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杰日记》中说李敖因被拒绝,“彼即因此怀恨”,而在《蒋廷黻选集》书中对他做“侮辱性抨击”。其实,王世杰该不该受公评,根本跟批评者的爱憎毫不相干,相干的只是批评的内容是否正确。我在1965年写《(蒋廷黻选集)序》里说:王世杰卖国、卖了外蒙古,这种史论,其实只不过是历史学家论定历史功罪的普通公论,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是,卖国者王世杰不知反省自愧,反倒在幕后透过陈雪屏、黄少谷,向萧同兹施压力,要求删去李敖的序,这一幕后作业,在《王世杰日记》1966年1月5日、1月9日、3月9日中,都一一曝光。3月9日日记中他写:“文星书店萧同兹,将其《蒋廷黻选集》内李敖序文(攻击我和李济之)删去,改装送阅。”就是指此。起先,我为爸爸遗著《中国文学史》写的序,因涉及李济儿子“潜返大陆”,被调查局暗中压迫文星书店删除该序,方能上市。那一次李济是否暗中勾结调查局做手脚,不得而知;但这一次删除我为《蒋廷黻选集》写的序,则全是王世杰暗中勾结陈雪屏、黄少谷、萧同兹诸国民党大员做手脚,所干出来的钳制言论自由的好事!《王世杰日记》还透露出“中央党部谷凤翔等促余向法院控诉其诬毁”,可见国民党中央党部自秘书长谷凤翔以下,都计划假王世杰之手,陷害李敖。只是王世杰心虚,不敢使事情闹大而已。按说王世杰以党派立场、以湖北佬的狭隘心胸,在日记中诬谤立场不同之人,并不稀奇。例如在日记中,他骂赵元任“无耻”、骂杨振宁“无耻”、骂陈省身“无耻”、骂牛满江“无耻”、骂张捷迁“无耻”、骂任之恭“无耻”、骂何炳棣“无耻”(1977年4月22日)……如今骂到李敖,被骂程度且不及以上院士七贤,按说大可一笑置之,一并听其妄言可也。但我李敖岂是这么好说话的,所以我要写出来,诛奸宄于既死、斥无耻于身亡。无耻的王世杰生前死后,欺人太甚,苛于诬人、疏于察己,包括他自己那真正“品行不端”、“行为不正”的儿子王次五在内。王次五即王德劢,其“行为不检,尤其好赌”,明见于1962年11月4日《王世杰日记》;其“涉嫌人头支票案”被扣押、“性好赌博,亏欠不少”,明见于1968年3月6日《中央日报》与3月9日《征信新闻报》。当然,由于王世杰的显赫,从台北市税捐稽征处主任、到基隆市税捐处长、到台湾银行专员,都不因“品行不端”、“行为不检”,而照做不误。至于王次五的太太林美智,更受王世杰用公款照拂。王世杰在“中央研究院院长”任内,曾亲批两张便条,一条上说:“支给林美智医药补助费二千元。世杰。1964.1.3。”另一条上说:“支给林美智医药补助费八百元。世杰。1964.10.12。”这样子把公家的特别费一再给自己儿媳妇的“善行”,当然不属“品行不端”、“行为不正”之列,不过,为人“端正”如此、办公做人如彼,入于无耻之列,也就恰如其人了。
王世杰如此无耻,居然还有人无耻地捧他,此人即许倬云。许倬云是最善于谄媚权贵的一个怪胎,凡是看过他写《寻真理的李济之先生》的人,或是《追念王雪艇先生》的人,都不难看出他多么会拍权贵马屁!我在文星,也不幸认识了一些人,其中之一,是许倬云。我主持文星时,许倬云巴结我,十分卖力。但为了我写文章批评他的主子李济、沈刚伯(台大文学院长),1963年11月5日,他约我和萧孟能、余光中去他家。为了他行动不便,我同意去了。这天我有简略日记如下:
一、南港来的消息:李济读了文章,拍了桌子。
二、夜在吴相湘家,沈刚伯托他转告我:“在过去,我没说过李敖什么坏话,虽然我也没帮他什么忙;从此以后,我也不会说他什么坏话,当然我也不会帮他什么忙。”孙德中在座,对我说台大文学院,在中国还算是好的。我说,正因为文学院在台湾有领导地位,所以我们该更要求它有生气。
三、夜在许倬云家,互恶声相向,光中在座,颇劝慰。
四、晚与孟能决定,拒与李济晤面。
许倬云那晚想在我面前充老大,结果不欢而散,为他始料所未及。后来他写了一封信给“敖兄”,以帮我出国为饵,意图修好,我懒得理他,因为他信中提到的洋教授,在研究胡适上,其实连做我助教都不配!我才不屑跟这些华洋学人打交道呢!过了三年,因为他又来流言又来媚眼,我有一信给他,其中说:
