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观中西美学经典文献,大都是知识性与生命启示性的统一。康德的美学思想,主要体现在《判断力批判》、《实用人类学》和《对美与崇高的考察》等着作中。这些美学思想的鲜明特点是:既有完整而严密的知识体系,又处处充满生命启示性。康德对美与崇高的分析,有其坚实的知识体系支撑,这就使他的分析特别深刻,在进行知识表达的同时,他的美学探索贯穿着真正的自由精神。例如,他关于“美是道德的象征”的判断,关于“天才为艺术立法”的论述,充满强烈的生命体验精神。席勒的《审美教育书简》,在进行知识论证的同时,特别注重生命性阐发,他曾指出:“两种对立的限制将通过美来消除,美在紧张的人身上恢复和谐,在松弛的人身上恢复振奋。”并由此进而指出:“感性冲动随着体验到生活而觉醒,理性冲动随着体验到法则而觉醒,只有在这时,即两种冲动都成为实际存在以后,人的人性才建立起来。”
这里,既有美学的知识性探索,又有生命性阐释。这一传统,在杜夫海纳和桑塔耶纳的着作中,得到了出色的继承。例如,《审美经验现象学》和《美感》,就是特别充满启示的两部美学着作。在不断地读解美学着作的过程中,能体会到知识性与生命性之间的沟通与内在张力。尼采的美学着作,把知识性探索和生命性探索,推展到了从未有过的思想高峰,尽管他的生命性探索压倒了知识性探索,但知识论体系与价值论体系仍清晰可辨。思想的表达,在知识与生命之间寻求内在和谐,这一直被看作是美学的基本文化品格,因而,价值论美学的比较,倘若忽视了这两个问题的任何一面,要么把两者割裂开来,要么把两者对立起来,皆无助于属于未来的价值论美学的重建。
应该看到,这种知识性探索与生命性探索的合一,始终是中国美学的优良传统。例如,庄子关于天地人、关于人心和人性以及人道的系统阐释,就是自由而严密的知识体系。在这一知识体系中,他通过寓言的形式,设置了无数的生命隐喻。这些生命隐喻的外在语义,是知识话语系统,而这些生命隐喻的内在本质,则是关乎人生的全部真理。孔子的仁学思想和他所倡导的礼乐精神,之所以被徐复观视为“中国艺术的精神”和“中国美学的精神”,正是由于孔子的思想内质是富于生命启示性的,而他的思想言说本身是通过知识体系构成的。这说明,生命的本质隐喻离开了知识性表达,便会陷入神秘的思想迷津,令人不得要领。像禅宗式的顿悟,由于缺乏知识性体系作为支撑而陷入迷茫之中。知识性与生命性,构成了价值论的美学比较不可分割的两面。现代新儒家美学和中国古典美学,都充分重视这种知识性与生命性的统一。
在对中国古代经典进行诠释时,钱钟书不仅采取本位文化立场,以本位文化观念进行整体性思考,而且在世界文化背景下凸现中国文化和智慧的生命价值。牟宗三则力图以康德哲学体系来改造中国哲学和美学,他以中国文化思想的历史脉络为本,在探讨易经哲学时,与怀德海形成强有力的对话。在探讨原始道家和原始儒家时,则以西方文化精神为参照,尤其以希腊精神来反衬中国历史文化精神。在作《心体与性体》时,他不断与康德所代表的德国哲学进行着强有力的对话。总之,他那广博的视野,使他的哲学探索和美学探索具有了比较文化的高贵品格。以贯通历史的圆形思考,寻求未来中国哲学发展的方略,这种本位文化立场和东西方比较文化视野,已显示出强大的文化力量,可见,知识性探索与生命性探索必须高度一致。在这一点上,方东美是做得比较好的。他对中国人生哲学的深刻阐发,包容强烈的现代文化精神,同时,他对希腊、德国、印度、中国四大文化类型的高度综合,已预示着中国未来文化精神的强大生机与活力。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的比较美学观念和生命价值观念是有着深刻的历史根基的。价值论的美学比较的目的,正是力图在生命体验中证悟知识的价值,在生命体验中证悟“生生之德”。这“德”,不仅是知识体系,更是生命的根本。
