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玮玮:按照行为金融学的观点,股市行为需要在人的心理层面加以解释。
股市文化是市场参与者价值观念与认知结构的体现。
有关部门说行政干预遏制投机的目的之一是建立健康的股市文化,你能否描述一下现行A股市场文化的主流?
它涉及对市场主体行为的认识,很重要。
袁幼鸣:在我看来,A股市场文化的主流是流氓文化加小农文化。
所谓流氓是指一种没有精神归宿、丧失身份认同、缺乏合法性的存在。
流氓是庸俗的现实主义者且强词夺理,流氓心理结构中没有彼岸世界,不怕身后洪水滔天。
网上流传一封高级贪官写给儿子的信,教导他想当官的儿子“为官原则”,有这样的内容:
我们的社会无论外表怎样变化,其实质都是农民社会。谁迎合了农民谁就会成功。我们周围的人无论外表是什么,骨子里都是农民。农民的特点是目光短浅,注重眼前利益。所以你做事的方式方法必须具有农民特点,要搞短期效益,要鼠目寸光。一旦你把眼光放远,你就不属于这个群体了,后果可想而知。要多学习封建的那一套,比如拜个把兄弟什么的,这都不过分。
我以为此公实在有才,一举总结出了中国社会诸多现象的文化心理成因,包括股市行为。
A股市场文化的另一大支流就是小农文化。
我们可以列举许多理由理解、同情股市散户,包括理解、同情我们自己,但这不妨碍我们认清股市市场主体,尤其是散户的劣根性。
发达市场经济国家的投资者知道何谓风险管理,A股市场的散户对“风险是什么”基本是没有认知的。
这并不是说股市散户胆子大不怕亏钱,相反,他们是天生的风险厌恶者,一门心思想稳赚不赔。
如果你到农村去推广一项农业新技术,就是说得嘴皮冒泡,也不会有几个先吃螃蟹者响应。
等到这项技术的经济效益显现了,也就是所谓的“看得见”了,才会群起采用。
这时,运用该技术生产产品的利润率通常已趋于平均,但小农就是死抱“吹糠见米”的理念不放。
延伸到股市,小农文化的一个表现是每到一波行情中后段,散户被逼空发疯,入市争先恐后,新发基金份额供不应求。
如果你深入中西部地区的证券营业部,你会发现90%以上的人热衷内幕消息。
这是十分蹊跷的现象,一个远离上市公司和交易所,连家像样的证券公司都没有的二、三线城市,怎么可能获得上市公司和主力行动的内幕消息呢?但散户们就是深信不疑。
很多时候,连省会城市的全部营业部都会疯传某主力将会把某只股票拉到多少元。
游资主力利用股民对内幕信息的渴求,到二、三线城市放风造谣,加上在盘中来几下大单对倒,造放量大涨之势拉高出货,这种现象十分常见。
在中西部地区的证券营业部,你说自己判断某股要涨,听者没有什么兴趣,你编造一位任基金公司经理的朋友说要拉升某股票,周围的人立马肃然起敬。
2009年3月初,分别有两位中西部朋友要我推荐个股,我向他们推荐西山煤电,理由是它是机构建仓、加仓对象。
同一位朋友通电话是座机对座机,通话清晰,他没有买进。
同另一位朋友通话是手机对手机,通话不太清晰,他把我的意思理解为有内幕消息机构要建仓,立即大买特买,之后在40元整数出货赚了超过2倍。
这两位朋友都不是“小散”,而是有上千万资金的“大散”。
股市中有“大散”连百分比都不懂,硬说低价股涨得比高价股快,告诉他们涨停板都是10%,他们一头雾水,这样的人并非个别。
有些人连基本的交易制度都不懂。每当权证进入“末日轮”价值归零时,总会有一批持有者大惊失色,不知原因何在。
2009年8月18日是中远CWB1最后一个交易日,该认股权证已经成为废纸,但仍以0.957元的惊人价格收盘。
按照中远CWB1的设计,权证持有人可以在8月19日到25日以19.26元的价格按1∶1.01的比例认购中远航运正股。
中远航运18日收盘价为11.71元,即便中远航运在5个行权交易日内连续涨停,也只能达到18.86元。
不可思议的是,18日那天竟然有人动用150万元买入中远CWB1,可谓“钱多人傻”的典型注脚。
