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我的《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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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雍也第六

这是上节课内容的继续。

老师:孔子。

学生:雍也、公西赤、颜回、原思、……几位当官的也来听课,他们是:哀公、子桑伯子、季康子、……课的内容:讨论学生评定。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

上课。

孔子开门见山地说:“冉雍有帝王之相,可以做大官。”

这话出自孔子之口,颇有些意外。而这也正是孔子教学艺术之一,集中力量,营造教学氛围,通过意外事件产生吸引学生注意力的效果。

雍也出身不好。“冉雍,字仲弓,伯牛之宗族,生于不肖之父,以德行著名。”孔子看人注重品德,不看出身,英雄不论出处。冉雍后来成为大儒,与孔子的评价不无关系。

“南面”,古代以坐北朝南为尊位,故帝王诸侯见群臣,或卿大夫见僚属,皆面向南而坐。故“南面”指居帝王或诸侯、卿大夫之位。

仲弓因道德文章了得,故孔子说他能当大官。

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简。”

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

子曰:“雍之言然。”

仲雍听到老师说他能做大官,很高兴,为表谦虚,想问老师应该如何当官,又不好直接问,便拿一个人来说事。

仲弓问孔子,子桑伯子做官做得怎么样?

孔子说:“他做官还可以,就是有些不修边幅。”

仲弓说:“做官要爱岗敬业,轻车简从,不骚扰百姓,不就可以吗?

如果为求简单而马虎从事,那不就乱套了吗?”

孔子说:“冉雍说的是。”

孔子说的“简”,是“吾党之小子狂简”的“简”,也即有所为有所不为,孔子当指子桑伯子由于不修边幅对人对事显得有些不敬。而这也正是冉雍举这个例子的目的,因为冉雍想表达“敬而简”的为官之道。冉雍说的“简”就是简单的“简”,“无乃大简乎?”就是什么都简单了事,那只能是乱了套。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

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上一次课,孔子称自己好学:“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现在哀公反问孔子:“你的弟子中谁好学?”

孔子回答说:“有一位叫做颜回的学生好学。他不迁怒,不贰过。

可惜他不幸短命死了!在我现在的学生之中,我还没有看到谁好学的。”

在孔子眼里,当时除了他和颜回之外,没有什么人是好学的。孔子评价一个人是否好学只有六个字:“不迁怒,不贰过。”这有点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

那么,“不迁怒,不贰过”反映孔子什么教育教学思想呢?

学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如南怀瑾先生所言“从这段话又证明了我们的一个观念———学问并不专指文学知识。”从广义的学而言,“不迁怒,不贰过”也就是孔子所说的“苟志于仁矣,无恶也。”无恶便无怒,无怒即无所迁;无恶便无所过,无过即无所二。也就是说,广义的学,只有仁者才是好学之人。

狭义的学,可简单理解为在学校读书的学,学习知识的学。学生学习时会遇到各种问题,如知识太难,学不懂;记忆不好,学过就忘;老师不好,听不懂;同学不好,影响学习;等等,有数不尽的问题,数不尽的烦恼。“不迁怒,不贰过”,就是把所有这一切学习方面的问题,其中所产生的原因,统统回到自己身上去找,不找借口怪罪于人,也不自暴自弃,不在同一个问题、同一个地方犯同样的错误。这也就是孔子所说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为什么哀公总喜欢听孔子上课?他也像现在的领导一样为了表示对教育的重视而到学校听课吗?

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

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孔子跟学生讲两则故事。

其一:

一次,公西赤到齐国出差,冉求提出给子华的母亲发津贴。孔子表示同意,说:“给她六斗四升粟。”冉求觉得太少,要求给多一些。孔子说:“那就给她十六斗吧。”到具体发津贴时,冉求自作主张,给了她八百斗粟。孔子知道后说:“公西赤这次到齐国出差,出行极尽豪华,这我是知道的,他家不穷。冉求的做法不是君子之所为,君子济贫不济富。”

其二:

孔子说,当年自己当官的时候,原思是总管,津贴是九百斗。原思觉得太多,要求减少。孔子说:“不能减!如果你觉得太多,你就用来接济你邻居的穷人吧!”