人生在世,总不免有所思,有所感,有所为。一方面,它使我们精神充实,能够领悟宇宙生命之大道;另一方面,它也可能使我们生命困顿,面对历史的宿命而无能为力。我们在推动历史的同时,仿佛又成为历史的阻力,这种生存的悖论,无时无刻不在折腾着我们,尤其是在外界喧嚣和内心骚动的时代。于是,宁静、静养、静修,成为得道之士的明智选择。内心宁静的时刻,也是生命寂寞的时刻,唯有选择寂寞,才能从容地面对众生和历史,才能有所领悟,有所发明。这种思考,使我领悟了一些生命的道理,同时,也使我感到历史与现实的沉重;这种矛盾心态,使我陷入喜悦与怀疑、自信与迷茫的可笑境地。对于生命本身来说,力与美、精神与自由,是生命存在的现实依据,也是上苍之德,是自然、神灵所赋予给人类的独特精神禀赋和创造潜能。对于我们来说,“生生之德”,虽是不证自明的,但是,这“生生之德”总是被一些东西遮蔽着。它需要一代代人用心灵去拂拭、照亮、宣扬,而哲学美学或价值论美学,正是照亮和宣扬这“生生之德”的有力武器。从哲学、美学、艺术乃至宗教的维度去阐释它,昭示它,宣扬它;守住“生生之德”,才算守住生命的根本,才算守住宇宙之大道。
何谓“生生之德”?中国古代哲人,对此有其独到的领悟。例如:老子的人生论,是要求人回复到“德畜之”的“德”那里去,由“德”发而为人生的态度,才是在大变动时期安全长久的态度。老子把这样的德,称之为“玄德”、“孔德”、“上德”,以别于一般人所说的“德”。“玄德”是与道相冥合的“德”;玄德乃常而不变,故又称之为“常德”;玄德乃空,故又称之为“孔德”;玄德乃超越于一般形器界内之德之上,故又称为“上德”。玄德直通于道,乃万物所由出,所以,道可称之为母,玄德亦可称之为母。因此,古代哲学家所谓的“抱朴”、“归朴”、“返本归一”,都指的是向作为生命根源的德的回归,亦即是通过德而向道的回归。徐复观对“德”的理解,显示出现代美学的生命意蕴,因为“生生之德”,乃中国古代哲人所信守的根本观念。
从历史的维度看,中国哲学似乎进步不大,仿佛老是停留在对先秦的阐释上,这是因为中国哲人认为“生生之德”就是生命之根本,守住了这个根本,就完成了哲学的使命。这种生命之本,是没有办法否定的,也没有办法改变的;对于这种最根本的信念,唯一的选择是守卫,因而,生命之本或生生之德是当代学者必须信守的。思想史,从来就是知识的批判和否定的历史,而“生生之德”,生命的大道,从来就不曾被否定过,也没有办法否定。通向“生生之德”的途径,有千千万万种,诸如哲学、美学、宗教、艺术、医学,等等。这些知识途径,可能会出现错误,这些错误的纠正也是必要的,也是可能的,但是,在当代学者中,有许多人倾向于从知识的立场上去建构和批判古典美学,结果,失去了对生命本源的把握。知识体系和语词之辨愈繁荣,离生命本源也就愈远,在当代文化中,生命丧本,人逐渐被“物化”,或处于异化中,或生活在悖论中。“人成了一丛疾病,人成了一聚毒蛇”。人自身产生了绝望,而且,得救的希望又是如此邈远,这种倾向,应该引起我们高度重视。
因而,我主张回归到生命立场上来。对于与生命紧密关联的知识,应给予高度重视,而对于与生命相背离的知识,则应从根本上拒绝,这样,才是“抱朴守真”,才是“守本归一”。一旦我们掌握了这种生命精神,便能抵御各种偏见和繁琐知识的侵害,守住清洁的精神和高洁的灵魂。那种把知识置于生命之上,并抵抗生命、危害生命的倾向,是我所极力抗拒的。
