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天气真好,下午的阳光剔透明晰,连照不到的廊下也映成一片亮丽。商街的人潮和买气如同镀上一层彩金,辉辉煌煌,被闷在厚重布偶服里的人却肯定是热昏了头,呆愣愣地立着,忘了手舞足蹈或是跟人们鞠躬哈腰。本要逗趣的装扮显得无趣,便很少人搭理。
倒是这位身着袈裟的修行人,原先如如不动地在读经,后来却向着杵在一公尺来外的这只大象凝视良久,仿佛在进行着无言的沟通:你是男是女?多大岁数?来自何方?去向何处?僧人的袈裟缝线和地砖格子有着视觉延伸的效果,而那位由旁经过的粗心俗人,还真是差一点就踩到了袈裟。
重看这张照片,让已是佛教徒的我产生了更多联想。佛教形容勇猛精进的大修行人为龙象,因水中以龙、陆地以象为大。象虽然体型、力气皆大,却性情平和不伤生,负重操劳而不生嗔恨,在山林野地悠游自在,虽不见其乐,也不见其苦。无苦无乐的清净生涯,正是修行的最高境界。
美丽的错误
某个周末,在十字路口等待绿灯通行时,一记记马蹄敲在柏油路面上的清脆声,从身后由远而近,吓了我一跳。仁爱路与大安路一带可是清幽的都会名人区,哪来的动物搅和?相机不离身的我,在第一时间抢到了这个画面:青年男子牵着配鞍的小马,大喇喇地走过路中央,对斑马线视若无睹。
按下快门,我忍不住笑起来。马路本来就是给马走的嘛,只不过如今但闻车声辘辘,听不到骏马长嘶了。我好奇地跟踪这一对,瞧瞧这策马水泥丛林中的鲜事是何因缘。走啊走啊,人与马就到了隐在巷弄里的小区公园。场地不大,小孩不少,滑梯、秋千、跷跷板、木马一样不缺。男子把缰绳系在树干上,开始招呼闲坐一旁的年轻爸妈们,何不让小孩儿骑骑真马,给他们一个难忘的童年回忆?
大人们围过来询价,本来还有人嫌贵,第一个孩子骑上后,其他的就都吵着要了。结果每个父母都替心肝宝贝买了自己错失的童年经验。被过度呵护的城市娃儿娇弱极了,被男子抱上马背后,不是呆若木鸡,就是坐立不安,有的干脆放声大哭起来。父母们倒是相当满意,仿佛跨在鞍上的是自己,上半身还不自觉地随着马首起伏晃动呢!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遇见过这位兜售“童年回忆”的男子。重看这张照片,倒是马上联想到诗人郑愁予的名句:“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水淹台北
台风过后,住在内湖的我开车进城,没想到根本上不了快速道路,所有高架桥及较高的路面都成了停车场。那时才知道,台北惨了!徒步来到基隆路口,放眼望向八德路的那一头,马路竟成了河,无论是大卡车、小轿车,全抛锚了。
那是1986年,韦恩台风是第一个由台湾西部登陆的台风,因没有中央山脉屏障,重创西南部陆地,且因路径多变,被媒体形容为“一个台风,二次登陆,三次警报,四次转向”。当时大家都觉得,这么严重的天灾几十年来一次,过了就没事了。然而,二十几年后的今天,不仅台湾、祖国大陆,整个地球的自然灾害都愈来愈频繁。
天灾起于人祸。在消费时代来临前,人们并不觉得匮乏。经济发展了,生活好过了,大家却开始感到这也缺那也缺,这样不显豪华、那样不够享受。森林砍了开牧场、种高山蔬果,地下水抽了养殖水产,山洞挖了建公路,河道毁了盖观光饭店。表面看起来繁华、进步,实际上却是毫无节制地剥夺自然、破坏地球。“人不依天理,天就不照甲子”,我们与山争田、与河争地,跨越了人类不该跨的界线,大自然反扑是必然的。
怎么办呢?与其焦虑,不如从自己做起:水龙头开小一点,随手关灯、关计算机,少肉多蔬,自备环保碗、筷、水杯,减少使用塑料袋、宝特瓶……都是人人做得到、随手可做的节能减碳。保护地球就是保护自己,正如证严法师所说:“对的事,做就对了!”