此处,粟,官员的工资。釜(fǔ),六斗四升;庾(yǔ),十六斗;秉,十六斛(hú,十斗一斛)。

孔子把两件事放在一起来讲,便于学生对比评判。评判结果如何?没有记录。我感兴趣的是孔子教育学生的方式方法。孔子批评冉求假公济私,只说“君子周急不继富”,并没有批评他自作主张的行为,也没有强制他改正错误,收回多给的津贴。孔子也批评公西赤,说他不应该接受这份津贴,也是这一句“君子周急不继富”,也没有强制他退还多出的部分。这样大家面子都好过些,比较容易接受批评。

因为这里并没有说明公西赤出差多长时间,是一个月还是一年。妙就妙在孔子接下来说的另一个例子,这个例子为冉求和公西赤提供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孔子的潜台词是:你们看着办吧!

为什么孔子在这时公开这件事?首先,孔子要求学生要直爽、坦率;其次,孔子要求学生“过则勿惮改”;再次,孔子感叹自己的学生不好学。贪欲因而不好学,孔子曾经说过:“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孔子要求学生要专心于学问,别搞歪门邪道。

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孔子又说仲弓。

孔子上课很开放,很有意思。他提出一个观点,并不是作为绝对的观点,学生可以有不同意见,可以提意见,可以辩论。我们总说“对话”是西方教学的方式,其实,中国古代使用“对话”教学方式并不比西方晚。在两千五百多年前,孔子已经将“对话”作为重要的教学方式,使用得非常娴熟。很可惜,可能记录者故意把提意见的人及其意见大部分省略掉,精彩的对话没有记录下来,所以后人常常感觉孔子突然说一些令人莫名其妙的话。

这里正是这样一种情况。上课一开始,孔子就说仲弓他有帝王相,可以做大官。有些学生不同意孔子的说法,议论说仲弓算什么呢?不就是一个贱人的后代嘛,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打地洞嘛。

孔子听到学生的议论,只好再做些解释。孔子说,同学们,我们不能这样看人。不能因为仲弓父亲的过错就看不起仲弓,不能因为仲弓父亲的原因就舍才华出众的仲弓而不用,如果我们这样做了,社会也不会答应。

孔子比喻说:“好像犁地的老牛,生了一只红色壮实的小牛犊,人们因为老牛低贱的缘故而不用小牛犊,你们认为山川大地能答应吗?”

在这里,孔子再一次以实际行动表达其“英雄不问出处”的思想。

孔子的思想和行动,足以使现代人汗颜。

此处,骍(xīn礔),赤色的牛。“诸”指“之乎”,“山川其舍诸”即是“山川其舍之乎?”山川其实有国家、社稷之意。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

再者,无论是谁,出身高贵也好,出身低贱也罢,道德修养要靠个人的努力,与父辈没有太多关系。

孔子继续谈论刚才的话题,这次用颜回作为例子。孔子说全部弟子中,只有颜回一人可谓好学。即便是这样,孔子说:“像颜回这样的人,也只能做到三个月不违背仁,其他同学便只是三天打鱼四天晒网罢了,高兴的时候装一装仁义道德就是了。”

冉弓的父亲虽然是“贱人”,但冉弓却是一个有志于道的人,我们不应该戴着有色眼镜来看冉弓,“苟志于仁矣,无恶也。”当记取。

这里可以看出孔子对仁的要求是非常高的,颜回是他称为仁的学生,而颜回也只能是“其心三月不违仁”。

天下谁仁?

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

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

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

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

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

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

季康子来听课,是来选人才的。

这倒是一个办法,值得现代人学习。我们现在选教师,太费劲,一道一道程序,搞得人精疲力竭。像孔子他们这样多好,用人单位来个人,听听课,特别是听一听讨论课,再征求学校老师的意见,大体上就可以把人选出来了。

季康子要选拔当官的人,他不提条件,直接选人。孔子却指出条件,再让季康子自己选。孔子好像换一个似的,季康子提出来的三个人,他都不置可否。为什么?

