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价值论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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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价值论美学与乡土生活价值的重估(10)

在原野上眺望,意味着张炜领悟到了人生境界。生命的历史如此悲怆,如此隐秘,如此不可捉摸,人心是如此艰涩,如此愚昧,如此不可教化,而大地又是如此多情,如此广博,如此充满生机。张炜似乎在向我们诉说人生的悲怆:人的渺小和局促感,决定了人的狭隘;人的贪婪和愚昧,决定了人的生命悲剧,因此,人只能在大地和原野中领悟生命的本原意义。正因为总是走不出“小我”,人才如此残忍,一旦人超越自我,从那种私欲化的实用主义和残暴的理想主义中清醒,就会变得善良和通脱。人在宇宙中,人在世界中,当人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时,就获得了新生命的力量,此时,人就进入了大我境界。作为宇宙世界的一分子,人顺从天道,遵循人道,自由才真正能够实现。此时,人就会聪明智慧,张炜的生命领悟使小说叙事有了精神升华。在原野上眺望,意味着接纳大地的生命启示,人束缚在自我生命世界中,就会被感官的欲求和偏私的成见所裹挟。

胸怀不开阔,心灵就不能安宁,在原野上眺望,大地的一切皆展露出生机与活力。那小草带雨露的歌唱,预示着生命的清新与纯洁;那芦青河的歌唱,洋溢着生命的动人旋律和生活的美妙乐章;那一望无际的麦田,预示着大地的丰收和生活的富足。在大自然中,一切的一切,自然生长。从生到死,从荣到枯,遵循着大自然的生命节律,保持着大地的温柔。在大自然中,接受这种生命启示,人就灵敏自由;在原野上眺望,保证作家在审度历史时从容、冷静和自由。人心不能受制于时尚,心灵的自由与生命的历史相贯通,历史需要描述,也需要审视,更需要清醒的理性判断。历史还原,实质上,是心灵历史图像的再现。过去的一切,在土地上找不到踪迹;死去的人,逝去的岁月,在大地上找不到印迹。那些坟墓,那些碑文无言地述说着苍茫的历史;历史简直无法重新想象,因而,历史也最难沟通。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历史意味着遗忘,历史存在于人的心灵记忆中,就像张炜在《九月寓言》开头时所表达的那样:“老人的叙说,既细腻又动人。”人心中记载的一切,只有图像,只有人物形象,时空也在特殊情况下定格。人们总是好奇地瞪大眼睛听人诉说,人心的历史无法交流,只有那些渴望记忆历史的人,才珍重历史。然而,历史是无尽的智慧,这是种族的智慧,更是生存的智慧。

在现实自由的天空下,回忆一下往日的苍茫,洞察一下现时的骚动,走向历史心灵的深处,把握本真的隐秘的生存图景是非常必要的。存在即遗忘,我们存在的历史,被耽搁和遗忘许久了,历史的书页,被人粘连在一起,有人禁止我们去翻开它。

然而,真的历史的书页,在我们心里,必须不断地翻阅。作家是心灵历史的倾诉者,因而,在原野上眺望,获得生命的力量,获得生存的勇气十分必要。在原野上眺望,我们看到的是大地、天空,看到的是树木、庄稼,看到的是高山、河流,看到的是野草和鲜花。在这种肃穆的自然天地中,在自然的荣枯中,我们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和纯净的生命启示;历史评判本身需要这样的参照系,这种眺望本身使我们对生命有某种新觉悟。在原野上眺望,从根本上说,是对历史回忆的思想调节,因而,这种眺望决不能冲淡生命的苦痛记忆。对张炜来说,融入野地固然重要,守住静夜,守住心灵,“沉默彻悟”更为重要。在原野上眺望,从叙事效果看,可以调节历史主题的冷峻,也可能冲淡历史真实景象的压抑。原野主题,显示了张炜长篇小说的诗性光芒、生命灵性。因此,张炜的历史主题毕竟比原野主题,意义更为重大。原野属于诗人,历史属于智者,张炜把两者融合在一起,显示了心灵的广博。

