁都停下来看了一会儿这树枝,却没有蚂蚁提供帮助,好像最大的困难已经被逾越了。
其它几只蚂蚁过去了,每一只都携着从冷杉上掉下的细细针叶,对于它们强大的控制力来说,这不算什么,这些针叶都朝一个方向拖动,也就是路的右侧。
我向那边走了一步,停下来看见另两只蚂蚁,它俩抬了一只红苍蝇,其中一只蚂蚁抓住它的头部,而另一只抓住尾部。它们匆匆地将其猎物抬过满地的枯枝衰草,残忍地拖着它经过苔藓和野草。我将手杖的尖抵在这受害者身上,结果两只蚂蚁并没有放弃它,而是狠命地又拖又拽,好像宁愿把它扯碎也不愿屈服。我一放开它,它俩就又继续穿行于细碎的树枝,加快速度赶路了。
不远处有块地,长宽约一两码,被褐色小叶子覆盖,显然是去年桦树的落叶,附近长着些桦树苗。忽然有一片叶子高出来,自己开始移动,至少看上去如此;原来是一只蚂蚁抓着它呢,它抓着叶子边缘前行,而自己却被叶子遮住了一部分,于是叶子看上去好像自己走起来,在树枝上爬上爬下。让我想起早期航海家到了一个国家,很惊讶于第一眼的景观,树叶好像活着一般走来走去。
抬树叶的蚂蚁向着小桦树下一个很高的垃圾堆行进。我正看着这些无数的小虫纵横穿行于枯叶中,忽然有阵窸窣的声音让我好奇起来,一开始我以为是风,但蕨类纹丝不动;它对面西班牙栗树的绿叶也没动,我意识到这不绝于耳的窸窸窣窣声并非由风所起,而是成千上万的小虫爬过枯叶衰草的声音。我弯腰谛听,毫无疑问,是这浩荡军团的坚实步履。
军团的大多数涌向同一个方向,我发现它们正密集于那垃圾堆。如果五六个人用长扫帚仔细清理冷杉下的落叶,然后堆起垃圾堆,应该和这个大小差不多。这垃圾堆里都是小树枝,冷杉针叶,落叶及类似的东西。垃圾堆的最高处和我的胸齐平——大概四五英尺,它是不规则环形,直径不少于两三米,四周呈斜坡。中间立着小桦树,垃圾环绕它堆放,树的下部都被其掩埋。
事实上这个垃圾堆是蚂蚁聚居的小山。就像我刚刚看到的两只蚂蚁抬着的小树枝,和被那一只蚂蚁单独扛着的褐色树叶,整座小山就是蚂蚁一片叶子接一片叶子、一根树枝接一根树枝堆起来的。在这片蚁穴的外围有路,有些蚂蚁从桦树枝上掉下来,沿路走的时候要时不时地将落在肩头的蚂蚁赶掉。它们无处不在,密布着每一寸土地,每一根树枝。即使站在附近也要不时地在冷杉的黑树桩上跺跺脚,好将它们甩开,结果被土地的震动所吸引,又来了更多。
这小山的最高处成圆顶形,一层冷杉针叶让它呈白色,看着像新铺的,应该是这一年建筑的中心工程。这个大土堆虽然结构紧凑,却是纤维质的,一根手杖就可以戳进去,看到它们的卵。我刚用手杖将它戳开个口,还没来得及抽出手杖,蚂蚁就蜂拥而至,前赴后继地挤进洞里,用挣扎的身躯将它填住。离开这里继续沿路而行之前,我又跺了跺脚,将走错路的蚂蚁甩下去,又脱下外套用力甩了甩。
去热带旅行的游记里倒是经常描绘巨大的蚁丘,但这个巨大的蚁山离海德公园角[3]也不过几英里,一辆车都装不下它。从蚁丘能获得大量卵可用来喂山鹑,附近的割草人将他们收集的卵卖给看守。随便一个工具就可以揭开蚁丘,卵被整个儿取出,扔进大袋子。有些人说蚂蚁卵虽然美味,但却不是最佳选择。不限量地给鸟儿喂这些卵会使它们嘴巴变刁,不再喜欢别的食物,如果供给中断,它们就会萎靡不振。如果有足以维持一个季节的卵,那么每天给它们一点甜头是再好不过的;如果没有那么多,就不要让它们竭仓而食了。