“于从政乎何有?”如何理解?“于从政乎,何有?”

季康子问:“仲由能当官吗?”

孔子答:“仲由行事果敢,您觉得他能做官吗?”

季康子问:“端木赐能当官吗?”

孔子答:“端木赐处事通达,您觉得他能做官吗?”

季康子问:“冉求能当官吗?”

孔子答:“冉求精通艺术,您觉得他能做官吗?”

孔子似乎觉得他们三人都不宜做官,虽然他们各有一方面的长处。然而,冉弓呢?孔子将其比喻为“犁牛之子骍且角”,这是外表;内容方面,孔子也认同冉弓的意见:“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这似乎说明,孔子对于什么人可以做官,有一个综合性的指标系统。

我感觉到孔子对学生的了解是十分深入的。这是作为教师的一项基本功。孔子在这方面也为我们树立了典范。

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闵子骞曰:“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

季氏听了孔子的话,就不坚持要仲由、端木赐、冉求,转而向孔子要闵子骞到费当行政长官。不知道是否因为听了孔子刚才的话,闵子骞当即表示不同意。

闵子骞说:“老师,您也替我说说话,辞掉季氏的好意。如若再提起,我只好出走,咱们汶上见。”

闵子骞的态度够坚决的。闵子骞是孔子弟子,名列七十二贤之首,德与颜渊齐名。《史记·仲尼弟子列传第七》云:“闵损字子骞。

少孔子十五岁。孔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闲于其父母昆弟之言。’不仕大夫,不食污君之禄。”

季氏有眼光,挑的人都是孔子的精英弟子。古今中外,人才都是稀缺资源,各种统治集团都对人才趋之若鹜。

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

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这是孔子家访的一个例子。

一名叫伯牛的学生病了,孔子到他家看望他。

这里有点奇怪,为什么孔子到学生家探望生病的学生却不进学生的家门,只是通过窗口跟学生拉拉手?朱熹的解释是“牖,南牖也。

礼:病者居北牖下。君视之,则迁于南牖下,使君得以南面视己。时伯牛家以此礼尊孔子,孔子不敢当,故不入其室,而自牖执其手,盖与之永诀也。”这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解释,实际情况恐非如此,依照常识,无论居北牖还是居南牖,探访者仍有东、西两面之一的位置可以选择。孔子不进入学生家里探望病中的学生,应该有另外的原因,只是没有看到相关资料。存疑。

孔子自己倒是很坦白,探病不进家门的事,如实介绍,不隐瞒。

如此看来,朱熹倒是小气了,还专门为孔子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另外一个问题,孔子为什么这个时候说这个事例?

孔子告诉大家,他去伯牛家探望病中的伯牛,通过伯牛家南面的窗口,他拉住伯牛的手,说:“完了,这是命啊!你怎么会得这种病呀!

你怎么会得这种病呀!”

透过孔子语言,想象当时的情境,我们似乎可以感觉到伯牛患的病不是一般的病,甚至是一种当时人们都不愿接近患者的病。孔子不囿于成见,前往伯牛探病,还同病人手拉手。这样一来,孔子此时报告这个事例的原因就清楚了。孔子想向学生表达的是一个人事仁的行为,从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坐过牢的公冶长,到推荐“贱人”的儿子做大官,到亲自探望遭人唾弃的患病的学生,无不透露出这样的动机。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孔子说话,有时说得很清楚,有时说得很模糊。说自己探望伯牛就说得很模糊。这一回说到颜回,又说得很清楚,那就是“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孔子说:“贤啊,颜回!住在贫民窟里,有上顿没下顿的,别人都叫苦连天,颜回却怡然自得,不改其乐。贤啊,颜回!”