从“审美价值体验”出发,从美学的历史思辨和生命关怀入手,确证“生生之德”,建构生命本体论意义上的美学知识价值系统。体验问题和价值问题,正是与这种生命关怀相关,这种立场,非常切近新儒家的立场,甚至可以说,赋予了新儒家思想以现代主义色彩。从“审美价值反思”出发,从艺术的生命向度和价值体验入手,去确证人的本质力量,去确证人的生命体验精神,体验生命中的各种悲欢际遇,从而,让“生生之德”这一生命本原精神,得以澄明与敞开,启示那饱经苦难和忧患的心灵,拯救那苦痛而又寂寞的灵魂。从价值论美学意义上说,只有守住“生生之德”,我们的一切知识探究和历史探究,才会充满审美的价值,才会富有生命自由的文化意义。
第三节 生命与文明价值信念及审美理想的民族性
1.3.1生命与文明理解的差异性及民族的自由信念
价值论的美学比较立场,使得我们的美学解释,主要致力于美学史的研究与美学经典的解释。应该看到,这两种美学解释倾向,如果没有明确的思想价值观念指导,就会陷入简单的知识清理这一思想流弊之中,即只注重语言文字和版本的考证以及美学概念的梳理,却没有美学思想价值观念的明确导向。自然,不能忽视美学的学科观念史的清理,也不能回避美学经典的文字考释与版本考证,但是,确定性的美学价值观念,对于美学思想的建构显得更为重要。通过价值论的美学比较的认知和生命实践的反思,寻求生命美学观念与文明美学观念的内在统一,逐渐成了现代中国美学的普世价值原则,因此,有必要从这一思想原则出发,通过生命与文明间关系的理解,建构现代中国美学的思想价值系统。
这种比较美学观念的建立,有本位的民族文化立场和开放的东西方文化立场。我们进行中外文化比较的主要原则是:以中国文化为中心寻求与世界各国美学思想的融通,代之以汉语思想表达系统和中华民族的生生价值立场。这种融通或同化立场,由于以本民族文化为核心,其理论的本位阐释通常具有较强的说服力,与此同时,由于大多数中国学者在建立这种本位文化立场的同时,以外国思想逻辑阐释作为重构的原则,必然与外国文化有其对话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在新儒家哲学和美学中,这是占主导地位的立场和方法。诚然,比较十分危险,这种危险根源于浅薄、庸俗和低级趣味,因为一旦选择错了比较的对象,硬要将风马牛不相及的观念陈列在一起,那不可能有好结果。在价值论美学的比较研究中,必须建立科学的、历史的、客观的、可能性的比较立场,必须考虑相通或共同的文化背景。
在现代价值论美学的比较研究中,一个危险的倾向,便是将中西美学的一些范畴进行比较,例如,将庄子和海德格尔、尼采的存在论拉在一起,将康德、朱熹、王阳明的独特哲学美学范畴并置在一起。这种倾向,不仅无助于问题的解决,而且,将不同文化体系中的美学独创性界限彻底抹杀了。还是今道友信说得好:“产生比较的理由,与一切哲学相同,可以说出自惊奇。”当我们把中国美学与德国美学联系起来时,经常就有这种惊奇感,同样,与印度美学、法国美学相比,也有这种惊奇感。这种惊奇感,是对文化差异、民族个性和独特精神的认同。
所以,今道友信指出:“所谓比较研究,我认为本质上应该把以各种不同的语言为母语的许多人得以作为对话的场所的那些共同主题作为研究的线索,使我们成为对世界更加开放的研究者。其中,应予比较的项目及轴性的设定,文献学的实证考察以及逻辑的论证这三者是必须确保的条件。”显然,这种比较研究观,不仅考虑到了美学比较的差异性原则,而且注意到了比较的历史客观性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