与融入野地相比,潜入历史更难,张炜在潜入历史深处时,总是跑到原野上眺望,吐吐闷气,抒发感情,这实际上是张炜找不到历史出口时的艰难选择。有的批评家,把张炜的融入野地的姿态视作海德格尔的哲学沉思,这是根本性误置。其实,张炜与海德格尔根本不同,海德格尔是在自然时空中思索人的位置,是在物化世界中寻找人的家园。这是纯粹的自然之思,是诗思,而不是历史现实的思考。海德格尔是从物的层面潜返到心的层面中去,为人找寻栖身之所。这种找寻,是非历史的、非个体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普遍宇宙玄思,是凌空蹈虚的自由想象,是逃避现实罪恶的诗性幻想。张炜则不同,在生存体验中潜返到历史中,他以个体的亲历重新去构造历史。这个历史是本真的生存图像,这种历史场景中活动的人,是人的纠葛、情爱、残暴和斗争。这里的人,为饮食、栖居、财富、地位、权力、性欲、家庭在搏斗。张炜找寻的,是不重复的个体生存处境,是人心的焦虑与渴望,是人性的挣扎、追寻和搏斗。张炜关心的,是实实在在的乡下人和知识者。这里有血,有泪,有欲,有苦难,有挣扎,有搏斗,也有呻吟和呼唤,就是没有玄想。

张炜文学叙述中所要表达的自由生命价值信仰,不在于融入野地,不在于重建自然的神殿,而在于他对历史的还原,对历史本真图像的描绘。

在历史的本真图像中,人们无话可说。只有恐惧和窒息。对于历史图像本身,张炜除了描述,还是描述,他无话可说,一旦说破,就显出了描述的浅薄,于是,张炜把思的权利和想的权利乃至体验和评断的权利交给了我们。事实上,这种历史倾诉本身,设置了一连串的文化隐喻。从张炜的文化隐喻出发,在体验历史的同时,能够建立起真正的生存信念。

6.3.4生存的信念与向善而在者的生命自由想象

张炜的长篇小说在进行历史还原的同时,总是不断地思索人生的价值,在设置一连串的历史文化隐喻的同时,也在探讨着中国人的生存信念。建构起真正的生存信念,才是张炜所刻意追求的文学创作目标。张炜小说中的历史记忆,是我们能够体验和还原的生存历史,它是中国乡村的生存图像,是中国知识者的生命记忆,是我们的文化世界和历史世界,因而,对张炜小说历史观念和历史图像的评断的权利,属于我们。我们不能漠然视之,这是我们的责任和使命。解读张炜的长篇小说,让人们能够想到,作为历史叙事者,他似乎在明确地说,述说着故乡的历史,给予我们本原的生命图像体验,但是,这种述说,又不是直接的,并未把生存的价值和意义挑明。既然这种描述把生命的求索权利让渡给了我们,那么,就有必要以理性的思索完成关于张炜小说历史意识的价值判断。这种价值判断,是要给张炜小说中的文化隐喻作出明确的答案,是要明确当代中国人的生存信念。这是价值论美学的任务,也是价值论美学的价值所在。如何理解当代人的真正生存信念呢?张炜对生命的审问和质疑,是问题的关键。

首先,张炜的长篇小说,在广阔的历史时空中,探究了中国文化的神秘性和思想的神秘性。张炜似乎在说明,中国人的生存价值偏向,显示出神秘文化的认同倾向。小说家不可能像哲学家那样,给生活本身确定明确的规范。生活世界中的是是非非,不是可以简单判明的;善与恶、美与丑、正与反,常常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在还原历史时,小说家总是写出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生活本身十分复杂。张炜正视了中国文化的神秘性,对于这种文化的神秘性,张炜与贾平凹的态度不同。贾平凹在《太白》、《废都》和《白夜》中描写的神秘性生活,是为了强化突出神秘生活的原始性,仿佛神秘生活自有其文化趣味,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事实上,中国文化中确有重视神秘生活的审美价值的传统,如六朝怪谈、唐宋传奇和《聊斋志异》。他们以中国文化中的奇谈怪论,满足人们审美猎奇的需要,不过,在这种奇谈和魔幻的摹写中,作家有着特殊的价值取向,其中的隐喻指向,不是指向神秘,而是指向人的生命智慧;不是玩味神秘与愚昧,而是由此透视人性之美。贾平凹在忠实这种传统的同时,又特别强化了文化神秘的叙事趣味,他对神秘文化基本上抱着欣赏和认同的态度。张炜则对神秘文化有着深刻的批判。在张炜的叙事中,人的愚昧往往正是出自对神秘文化的认同。