……现在你做了历史系主任,算是你马屁到家。不过你总该知道,乱来是不行的。南港你的女秘书蓝小姐,已被你逼婚得下海做舞女,我特别去访问她,她口中你的劣迹,还多着呢!我都做成了笔录。你去台大,又不自检束,居然整天接送居浩然的女儿,招摇校内外,成何体统……
你又托人转话给我说想暗中帮我出国云云,告诉你,你少来这一套。美国国务院邀我访问我都谢绝掉,谁要你这学界掮客拉皮条?我李敖这辈子,定将守死此地,细看你们横行,并且记录你们的横行。当然你们只迷信权势,不在乎历史,但那是你们的事;我自有我的基督山方法。我只警告你少向我送秋波,也少说诽谤我的话,你若不要“来世报”而要“现世报”,我可以赏给你,只怕你消受不起。你本是残废之人,又会装出一副可怜相,我一骂你,人家就劝我“不要欺负他”,殊不知你专门欺负人,尤其是你追求不遂的女人……
许倬云大我五岁,他一出娘胎就有四肢萎缩的怪症,这种怪症,一百万中只有六个,而他独占六分之一。按说人生有残疾,是天生的,只怪他爸妈,你提它干吗?只是他的学生杜正胜马屁文中,提到残疾“对他日后的人生观、治学态度,及对世情万物所怀抱的信念,有着决定性的影响”。既然如此和他有关,也就不得不提。总之,第一,残疾使这个人占尽便宜;第二,残疾使这个人心理其实有故障,他的见解,有的也就大成问题。杜正胜夸奖他“个人竟然可以没有丝毫避讳地,拿自己外在的缺陷开玩笑”。事实上,我所知道的却有另一面。梁实秋对我说,他们在美国学术会议,会议厅外有高台阶,他看到许倬云很辛苦地在爬,心有不忍,就跑过去扶,不料许倬云顿时大怒,厉声高叫,斥以“你走你的,你少管我!”——梁实秋不小心,伤了许倬云的自“卑”心固属不当,但别人一番好意,自己却大发脾气如此,实未免心理故障也,这是“拿自己外在缺陷开玩笑”的心胸吗?
1964年7月10日,大我三十二岁的徐复观先后撰文说:“以胡适为衣食父母的少数两三人……豢养一两条小疯狗,专授以‘只咬无权无势的人’的心法,凡是无权无势的读书人,无不受到这条小疯狗的栽诬辱骂。”“最近一年来,台湾大学里有一二人利用一个特殊学生,把上自校长,下至助教,骂得一塌糊涂。”“李×骂沈刚伯拒绝朱光潜到台大来任教,这对沈也有影响。”……因为写文章批评士林败类、台大黑暗的,并无别人,按照文明国家的诽谤律,无他人可适用此一情况者,纵未指明姓名亦构成诽谤,所以徐复观骂“小疯狗”自然构成诽谤,何况他文中还用了“李×”字样,更除李敖外别无人了。可是,当我告到法院的时候,台中地院的孙嘉禄法官和高分院的郑红、杨襄明、曹德成三法官,竟说“李×”是李敖,“尚属不无置疑”!因而开脱徐复观,判他无罪!在诉讼过程中,徐复观最叫人看不起的一点是:他一直赖,他写文章闯了祸,却没有敢作敢当的气概、没有公开承认的勇气。他在法庭上,在来旁听的自己学生的面前,公然狡赖得一干二净。这是很令我警异的。单告徐复观不成后,我又找到机会,委托李声庭律师,把徐复观、洪炎秋双双告进法院,但是,1965年11月2日,台中地方法院法官郑学通竟违法以裁定驳回。我提起抗告,指责郑学通“根本没把法律学通”,因为他把“行为不成立犯罪”认为与“行为不罚”相当,这就是大笑话了。我对郑学通的指责登在《文星》第九十八期,也就是《文星》被官方封杀前的最后一期,官方不但封杀杂志,也同时对作者下手,国民党“司法行政部长”“郑矮子”(郑彦棻)借口我“语涉侮辱”法官,下令检察官林奇福对我提起公诉。林奇福是台大老同学,两面做人,在庭上透露他听命上级,情非得已。起诉后法官陆祖光判我有罪,如了郑彦棻所愿。
我被国民党大员郑彦棻整,还有个小插曲。1967年3月16日,我开着我的凯莉小汽车,发生车祸,车的左眼被撞得凹进去、保险杆折损、左前轮撞坏、左门撞弯、上面玻璃纷飞,我的左肘和头都受轻伤,同车的洋鬼子美国人梅心怡(Lynn A.Miles)膝部撞出血来。真够刺激。车祸原因是我开快车,正好碰到另一个开快车的计程车司机,所以就顺理成章地来了一场“相见欢”。梅心怡看我在出事后谈笑自若,当场替我拍了几张照片,他说他要洗出来送人,叫人看看“文化太保”的镇定功夫。出事后,一个五分局的警官察看双方的身份证,一看到我的,就对我说:“嘿,你就是李敖!我们有拘票,正要抓你,快跟我来!”我说:“跟你来可以,不过你们要抓我,却等到我撞车时候才找到我,未免太迟了吧?”他把我带到警局以后,叫我坐在外面,自己进去向长官叽叽咕咕一阵,不料却被打了官腔,他慌忙出来,向我道歉,连称弄错了弄错了,后来我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原来是我被提起公诉时,检察官把传票发到文星书店,传我不到,警官以为我故意抗传,所以才要见我即拘。警官却不知道,检察官早就找到了我,所以他这次表功,竟弄得表错了。