朱熹注:“颜子之贫如此,而处之泰然,不以害其乐,故夫子再言‘贤哉回也’以深叹美之。”此言差矣。如果仅仅把孔子的话当作是对颜回“贫而乐”的赞美,那么孔子就不成其为圣人了。关于这个问题,孔子说过两话: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论语·学而第一》)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论语·里仁第四》)这两句话合起来,说明孔子不主张贫困,不主张刻意过“贫而乐”的生活,而是主张顺应“天道”,不违背仁。这才是孔子赞美颜回之所在。

我一直认为,颜回的“贫”只是一种体验,可惜颜回命短,否则会是一个不一样的颜回。

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

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

孔子对弟子多有批评,直接的、间接的,都有,而且其中也不乏严厉批评。如这节课就有“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冉求,就是孔子弟子中对艺术造诣很高的学生,孔子觉得他不适合做官。从现在的观点来看,孔子是对的,搞艺术的人通常比较偏颇,混淆艺术与真实生活的关系。这类人多数也不能正确对待自己,不能正确接受别人的批评。冉求在这里说的这句话,明显有自嘲、反讽的意思。

冉求说:“老师,不是我不理解您的道,不是我不欣赏您的道,不是我不喜欢您的道,而是我能力不足呵。”

孔子一听就来气,说:“人的能力是不是足够,要在行道的过程之中去检验。你冉求如今尚未行道,就说自己没有能力,这是作茧自缚。”

“今女画”是孔子对冉求的批评,这个批评很有意思。冉求精于艺术,可能绘画也不弱。孔子因材施教,批评学生也很重视学生的个性。

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我想这句话前面应该还有话,就是子夏或是别人问孔子,“老师,您认为子夏怎么样?”孔子的回答很艺术:“子夏应该成为儒中的君子,而不是儒中的小人。”

这既可以看成孔子对子夏的评价,也可以看成孔子对子夏的期望。说者有心,听者也应该有意。子夏的发展也说明孔子教育的效果:子夏是孔子的著名弟子,被认为是继孔子之后系统传授儒家经典的第一人,对儒家文献的流传和学术思想的发展作出了重大的贡献。

孔子在这里对儒进行分类,但没有定义。何为“君子儒”?何为“小人儒”?不得而知。

关于“儒”,我理解是春秋战国时期从事文化活动的人。

孔子对儒作出过一系列规定,其要求之高,恐怕很难有人能达到。

“儒有博学而不穷,笃行而不倦,幽居而不淫,上通而不困,礼之以和为贵,忠信之美,优游之法,慕贤而容众,毁方而瓦合,其宽裕有如此者。

“儒有内称不辟亲,外举不辟怨,程功积事,推贤而进达之,不望其报,君得其志,苟利国家,不求富贵,其举贤援能有如此者。

“儒有闻善以相告也,见善以相示也,爵位相先也,患难相死也,久相待也,远相致也,其任举有如此者。

“温良者,仁之本也;敬慎者,仁之地也;宽裕者,仁之作也;孙接者,仁之能也;礼节者,仁之貌也;言谈者,仁之文也;歌乐者,仁之和也;分散者,仁之施也;儒皆兼此而有之,犹且不敢言仁也。其尊让有如此者。”子游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尔乎?”曰:“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

子游到武城当行政长官。武城是鲁国的邑名,在今山东费县西南。子游是孔子的著名弟子,以文学著名。孔子对子游当官有些不放心。

孔子的问话很奇怪,“女得人焉尔乎?”一连用三个助词,焉、尔、乎。孔子是语重心长的谆谆教诲,还是因为对子游当官不放心而表现出来的焦虑?

孔子让子游找能辅助自己的人才。

孔子向学生报告自己与子游谈话的事。这事发生在子游到武城当官之后。

孔子问:“你究竟找到辅助你的人才没有啊?”

子游答:“有个同学叫澹台灭明,他行事光明正大,不是公事就不到我的办公室。”

看起来,子游有些答非所问。子游发现的这个人,也是孔子的学生。据说,他相貌丑陋,孔子有“以容取人乎,失之子羽”之叹。是不是孔子重视人才?还是孔子委托子游去寻找子羽,以弥补自己“以容取人”的失误?可能孔子还吩咐子游要给子羽安排工作。如果是后者,那么,这句话就可以有另外的解读。

孔子问:“子游呀!我让你找的人你究竟找到没有呵?”