走在冷杉树林里,感觉头上有屋顶遮蔽,因为冷杉的树枝都生发在树干顶端。茎也长到那么高,才有暗色的树叶密布,形成了一个房顶。因为它们并非亲密无间,眼睛还是可以看到叶子间的缝隙,这里几乎没有树丛或灌木,没有什么会比蕨类高了,于是从地面到屋顶的空间宽阔疏朗。
这空旷向四周延伸,并不为鸟的飞掠或蕨类间小动物的冲撞所打断。斑尾林鸽突兀的鸣叫,嘶哑而低沉,从冷杉的树尖上传来,由下边宽广的拱顶辅以回声,更加凌厉震耳,初听起来像猎犬吠叫。当叫声停止,另一只树林卫士就远远地和起来。
一片向上延伸的土地为单调的冷杉林打开视野,阳光落在小小的西班牙栗树和树丛上,其间有条少有人走过的小路。如果说大量种植冷杉,是因为其腐朽的植质可使贫瘠的土地最终铺上沃土;那么对于这片空地,冷杉是否最为合适栽种还留待讨论。冷杉下的土地基本是干的,干到不易让落叶腐朽;分泌的树脂似乎想保存落在那里的任何东西。
冷杉树下没有树丛,不生植物,也不长什么草,而这些都有助于快速成土,没有了它们就无法改良土壤。冷杉的针叶可以落在地上几个月不腐朽,而且它们非常细,树枝却很少凋落。其它的树下(比如桦树和可食的栗子下边,它们才应该种在这里)都有待腐蚀的秋叶,等枝桠和树干凋落,其下的野草和小植物因此旺盛,荆棘和树丛生长繁茂。土地将保持潮湿,由此增加土壤肥力;当然可以种冷杉,除非因为它的木材非常值贵——我还从没听说过这档子事儿,不然,我更愿意在这片荒原上种些别的树和灌木,当然,假如它可以在此存活的话。
沿着高地的一边,探路于幽谷真是乐事,走过了空旷的冷杉林,绿色的树枝拂肩,我弯腰穿行。密林深处有水塘,细长的马尾草长势繁茂,从水边向上延伸。我返回到高地,又在冷杉的暗影下沿路徐行。它真是无穷无尽,无垠的单调望不到边。正是七月初,凤尾蕨还没长到最高,但是这些粗壮的茎已经预示了未来的长势,它们平滑而挺拔,比最初的新芽高了足足三英尺。
一只啄木鸟叫起来,在疾飞而去的瞬间,可见它绿黄相间的羽毛反射的光辉。虽然方圆数英里都是冷杉林,可除了那只斑尾林鸽,这是一个小时里见到的第一只鸟。过了一会儿土地又在渐升,高高的冷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小的冷杉树。它们没有遮天蔽日,这尤令人欣喜。。阳光照亮小路,夏日的蓝天在头上延展开来。蕨类也不见了,白色的沙地被石南隐去,地上各处有色彩零落。野翁啼鸣,飞来飞去;又能听到蜜蜂的嗡嗡声了——在林间空寂的暗影中可是一只也看不到的;有燕子从头顶飞过。
开阔的山坡终于从冷杉的笼罩里显露出来,仅被石南覆盖,但石南长得非常茂盛,窄窄的小路都被垂落的枝叶遮蔽了。其间有一些荆豆灌木,已经干枯,但尖尖的刺还很完好;一用手杖击打就让这灌木碎裂了。在石南中间和下面都长着某种青苔,数量很多,好像要呈现一个灰的底色。有些地方它排挤掉了石南,整片地只有青苔笼罩,脚踩过似有咔咔声,仿佛冰霜破碎。每一块都有像鹿角似的分叉;它很干,且易碎,攒在手里一捧,就在指间碎成小块了。
一个采沙场挖了有八到十英尺深,站在里面什么也看不见。这陡峭的剖面显示着地层,黄色的沙土含着薄薄的褐色土层;顶部镶着石南盛放的花朵,一簇簇紫色鲜花从边缘垂下,背景是碧空如洗。
