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敖快意恩仇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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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陆根纪——漂洋过海,乃怀陆根,我虽不往,一往情深。(5)

清朝北京的雍和宫,本来是雍正没当皇帝以前的住所,当时他是雍亲王。他做皇帝后,把这地方赐给活佛章嘉呼土克图,作为西藏喇嘛的庙,在这庙的温度孙殿的楼上,赫然在焉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欢喜佛。二姐回忆:

有一年爸爸妈妈带着我和敖弟去参观雍和宫……雍和宫里有个七丈二尺高的佛像,这还不算埋在地下的部分,是由一根整木材雕成的。因为佛像太高,在室内即使退到墙根儿也看不全它的脸。另外每逢过年,寺院里的僧侣用各种颜色的细粉,耐心洒成寺院的立体结构模型,我已忘记是派什么用处,只记得工程浩大而且细腻。那天给我印象最深的事是去看欢喜佛。本来欢喜佛是不对外开放的,除非额外付钱,导游僧带我们到楼梯口,上楼之前忽然小声问爸爸:“小姐是不是也上去?”爸爸看我一眼回答说:“没关系。”我当时真好好奇。为什么要怀疑我不能看?为什么不怀疑更小的敖弟?正因为好奇,上楼后我反而仔仔细细多看几眼,令我失望的是,什么破绽也没看出来。试想封建保守色彩浓厚的中国,又是寺院中的佛像,即使内容露骨一些又会到什么程度呢?与很多现代艺术、雕像、画报、照片内容相比,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说不定也只是化缘的办法之一而已。

这些欢喜佛和导游的妖僧绝没想到在四十年后,我竟写《欢喜佛》一文研究他们,并且进而对既不智慧也不慈悲的文物,大加挞伐。

二姐又记得当时年纪小,大家一起演戏的盛况。在内务部街南房那个大间,我们合组了一个“索罗门剧团”。在剧团中,我还单独演出过,一次是演明末遗恨,演崇祯皇帝被李自成围城后,大将跑去救他,而我就是那大将。此剧底本大概跟北京景山“明思宗殉国处”那棵树有关。明思宗是17世纪的明朝亡国之君崇祯。国家危难时,他虽然有台湾,可是他没脸去逃了,他终于为亡国之君的最后殉国,做了一次好榜样。这个浑人皇帝虽然误国失国,但他的从容一死,却多少引起人们的同情与怀念——比起只会亡国不会殉国的蒋介石来,他真有帝王气象了!

二姐回忆中,又透露了我的一件轶事:

我小学毕业的时候有一本纪念册,里面有许多同学在分手前画的图画或写的文字留作纪念。不记得为什么李敖会凑热闹用铅笔在一页上画了条船,船上单枪匹马地一个人撑着篙,船下还有波浪,另外还题了字,内容是:

二姐:

伟大惊人

愚弟 小敖 6月2日

有人看到李敖的落款感兴趣地认为:现在的李敖好像从来不用谦虚的“愚弟”这种字眼儿,更何况纪念册是我的珍藏品之一,相信是李敖最早的笔迹吧!

后来二姐把这本纪念册寄给我,我看了这歪七扭八的四个大字,完全不记得了。“伟大惊人”,想是与二姐共勉的话,也许二姐从不敢以“伟大惊人”自居,那就全是愚弟自道了。二姐说得没错,那的确是残留下来的李敖最早笔迹,那时我大概八九岁。二姐回忆:

两岸消息封锁的三十多年中,只偶然能在《参考消息》上透露点台湾的情况,曾有一条消息内容大意是“台湾当局迫害进步师生,李敖等被捕”,根据敖弟的古怪性格,我们也想到会不会指我们的弟弟?但敖弟去台湾的时候毕竟还小,只感到他怪僻的一面,看不到他锋芒的一面,因而也无法肯定,直到1976年年中,三妹首次从美国到大陆寻找两位姐姐,大姐和我才得知家中每个人的下落,也听说了敖弟在风浪中争斗成长的事迹……

这些事迹,也许正是“伟大惊人”的发轫了。

二姐回忆大有白头宫女谈天宝的情致,但天宝一谈,总离不开繁华旧事和苦难前尘。谈苦难,最动人的一段是写妈妈的小妹——老姨:

老姨父李子卓解放前曾做过县长,无论时间多短,反正他做过,肃反运动老姨父被划为历史反革命,被剥夺公民权,送往内蒙古劳动改造。老姨则在水电部设计院图书馆当管理员。老姨在哈尔滨读书并住过多年,俄文有些底子,加上聪明能干,工作还是蛮不错的。老姨父前妻生的儿子李景生从小就不爱读书,刚解放他就参了军,在空军某部队从事军事摄影。老姨一结婚,我们就认识景生二哥,他那个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十分调皮。忘了哪一年二哥弄来一批子弹,有手枪弹和步枪弹,还送过我几颗。二哥还说:“上面有红点儿的是炸子儿,打进身体会自动爆炸。”有一天,二哥和他的堂哥李景森一起玩儿危险游戏。一个用钳子镊住子弹壳,另一个用钉子顶住弹头平的一端,拿榔头往钉子上砸。结果真将弹头砸出来响了。老姨吓得要命,兄弟俩却说:“好响啊!”我想说的是二哥有枪弹由来已久。另外,老姨花费不少精神照看和教育二哥,为二哥的婚事也绞尽了脑汁。老姨写给我的一封信中风趣地说,她花了多大力气帮二哥找对象,亲相来相去,设法安排约会,结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折腾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吹”了。总之,老姨这位继母与前房儿子相处还挺融洽。有时候甚至说景生对她比亲儿子庚辰对她还好些。庚辰在天津南开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第一机械工业部工作。他个子像老姨一样很高,外表神气五官端正,在工作单位很吃香。有一回在一机部选十名小姐、一名男士参加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舞会,主要参加的是中央首脑人物,像周恩来也出席舞会,庚辰居然能以唯一的一名男士入选,说明他在单位相当红。

老姨父改造期满之后已经年迈,特别经过批准允许他回北京。但老姨父没有选举权、没有医疗保险,也有没退休工资,其实他根本就不是退休,只是刑满释放而已。老姨因为身体很差,不能继续工作,但是开始水电部只同意她退职,退职拿一笔固定的退职金,然后包干一切,不能享受公费医疗。看病自己付钱,对年老多病的人当然是严重的问题,老姨一度心情很坏。没多久以后,老姨因患妇科疾病需手术治疗。医生得知她没有医疗保障,又确实体弱多病,好心的医生愿意给她证明,让她由退职改退休。这样一来,老夫妇的晚年总算有一份退休金能维持基本生活。

我从北京转天津到上海时,已是1948年岁暮。我在上海念初一上,学校当时叫缉椝中学,今已改名市东中学,老友陈平景、陈兆基都代我旧地重游过、拍照过。缉椝是聂缉椝,他是曾国藩女儿曾纪芬的丈夫,曾国藩儿子曾纪泽在日记中骂他“纨绔习气太重,除应酬外,乃无一长”,吴沃尧《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九十回也如此骂他,不过左宗棠却提拔他,最后自江苏巡抚做到浙江巡抚。我对缉椝中学感情最淡。一来前后只三个月;二来上海是个市侩气极重的地方,给我印象不佳。但有一个例外,就是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