子游答:“老师,我找到了,他叫澹台灭明。此人行事光明正大,从不走歪门邪道,除了公事之外,他从不来我的办公室。”

如此解读,思路似乎更加清晰。孔子对学生的关注已超出学校教学之外,这是非常难得的,非一般教师所能做到。这也可能是中国教育传统之一。

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

孔子讲故事。这个故事被后人称作“孟之反不伐”,即孟之反不邀功,有美德。

善于利用故事是孔子教学艺术的特点之一。

“孟之反不伐”:“师及齐师战于郊,齐师自稷曲,师不逾沟。樊迟曰:‘非不能也,不信子也。请三刻而逾之。’如之,众从之。师入齐军,右师奔,齐人从之,陈瓘、陈庄涉泗。孟之侧后入以为殿,抽矢策其马,曰:‘马不进也。’”这个事件牵涉到鲁国“三桓”,还有孔子的两个学生,冉求和樊迟,当时冉求刚到季氏为宰,在冉求的竭力劝说下,季氏才肯出兵。

孔子讲的这个故事,被记录的人浓缩为两句话。在课堂上,这样说话是难以产生教学效果的。可能的情况是,孔子说:“哀公十一年,齐国入侵鲁国,鲁军大败。鲁军退却的时候,孟之反殿后,掩护军队退却,非常勇敢。军队安全返回。当军队即将进入国门时,孟之反策马到前面,告诉国人,不是我孟之反勇敢而殿后,而是我的马跑不快而落在后面。”

孟之反不自夸功,是一个有美德的人。

子曰:“不有祝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

孔子刚谈到“孟之反不伐”,然而,孟之反的行为颇有些造作,敢做不敢当,还要假借客观,公开表白自己之所以“殿后”并非出于自愿。可见当时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多么复杂,社会环境是多么险恶,连一名大夫的勇敢行为都不能被容忍!社会崇尚佞人!于是,孔子在讲完“孟之反不伐”后,有感而发:

“难啊!同学们。即使有宋朝之美貌,而没有祝的巧言令色,在今天的社会里,恐怕也难以混出一个名堂来!”

圣人如孔子者,尚且有如此之感叹,况乎常人。孔子的学生真幸运,他们的老师绝不是一个书呆子。

子曰:“谁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

战乱不断,政治黑暗,文化凋零,人心不古,这样的国家是否还有出路呢?出路在哪里呢?孔子由感叹而带出问题,他问学生:“谁能出屋不经门?社会发展也有一道门,人生修养也有一道门,歪门邪道走不通,为什么不走正道?”

出路就是走正道,就是孔子指出的道。

孔子相信社会发展是有路可走的。

户,《康熙字典》注:“【说文】护也。【释名】所以谨护闭塞也。【六书精薀】室之口也。凡室之口曰户,堂之口曰门。内曰户,外曰门。

一扉曰户,两扉曰门。”

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大体上说,孔子之道就是“中庸”,是形式与内容的和谐统一。

孔子说,“一个人如果质胜文,则表现粗野、桀骜不驯;如果文胜质,则表现虚浮、装腔作势。一个人首先要做到表里如一,文质彬彬,然后才能成为君子。”

这是孔子为他的学生开出的“道”。

此处,“质”,《康熙字典》注:“【易·系辞】原始要终,以为质也。

【注】质,体也。”也即是人的原始属性。“文”,《康熙字典》注:“【疏】发举则有文谋。又【礼·礼器】先王之立礼也,有本有文。忠信,礼之本也。义理,礼之文也。【史记·乐书】礼自外作,故文。【注】文犹动,礼肃人貌。貌在外,故云动。又【礼·乐记】礼減而进,以进为文。乐盈而反,以反为文。【注】文,犹美也,善也。”也即是人的文化属性。

“史”,《康熙字典》注:“【说文】记事者也。【玉篇】掌书之官也。……,【礼·曲礼】史载笔,士载言。”我理解,“史”指“矫饰”、“虚浮”、“琐碎”、“假正经”等。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朱熹引注:“程子曰:‘生理本直。罔,不直也,而亦生者,幸而免尔。’”陈大齐引注:“正义曰:此章明人以正直为德,言人之所以生于世而自寿终不横夭者,以其正直故也。罔,诬罔也。言人有诬罔正直之道而亦生者,是幸而获免也。”我不知道孔子的原意是否如上面的解读。如果我作如下断句:

“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怎么解读呢?