这里地势缓缓倾斜,整个被紫色的花朵覆盖;其上跃动着紫色的光芒,闪闪烁烁。甜甜的蜂蜜散发出香味,灰蜜蜂在那里忙活着。山坡平缓上升横过顶点,又突然陡峭地下落,一眼望去,整个那面山坡都是石南,也仅有石南。每处边边角角都有鲜花,好像皇家的紫色靠垫;在此休憩,沁人心脾的夏日微风拂过,它从远山来,吹过数英里的田野与树林。沿着远山,深绿的线条是树林,向南、向西、向东延伸;石南生长在各处,回望身后,可远眺无尽的冷杉树尖。而南面景致最为迷人;山坡下,石南的边缘就是麦田了,它在微风中摇曳。正是这微风让夏日如此可爱。
这个季节,有时可以在附近看到夜鹰的蛋。它们就在地上最光秃的地方,没有草遮蔽。黄昏时分,夜鹰轻快地在蕨类上、树林间盘旋。伯劳鸟在石南周边的灌木丛里寻找猎物,有时也在荆豆上,或梣树的枝桠间。路旁的堤岸上,石蚕长势繁茂;这植物像筑得很低的鸟巢,叶子有种蛇麻草的味道,味苦且刺鼻,一闻到它们顿时觉得口干,甚至口渴。
原野的一隅,石南的东边,靠近树林处,整片地方在七月里都是蓝的,因为生长着蓝蓟。它的茎长了两英尺高,其上有褐色小点;它们很粗糙,再低一点的部分还有刺。蓝色的花成对生长,雄蕊和花蕾都是粉色,围着顶端盛开,而每一株植物都生出几条茎,当草很低的时候,花朵就格外醒目。
这一隅有数百枝这样的花,沿着树林的边,四分之一英亩的土地都被渲染成了蓝色。在这片原野上劳动的人却对此漠然不察,他们将这种植物连根拔起,还形容它的根像酸模的根,可是却不知其名。不过他们也会赞慕它,说它是“无邪的花”,欣赏它是种享受。
在路边,土堆上长的长草下面,我觉得好像看见红色的东西,拨开草丛,发现了六株野草莓。个头比常见的大些,刚刚成熟。野草莓比一般栽培的要酸一些,虽然不大,却别有一番味道。
沿山坡再回到地势低的地方来,冷杉之间每每生有凤尾蕨;树多且高,其间有牛儿闲逛,尽情吃草,每只在脖子上都挂了铃铛,这样它们的位置就可以由声音确定,不然要在蕨类和冷杉间找它们真是麻烦事。这里有很多湿地,若是不喜欢蛇的人就该避免到它们附近去。常见的无害蛇在这片区域里多得无数,且总爱靠近水域。它们常常溜进鼹鼠的“小窝”,或者说洞穴里,如果发现那“窝”刚好没有关上的话。
人们已经知道这片树林里有蝰蛇,但从来或极少看到它们出现在石南上。周边的树林中倒有不少这种蛇,有时人们为了得到蛇油而捕杀它们。人们依然坚信蝰蛇的油脂有奇效,尤其是治耳聋,当然不是器官退化导致的耳聋。治耳聋的时候,将少量蛇油倒进耳朵,正像舞台剧里刺客将毒药倒进正在睡觉的国王耳朵里一样。至今有人认为这种蛇油有疗效。
获得蛇油的方式,就是扒了蝰蛇的皮,取其油脂,将其煮沸,得到透明澄清的蛇油,这种蛇油在最冷的时节都不会变稠。有一只蛇被捕杀切开时,发现它体内还有一只成年蟾蜍。“小蛇躲进老蛇的嘴里寻求庇护”这一老观点依旧盛行。这里的林中有蝰蛇,因此,外乡人如果离开小路时,一定要当心。蓝蓟在石南旁自由地生长,之所以又名毒蛇的牛舌草,那是因为古人认为它可以分泌出解蝰蛇毒的解药。
[1]桑当(Sandown):英格兰怀特岛东南海岸的一个海滨度假小镇。
[2]伊舍(Esher):萨里郡的一个小镇。
[3]海德公园角(Hyde Park Corner):在伦敦海德公园的东南角,是一个重要的交通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