针对这类现象,一些好心人呼吁对比较复杂的交易品种设置“准入资格”,比如在权证交易开户时,先进行相关知识考试,考及格再办手续。
一听到资本市场要设“准入资格”,总会有人跳出来说提议者搞歧视,排斥穷人、文化程度低的人。
殊不知,美国的一些信托产品只有年收入50万美元以上的人才能投资,投资前必须提供税单。
在平等意识深入骨髓的美国,反倒没有人对投资门槛说三道四。
农民目光短浅,注重眼前利益,这样的特点发挥到极致,会对“封神演义”信以为真。
在我认识的人中,就有好几位西部小城市散户花重金从骗子手中买“拉升信息”。
骗子打着券商旗号,用的道具是一部上海区号开头的小灵通电话和一张标明有网站许可证编号的网页。
他们汇款后发现不对劲向我咨询,我说买“拉升信息”同买“中状元”是一回事情。
他们要我帮忙查查卖信息的公司是否真存在,我说不必查了,马上报案吧,并立即把上海证监局电话告诉他们。
我在办公桌的不干胶贴纸上用信号笔写了证监局举报电话号码,以备不时之需。
东北农村我不熟悉。据说赵本山可以代表东北农民,如果真是这样,问题就大到姥姥家去了。
由赵本山带领的一伙东北人编出的《刘老根》讲述了一个城里富婆拿钱给一帮农民创业的故事。
农民不干正事,一天到晚男女争风、父子萧墙、家长里短、无事生非,最后富婆董事长变成小股东,赵本山扮演的农民反倒当起控股股东了。
人世间有这样的美事吗?纯属顶着太阳公开意淫。
这相当于股票市场上,庄家在拉升过程中停下来,等散户同老婆打完架吸筹上车后再继续拉。
《刘老根》热播,出有续集,可见举国受众心理是什么模样。
据说沈阳市还有个刘老根大舞台戳在黄金地段,是当地社会主义精神文明与东北主流民间文化有机结合的标志性建筑。
文玮玮:上海的散户好像成熟一些,他们毕竟总体上入市时间长,见过世面,对市场经济和资本市场的理解要深刻一些。
袁幼鸣:上海“小市民”与小农同样没有本质区别,相反更热衷占人便宜,死抱蝇头小利不放,翻脸无情。
因为好几位朋友给我讲过同样的故事,我把它们称为“柚子现象”。
这些朋友都是新上海人、高学历专业人士,被单位里本地同事“铆牢”,请去给孩子做英语、数学、语文等学科家教,钱自然是不付的,管饭并有水果吃,这些人家像开过会一样,水果都以价廉但体积大的柚子为主。
可笑的是,家教结束后,这些占了便宜的小市民无一例外同我的朋友们疏远了,关系反而怪怪的,因为占了便宜怕还。
他们的孩子上大学或重点中学后的情况更是绝口不提。
最极端的一例为,一个朋友给一家人的孩子每周一次上了整整一年课,帮助学生高考英语考了接近满分。后来这家人有房招租,朋友正好要租房,上门提出以市价租赁,被一口回绝。
小市民之所以拒绝,无非是怕以后租赁市价上涨的时候不方便开口。
小市民算计心理反映到股市投资行为上就是精算小账。
如果深入上海证券营业部,你会听到把一项利好政策带来的可入市增量资金算得很细的说法,散户展开表现自己精明的计算比赛。
他们算得倒是挺精,却不知道股市有杠杆效应,且很多时候杠杆效应只有发挥出来才看得见。
上海中年散户一般都懂点技术图形和指标,一些人属于笃信技术图形与指标反映全部市场信息的技术派。
笃信技术其实是因为头脑不够用,于是把股票定价和大盘趋势边际条件简化。
在A股市场这个非均衡时间大大多于发达市场的特殊市场,技术派注定难以赚到大钱。
当然,如果你对技术派这样说,他们会严重不服与不爽。
进入21世纪后,上海小市民非常失落,牢骚满腹,心态一塌糊涂。
以前批评上海人几句,他们骨子里正优越着、自豪着,懒得搭理你,现在再批评,他们会在网络上闹起来。
周立波的“海派清口”是上海中年人心态的一种体现。
周立波对政治、经济、文化现象的解释庸俗、肤浅,却受到上海中年人群无厘头热捧。
周立波讥讽股评家,因为他们东说西说说不准。
要求分析师说准而不是综合他们的看法,本身正是上海小市民所鄙视的没有见过世面的“乡巴子”认知。