“直罔”是一对矛盾,诚实或虚伪、直率或委婉、忠诚或狡猾,等等。

孔子说:“人生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或诚实或虚伪,或直率或委婉,谁也不能幸免。”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这已成为一句教育名言,人们常用它来说明培养学生学习兴趣的重要性。

朱熹对这句话进行扩张性的解读:“张敬夫曰:‘譬之五谷,知者知其可食者也,好者食而嗜之者也,乐者嗜之而饱者也。知而不能好,则是知之未至也;好之而未及于乐,则是好之未至也。此古之学者,所以自强而不息者欤?’”这种解读丰富了我们的教育思想,也即是指出了学习的三个层次:知之、好之、乐之。

孔子的原意是不是指读书学习?知道的东西,不如爱好的东西;爱好的东西,不如快乐的东西。

令人费解。

联系上文,另一种解读则是:孔子告诉学生如何选择人生道路。

既然人生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每个人便都面临着选择。选择什么呢?孔子的结论是选择“乐之者”,我管这叫“快乐原则”。人生选择无所谓对错,有人追求知(智),有人享受快乐,而“快乐原则”便是遵循人性。这与“苟志于仁矣,无恶也”是一脉相承的。

这是圣者的胸怀。与说教的教育形成鲜明的对照。

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这又是一句教育名言,它被认为是对因材施教的解释。

“言教人者,当随其高下而告语之,则其言易入而无躐等之弊也。

张敬夫曰:‘圣人之道,精粗虽无二致,但其施教,则必因其材而笃焉。

盖中人以下之质,骤而语之太高,非惟不能以入,且将妄意躐等,而有不切于身之弊,亦终于下而已矣。’”孔子把人分成上、中、下三类,并对不同类人采用不同的教学方法。这在当前被称为分层教学,一般认为这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教学方法。值得注意的是,孔子的思想核心是把人按智力分类,而不是要把人分成多少类。

孔子说:“中等智力以上的人和中等智力以下的人,应该分开教学。”

这就有点像现在的普通高中招生,以学业成绩按约50%的比例把初中毕业生分成两类,分别进入普高和各类技术学校。

“语上”并非指教授高深知识(道理),而是指超越学生学习能力的内容。

同样,我认为还可以有另一种解读,毕竟孔子的教育目的并不是培养教师。从上句,孔子给出人生选择的“快乐原则”,然而不同层次的人也应该有不同的限制,或称人应有自知之明,以避免乐极生悲。

孔子说:“智力中等以上的人可以向更高层次追求,智力中等以下的人不可以好高骛远。”

孔子是个现实主义者。

樊迟问知。

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

问仁。

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樊迟可能是个多面手,在《论语·为政第二》里,樊迟一边驾车,一边听孔子讲“孝”,孔子说孝就是“无违”,樊迟不明白,孔子解释说:

“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那时的樊迟略显被动,孔子的回答也非常简单,不违背礼就是孝。

现在樊迟主动提问,提的问题也很重要,一问知,二问仁。孔子的回答非常令人费解。“知”有多种解读,知识、智慧、明智,等等。樊迟所问的“知”是指什么?我以为只能从孔子的回答来推测。

前提: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

结论:可谓知矣。

“务民之义”,可以简单理解为“服务民众的要义”,进而引申出“欲化民成俗”。

孔子说:“欲化民成俗,就要使民众能敬鬼神而远之,这样的民众就可以算是有智慧了。”也就是说,樊迟所问的“知”,是如何使人生活有智慧的“知”。

樊迟又问仁。

孔子说:“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人,就可以称为仁者了。”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靜;知者乐,仁者寿。”