在我跟徐复观的讼案中,有一妙事,即徐复观约我在法院开庭后一起喝咖啡,此中趣闻,我回信写给在澳洲的居浩然了:
……我们上次的笔仗,许多人(如范光陵、林语堂之流)都说我们在“打情骂俏”,他们真不知道你我相思之苦!台湾方面,许多人开玩笑说我你“同性恋”,我们这样心肝来心肝去,倒真的有一点弄假成真的呢!上次我在台中跟徐复观对簿公堂,他对法官大力描写我们同性恋的可能性,他怕法官是白痴,特别加说:“同性恋的意思就是一个人在上面,一个人在下面……”结果法官不耐烦,大声喝止。我在旁边,实在忍不住笑。后来出庭后,徐复观请我喝咖啡,我们谈到这件事,两人又大笑不止。可惜当时你不在场,你若在场,我们两人合力把他按倒在地……该多好玩!唯一的问题是不知徐复观喜欢不喜欢洗澡,他如学王荆公(从不洗澡),那我们就划不来了!
那天开庭后喝咖啡时,徐复观心血来潮,说了一段真心话,他说:“你李先生真是怪人,你念古书,念得比我们还多还好,你却主张全盘西化!如果你来宣传中国文化,你宣传的成绩,一定比我们都好!”徐复观说得没有错,我真是对中国文化最有理解的人。徐复观又说出他当年对妻子不忠在外养细姨的事,自称有“惭德”,陆啸钊坐在旁边听了,一直笑,我也笑,我笑的是:这就是徐复观的厉害处,他会以部分坦白方式表示他跟你肝胆相见,但是别有所图什么,你就得当心了。总之,我的敌人徐复观比同是湖北佬的胡秋原聪明多了,因此他可以两面做人而人不易觉察出来。殷海光《我被迫离开台湾大学的经过》文中,提到胡秋原、徐高阮,并直斥其名,但提到徐复观就改称“某君”,这就看出徐复观两面做人的功夫,他不像胡秋原那么笨,他知道殷海光有其清望,不能完全打死,因此既斗争又联合,使殷海光衰病侵寻,他有份;但衰病侵寻后又表演问疾吊丧,他也有份,此公最拿手演这种戏——在殷海光生前,打击殷海光;等到殷海光病了、死了,又冒充是他的知己,他一再发表改名《痛悼吾敌,痛悼吾友》等文章,并和殷海光的学生陈鼓应等串通起来,把殷海光描写成临终的悔罪者、临死前对中国文化看法的转向者,这是对殷海光最卑鄙的诬蔑。殷门弟子坠入徐复观术中而不自知,被徐复观统战得七荤八素,真丢死人。可见“学术与政治之间”的奸雄,一旦混入学界,就好像美洲土狼(coyote)进入羊群,效果非凡之至。为什么徐复观可以又做坏事又不被恶名?除了他的狡狯外,他也会闪露一点真性情,不全是假,令人对他另眼相看。1986年3月28日《中央日报》载:三十九岁的工厂职工接瑞华,酒后观看电视连续剧,不知何故突然捣毁电视机,凌晨被家人发现上吊自杀断气命绝,其妻抚尸恸哭,悲伤逾恒云云。我联想到蒋介石当年从广播中听到李宗仁当选副总统时,曾捣毁收音机;徐复观从电视中看到梁容若著书得奖时,曾捣毁电视机。可见“自天子以至庶人”,虽口诵圣人“不迁怒”之训,但动起手脚,却都性好此道也。只是收音机何辜,电视何辜,令人不解耳!但徐复观能有此种动作,亦足发人一噱。更有趣的是《联合报》驻日特派员司马桑敦告诉我的故事,司马桑敦说:“徐复观虽然年轻时在日本留学,但他的日文一塌糊涂,简直词不达意。他老了以后再来日本,住旅馆,想找女人,就向旅馆老板娘求助,他不会说叫姑娘的日文,乃抓耳挠腮,急得满面通红,最后一边用手指自己的生殖器,一边向老板娘鞠躬作揖,示拜托状。”司马桑敦一边说还一边学徐复观,好玩极了。徐复观留学日本却日文一塌糊涂,好像是真的。我中学时去省立台中图书馆听演讲,主讲人是《日本法西斯主义》的作者大学棍安冈正笃,徐复观陪他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徐复观,可是我就没听见他对安冈正笃讲过日文,岂不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