文玮玮:既然小农文化是股市的主流文化,该与它形成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袁幼鸣:需要拿捏好分寸。
讨论股市文化,目的不是为了文化批判,而是要与它若即若离,保持合理的张力,让自己处于有利的博弈位置。
赵本山把白日梦忽悠成电视剧,合乎编歌编剧的一般规律。但在现实生活中,他头脑清醒、行为狡诈,反其道而行之。
赵本山整合东北二人转人力资源,用的是把小有名气艺人收为徒弟、建立人身依附关系的做法。
小沈阳在2009年春晚上装扮“娘娘腔”,一炮打响,众目睽睽下给师傅磕头谢恩,地点就在社会主义精神文明重镇中央电视台演播厅后台。
海上闻人杜月笙20世纪30年代改革黑社会,把磕头仪式改为鞠躬,以后建立恒社,更是废除青帮辈分排行,以社团形式组织。
赵本山为什么在21世纪复辟磕头仪式,二人转艺人磕头能建立怎样的“心理契约”,对组织行为与集体行动有什么影响,值得琢磨。
在市场博弈上,若与股市小农文化完全合流,将成为有组织大资金猎取对象;与小农文化离得过远,对此总是嗤之以鼻,同样不可取。
全国城乡小农是股市最大桩脚,他们的集体无意识是市场内在逻辑的重要部分。
在市场的某些阶段,主力会聚集小农形成合力,小农一旦万泉成河,照样力大无比。
所谓“散户把主力洗出去”的情况也是有的,只是比较少。
2007年春季,游资主力承运而起,领导举国小农搞千股千庄、鸡犬升天,合法机构除了咒骂与举报,一点办法都没有,基金、QFII经理们失落得无以复加。
有基金公司投资总监曾遭老家散户讥讽,散户反过来向投资总监推荐个股一只。
总监严重不爽,阴阳怪气地把事情写入博客之中。
2007年春季许多人认定局面将很快扭转,但散户行情高歌猛进,直至“5·30”。
遭“5·30”严打后,举国小农转而投奔基金,市场风格随即转变。
待到秋天基金被管制后,游资主力再次聚集小农,撞墙式对冲蓝筹股惯性大跌。
如果2007年随小农大部队行动,并保持清醒,在集体癫狂到达高潮时出货,会有巨大收益。
何况人无法拉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小农文化基因照样流淌在你我的血液之中。
城头变幻大王旗——演进中的A股市场主力
袁幼鸣:我们接着谈股市市场主体方面内容,你对什么感兴趣?
文玮玮:现在股市的合法主力有公募基金、社保、保险资金、券商自营、QFII、国有企业财务公司、专户理财与集合理财以及阳光私募等,另有规模庞大的不见光的游资主力。
这样的格局形成应该有一个演进过程。
袁幼鸣:你对历史感兴趣。历史视角的确很有价值。
我就一路简要介绍一下吧。
股市最早的主力是个人大户,最早的市场操纵者出现在改革开放特区深圳。
来自深圳的大户在上海市场演示了第一场收集筹码、拉升股价、获利了结大戏。
大户及大户联合舰队曾有昙花一现的风光,那时的沪上未婚女子十有七八梦想嫁给大户。
当时报盘工具是电话,大户一般在大户室拥有多部电话。
超级大户在宽敞的大户室内踱步,一副深思熟虑、运筹帷幄的样子,像前苏联老电影中领导卫国战争的元帅,漂亮、机灵的营业部小姐手捧电话亦步亦趋。
新兴的证券公司一面给大户提供贴肉VIP服务,一面阴谋消灭他们。
券商消灭大户用的招数很简单,就是诱惑他们搞“透支交易”,即你有1000万元筹码,以筹码为质押物借1000万元给你买股票,之后打压你的股票至市值缩水一半,把你的筹码依约平仓,你就一无所有了。
这样的杀戮是完全不对等的,因为当时没有银行托管一说,券商可以肆意动用客户保证金,占尽优势,消灭大户只需择机而已。
券商把大户扒成“光猪”干净利落。
大户从营业部滚蛋,往往还会倒欠券商一笔钱,以后只能缩头,绕着营业部走,连露一下脸都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