孔子把“知”和“仁”的问题说得太具体,担心樊迟误解,于是作进一步补充,说明“知”与“仁”的区别。

朱熹有一个很简洁的注解:“知者达于事理而周流无滞,有似于水,故乐水;仁者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有似于山,故乐山。动静以体言,乐寿以效言也。动而不括故乐,静而有常故寿。程子曰:‘非体仁知之深者,不能如此形容之。’”我特别欣赏“非体仁知之深者,不能如此形容之”的评价。所谓“水、动、乐;山、静、寿”都只是某种比喻,至于它们是什么,可能只有孔子才知道。这就如读书,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知者乐水,好动,追求快乐。水性变化,随形而变。

仁者乐山,好静,追求真理。

仁者稀有,知者众。

知者,智慧,引申为众人。

孔子通过比较,指出人性的易变性。如何引导人性向善是孔子追求的目标。读书学习是一种办法。“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夫然后足以化民易俗,近者说服,而远者怀之。”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

孔子从讲人的问题,话锋一转,谈起社会问题。孔子向学生阐述自己的社会理想。

孔子说:“齐国进行变革,就能像鲁国;鲁国进行变革,就能建成和谐社会。”

孔子心目中的和谐社会是怎么样的社会呢?“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我们不妨设想孔子当时上课的情形。孔子正在讲自己的社会理想,他举了很多当时社会的消极现象,讲到伤感之处,顺手拿起讲台上的觚,双手把觚高高举起,说:“什么都变得不像样了,就像这只觚,已经变得觚不像觚了。可怜的觚啊!可怜的觚。”

“觚,行礼酒器。上圆下方,容二升。”据此,我感觉到孔子举起的觚是一个残破的觚,而这也说明孔子上课的地方是简陋的,用具是老旧的。从古至今,教育都是忍辱负重的工作。也可以理解为孔子借破觚的自我调侃。

“觚,寡也。饮当寡少。”据此,则可以理解为孔子因对自己无力改变社会现状,而有孤家寡人之叹。

孔子教学,从不矫情,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

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

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这堂课,孔子已是第二次发出感叹。第一次感叹社会任人唯亲,贤能者得不到重用,巧言令色者则横行于世:“不有祝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第二次感叹社会变得礼崩乐坏,不是我不理解,是社会变得太快:“觚不觚。觚哉!觚哉!”孔子显得有些无可奈何。樊迟问仁,孔子给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回答:“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如果孔子的说法成立,那么当今那些醉心于健身,却终日无心于公事的人,其行为都是仁义的行为了。因为健身是非常辛苦的事情,自己辛苦,而后获瘦。

宰我,就是孔子的那位体弱多病的学生,曾因为旷课遭同学揭发,孔子对他有“朽木不可雕也”的评价。正当孔子还沉浸在自我感叹之中的时候,宰我站起来,给老师出了一个两难问题。我们也可以理解为当时课堂很沉闷,宰我开一个玩笑,以便活跃课堂气氛。在此,我们又一次感受到孔子上课的自由与活力。假如宰我生活在今天,在课堂上问同样的问题,轻则老师会说“坐下,提问要举手。”重则老师会说:“闭嘴。没有人让你说话,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说话会死吗?”

孔子的学生真幸运。

宰我问:“老师,假如有人告诉一位仁者,说水井里有仁义,您说这位仁者会跳到水井里取仁义吗?”