空城记
在没买车之前,每回返乡我都搭火车走北回铁路。那个年代,铁路还没地下化,台北火车站的幅地不广,四个月台小小的,都在路面上。进城与出城的人潮经常让整个车站人满为患,过年过节更是一票难求。不过,比起大陆春运的紧张,已经是好得太多了。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处,最远不过三四百公里,就是一路站到底,一天也能到了。
那天返乡,月台上的此景让我吃了一惊!下午的冬阳射进来,让每根柱影都舒坦地伸展着——周遭竟然空无一人!难道,这个台北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出了什么状况?
事实上,前一刻挤满月台的人已经上了火车,出了站,而下班车的乘客还没涌进。照片就是在那么一两分钟的空当儿里拍的。拍下它的原因是,整个场景如幻似真,既是现实,又是实际情况的反证,还像是某种预见,或是征兆。
佛家说,缘聚而生,缘灭而散。世上的一切都是在不断的运行与变迁之中,细微得让人察觉不到。佛陀告诉世人,生理、心理、物理的现象就是“生、老、病、死”“生、住、异、灭”“成、住、坏、空”的运行。换句话说,宇宙万物素来就是盛衰交替的。
消极吗?一点也不!道理正面而积极,教人要更懂得知福、惜福再造福。在顺境的时候持“无常观”,在逆境的时候持“因果观”。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幼儿园的毕业大合照
这张幼儿园的毕业合照,里面的二十三个小孩都与我无亲无故,却让我一见就会思念从前。该所迷你幼儿园就在我的公寓一楼,当年习惯迟睡晚起的我,总是被孩子尖亮的童歌给吵醒。
细算,我在台北少说也搬过十次居所,直到当了父亲,安身之处才有了家的感觉。那是内湖康宁路一段的租屋,两户打通成L型,对小两口以及后来出世的儿子来说,实在是太空阔了些,在客厅要和卧房里的太太讲话,还需要对讲机。但除了起居用的三房二厅双卫,我终于能够设置一间较宽敞的专业暗房了。
我把客厅及书房铺上榻榻米,再多朋友来也不怕没座。困了一躺,处处是床。那是朋友最常聚会的时光,儿子正是在一块块榻榻米之间爬来爬去学会走路,在叔伯阿姨的胳膊中传来传去长大的。
这所幼儿园的规模可是我从无看到有的;瞅着这群小孩由小班、中班、大班一路升级,直到第一届要毕业。拍照那天,园方和家长可慎重了,从婚纱公司请来带着化妆师、助手的专业摄影师,在户外又补灯又打反光板,足见费用不低。孩子们个个戴上有吊穗的方帽,领口还扎着蝴蝶结。那个派头,还真让没上过幼儿园的我羡慕。
我从蒙在黑布里调焦的摄影师背后,利落地取了镜头就走,底片冲出来时,才发现有个孩子正好掉头回望,成了团体中的脱序分子。又是个难搞的孩子,正如童年时的我!
我总认为有一天儿子也会上这间幼儿园,可没想到,他还不足龄,我们就又搬家了。
台北不再是速写簿里的涂鸦
在桃园中正机场尚未兴建之前,台北的松山机场是唯一出岛门户。就在这儿,我欢送过留学的朋友、移民的亲人,迎接过归来的学人、来访的外宾。每回踏入机场大厅,我都会既兴奋又紧张,仿佛即将跨出省界的是自己,马上可以逃离这块土地了!
是的,我曾不喜自己的出身环境、不耐令人窒息的填鸭式教育,我还不满威权体制、社会奢靡、道德沉沦……总之,我只欣赏自己,对其他的一切都看不顺眼,自认为来错了时代、生错了地方。拍“都市速写簿”本是想批判这个城市,但拍着拍着,却感觉是在批判自己,因为我也是台北的一分子啊!
在内湖碧山岩俯瞰台北盆地,每隔一会儿就有飞机起降,而我正是以逃离心态在凝视着这一景。后来,我也曾在北京昌平上苑村买过一块农地,总以为离开城市就能回归田园生活,重拾农业社会的美好价值。
1999年,台湾遇到了大浩劫。“九·二一”地震让我反思:当生长于斯、创作于斯的土地有难时,我能做什么?我将“告别二十世纪”摄影展作品义卖赈灾,跑去佛教慈济基金会当义工,为其援建的五十所灾区学校作摄影见证,并于后来皈依创办人证严法师。
加入慈济后的我终于明白,美好年代永远存在。在社会的每个角落都有动人的事迹、善良的人,只要心存感恩、做好每件事,每个当下都是黄金时刻。
一切唯心造。心有不足,所闻所见都是缺憾;心中有爱,则一花、一草、一木都可见如来。现在,我实实在在地爱着台北,在这个城市安身立命、传播信念。对我而言,台北已不再是速写簿里的涂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