神秘文化体验,是人们屈服邪恶和强权的心理反应,《古船》中的老城墙,就具有这样的隐喻性,人们不敢动古城墙的砖石,与此同时,这种古代文化心理,既支配着人们的生活,又充满宿命论意味。例如,“赵炳”(四爷爷),一方面认同道家文化,一方面又用这种文化来愚弄人。这对人性本质的透视非常关键。张王氏对神秘文化的体认,在《古船》中,又起到了反向透视的作用。张王氏的言语,对于表现赵炳隐秘的心理和邪恶的本性,起了很好的表现作用。一方面,用神秘文化来构造作品的叙事效果;另一方面,又用神秘文化来探究人的生存心理和中国文化的愚昧性。他的心理是复杂的。对于神秘文化,中国人一方面表示怀疑,另一方面又不得不相信;当生存无望和苦海无边时,人们就用这种神秘文化来求得心灵安慰。神秘文化制约着中国人的心灵,毒害着中国的反抗精神,表现出生命轮回和报应观念。因此,如何理解神秘文化,成了判断张炜小说价值的关键。在我看来,通过神秘文化的描述,张炜增添了小说的叙事效果;同时,从生存论入手,批判了这种神秘文化对中国人心灵的损害。从神秘文化的体悟中,建构不了真正自由的生存价值信念;这种神秘的生存信念,只能使中国人深陷于文化愚昧和文化专制的深渊。

其次,张炜的长篇小说,也注重对人的现实出路和潜在的心理渴望的表现。他试图通过神话传说来隐喻人心的渴望,表现中国人潜在的生存信念。在《柏慧》中,作者着力表现徐芾东渡的故事和登州海角的古歌,这一叙事线索,以虚线效果统领着《柏慧》,这实质上是张炜的生命文化隐喻。关于徐芾的民间传说,在底层民众的心里,是很美的故事。正如陶渊明的“桃花源”,为士人所津津乐道一样,徐芾的故事,也为底层民众所崇信,这与道家成仙得道的故事一样,在中国底层民众心中是久远的向往。

在生存无助、不堪重负的生存境况下,人们向往的乐土便是离开原乡,逃往没有剥削和压迫的仙岛。这种冒险性故事传奇,虚虚实实地,隐匿在张炜的长篇小说中;他有意无意地设置这样的历史背景,既有服务于叙事的直接审美效果,又有演化主题深化生存体验的表达效果,这里,已经间接地传达了张炜的现实绝望感。当人们纵欲无度时,当人们疯狂地破坏自然时,当人们肆无忌惮地毁坏大地时,张炜有着深刻的绝望。几千年来,中国人总盼望一个神异的英雄把中国治理好,为理想牺牲和奋斗,结果呢?总是处于治乱之变和文化轮回之中。现实总在发生着变革,然而,现实的变革,并没有使人心和人性变得完善,相反,人的贪婪和罪恶,人的残忍和卑劣变得更加放纵。如何改变这种现实,张炜也一筹莫展,当罪恶得势时,张炜感到了深深的绝望。还原历史,需要勇气,也包含着理想与渴望;还原历史,是为了正视历史和改变历史。当历史与现实道路分叉时,张炜便以历史传说来寄托底层民众的希望;这种希望与绝望的抗争,是中国人自己创造出来的心理安慰;这种美丽的传说背后,隐匿着人心的悲凉和生存价值信仰的危机。

第三,张炜长篇小说的历史文化隐喻,并不都是间接的,也有直接的本真的展示。这类历史文化隐喻,表征着生存的现实法则,凸现了底层民众的卑微低贱与绝望体验。像《九月寓言》的生存隐喻,实质上,深刻地揭示了国民性弱点。鲁迅开创的现代乡土小说,十分重视对国民性的探讨。

这种探讨,在现当代乡土小说中,有了合法延伸。真正承继了鲁迅“改造国民性”这一思想主题,并赋予这一主题以当代性意义的作家,就是张炜。

张炜的长篇小说,不乏抱朴、闵葵这些质朴善良的人,在这些质朴的人身上,张炜表达了高尚的生命理想,然而,张炜又特别重视国民性弱点的探讨。尽管我们可以给人性的扭曲,找到各种不同的解释,但是,这种人性扭曲,与中国人的生命反抗精神的缺乏相关。反抗精神愈弱,人性扭曲就愈烈,生存愈艰难,人性就愈扭曲,一切屈服于生存原则。国民性的弱点不是天生的,而是由现实政治经济条件所决定的。《九月寓言》所表现的人性扭曲,不是个别的,而是带有普遍性的。在阶级不可调和的时代,在阶级论作为价值评判准则的时代,人性的扭曲是必然的,因而,张炜以悲剧性观念来观照这种人性的扭曲。鲁迅作为独特的思想家,对人性的扭曲的分析,从普遍意义上入手,他把这种人性的扭曲,归结为中国专制文化的“吃人”本性。张炜也深刻地探讨了这种人性扭曲的社会文化根源,这种人性扭曲的社会政治,根源在于经济的特别落后和政治的特别锁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