全班同学为之一笑。孔子也乐了。

孔子说:“你们认为这可能吗?作为君子,我们可以去看一看,但不可能往水井里跳;君子可以被欺骗,不可以被迷惑。”

有意思的是,宰我问的是“仁者”,孔子答的是“君子”。“仁者”和“君子”在孔子思想体系中并不是同一个层次的人。孔子是有意偷换概念吗?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宰我的诘问,其实是对“腐儒”的讽刺。我总感觉,这个对话是孔子师生有意设计的“双簧”,要达到某种教育目的。

孔子说,“君子可欺也,不可罔也。”这可不是太容易做到的事情。人要做到受欺而不罔,很难。时至今日,不时有各类“教主”问世,而与此同时,某些被认为是“君子”的社会名流,也还会自投“教主”门下,成为“教主”的门生。

孔子是深知教育之难的。用现在的话说是“五加一等于零”,就是说五天的学校教育不如一天的社会影响。那么,怎么办呢?孔子的结论是八个字:

“博学于文,约之以礼。”

也就是说,学生要加强文化修养,博览群书,吸收古今中外优秀的文化遗产。只有“博学于文”还是不够的,还要自觉以《礼记》的规范来约束自己的行为。只有这样,才能明辨是非,才能做到“可欺也,不可罔也”。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

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如果没有背景材料,就不可能读懂这句话。放在课堂背景下,这是孔子的学生举的例子。联系上文,这个例子与宰我的诘问有相同的目的。通俗地说,就是不能读死书,不能教条主义,要灵活处理问题。

孔子也真大度,允许学生在课堂上拿老师开涮。

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里有这样的记载:“灵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谓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原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夫人在帷中。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璆然。孔子曰:‘吾乡为弗见,见之礼答焉。’子路不说。孔子矢之曰:‘予所不者,天厌之!天厌之!’”

也就是说,孔子确实见了南子。南子是卫灵公的夫人,一位名声不好的美女。学生在课堂上提起的就是这件事。做课堂实录的人也不加删节,把这件保留了下来,而且把它永久保存有《论语》中。这本身就很有趣,它说明孔子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也为后人阅读《论语》平添了几分乐趣。孔子见一位美女,见了就见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一件平常事,被历代儒家搅成大事。

如果孔子不见南子,那他就不是孔子。孔子曾说:“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子路无知,试图阻止孔子去见南子。孔子不从。孔子向子路陈述必须见南子的理由。孔子说:“如果我不见南子,我哪里还有资格传道,我哪里还资格传道!”

这是一件平常事。

现在就没有像孔子这样的人,如果有像孔子这样的人见一见类似马加爵这样的人,现在的很多悲剧都可能避免。

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

凡事不可以走极端,不能囿于成见,孔子通过亲身经历的两件事为学生作出榜样。

第一件: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第二件: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孔子用“中庸”来表达这类行为。

孔子说:“中庸作为一种道德行为,它是至诚的。然而,长久以来,世人就缺少中庸。”

“德”作“道德行为”解,探望伯牛和会见南子都被孔子认为是道德行为。“其”指“中庸”。“至”做“至诚”。我以为,在这里,孔子所说的中庸,只是就上述两个事例而引出的,其目的是教育学生如何处理社会和个人问题,特别是针对子路这样脾气暴躁的学生的教育,并因此把它作为仁义行为的一种表达。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

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作为这节课的结尾,孔子提问子贡,让子贡谈听课的收获。

孔子上课,从课的引入,到课的结束,都作了精心的安排,课的结构性和层次性都非常清晰。子贡深知老师的偏好,问的问题也正合孔子的心意。

子贡说:“如果有人能博施济众,老师觉得这个人怎么样?这个人称得上仁吗?”

孔子说:“这样的人何止称为仁,那必定是圣人了,这可是连尧舜都做不到的事啊!所谓仁者,就是自己爱好成功而后才能帮别人成功,自己喜爱发达而后才能帮别人发达。能将心比心,推己及人,就是仁义行为了。”

细心读这句话,我感觉到孔子是在给子贡泼冷水,语气也颇有调侃之味。孔子所指的仁义其实很简单,如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如孔子自己探望伯牛,会见南子。也就是说,仁义行为并不需要“博施济众”。如果要做到“博施济众”才算是仁义,那么穷人都成不仁不义之人了。

所以孔子调侃说:“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

孔子告诉子贡,只要能做到“能将心比心,推己及人”就是仁义行为了。这其实也可以看做孔子批评学生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