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都市速写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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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空与有(2)

这幕景象和那段回忆虽只有地缘关系,其中相通之处却都是欲念。

卖药郎中的场子

拍照之前,我没进过这家百货公司,拍过之后,也没兴趣再访。就像大部分百货公司一样,号称什么都有,看来看去却都是贵得吓人的服饰。几年难得添购一次衣服的我,哪肯去受那闹哄哄、人挤人的罪。

升降电梯三面透明,俯瞰街景最佳,排了好长的队伍才轮到,却发现想拍的忠孝东路透视在死角。失望之余又不愿白来一趟,便顺手按了这张快门。

这是个小型户外歌舞秀的场子,在卖场入口处吸引人潮,情景令我想起家乡卖药郎中的把戏。每隔一阵子他们就会出现,说学逗唱,口若悬河,内科、外科,无科不通,所卖的外用膏药从皮肤病到刀伤、烫伤都管用,内服药丸必定是他家祖传三代的秘方,任何疑难杂症都可药到病除。

无论卖啥,孩子们都绝不愿错过他们带来的魔术、杂耍。可是,只秀个一两手特技后,那些郎中就会把话锋转向保命仙丹。虽然早该回家睡觉了,我们却总不死心,赖着等看压轴好戏,直到眼睛困得睁不开了才被大人拖回家。印象里,那些“旷世绝技”从来也没被亮出来过,即使撑到最后,也只能听到声嘶力竭、汗淋全身的他们撂下一句:“今天没空使出的本事,待下回再来向大伙儿讨教!”

离开老家到城市打拼,铺天盖地的广告影片和促销活动绚丽无比,却让我更怀念乡下卖药郎中的场子。万灵丹灵不灵,买的人和卖的人都心知肚明,凑合的其实就是那份土亲乡亲的热络。

令人动容的背影

细琐的生活随流去的岁月点滴漏失,这时,照片就不只能唤醒回忆,还能重燃旧时情怀。那天不是什么大日子,这位梳着发髻的老妇人也只是我不认识的众多邻居中的一位,一袭棉袍、一双布鞋,举止从容、行步端庄,动静之间都见涵养,让寂寥的环境增添了几许风雅。

在内湖租屋的三年间,是我生活及事业的转折点。儿子出生,我开始制作电视纪录片,从天天被油烟熏得难以入眠的小屋,搬到两户打通的大空间。这个小区是早年台湾平价公寓的标准样式,四层楼房一座座并排,除了巷道之外没有公共空间。正面贴瓷砖,其余三面却是粗坯,且紧挨着另一栋楼,说话都得紧闭窗户才不会惹人注意,爱听音乐的我就经常被邻居抱怨。附近居民以外省人居多,要是敞开大门,楼梯间便会传来各楼住户不同省份的浓浓乡音。

内人祖籍四川眉山,却是在台湾出生。岳父母随国民党政府来台湾后,几经迁徙,终于安顿在台南的汤山新村。回忆童年,让她印象最深的就是,长辈们聚会总有说不完的逃难经验,而且无一位例外,都有生离死别捶心肝的悲惨记忆。这让她有好一段时间都害怕长大,还以为逃难是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必须经过的折磨。

这位老妇的来台经历,想必也不足为外人道。失去故乡、亲友、家财的她也失去了黄金岁月,却没失去故土赋予她的尊严与教养;光看背影就够让我动容了。

都会上班女性

这位赶路的女士,用报纸把整个脸都遮了起来,也不知是怕晒太阳还是怕被看见。我本来只是匆匆路过,被这一幕引起了好奇心,毫不迟疑地举起相机。而只在意脚下台阶的她,对周遭的一切毫无所觉,也不知道有人将她的行止留在底片上。

道路上人来人往,一切看似无关,却都可找出一条线索,将之串成人生的小插曲。接触摄影之前的我并不明白这个道理,往往只拣自己感兴趣的看,全然无视其他的一切。现在,我懂得放空,让迎面而来的景象自行诉说它的故事,然后与对象作无言的对话。这是“倾听”式的观看,闭口不语才能满满领受别人的心思。

此处是“中华路”与衡阳路口,当时设有天桥供行人过马路,商场中的路线拐来拐去的如走迷宫。假日时人潮汹涌、摩肩接踵,往往一下天桥才知方向错了,又得重新再爬,累人至极。上班日行人稀少,这位埋首急行的女士想来是非得出门不可,才不怕爬上爬下地过街。报纸通常是看完即扔的,留在手中多半是尚有保留价值,说不定还和她步履所透露的惶惶然有关,虽然表情一点也看不到。

擦身而过的陌路人本无交集,却让我在眼光触及的那瞬间攫住了身影,产生了揣测与感想。镜头中的她就如同都会上班女性的代表,朝九晚五,每天都得坚强面对无以名状的人事竞争与业务压力,哪怕是份随手可扔的报纸,或许也能提供稍许慰藉与庇护。

时钟停摆,时光照样流逝

“不用上发条、不必电力、长久运行、永远精准”,这座当年大力宣传的太阳钟,竖立在西门町人行道时,是何等令人赞叹呀!但没多久它就故障待修,又过一阵子就永远消失了。总之,不成功的商品杵在公众面前,倒起了反效果。本来没人在意的一件事,一旦被记录下来,就成了存在的证据,时时提醒人们,没什么是永远不坏的。

当年文化人士最爱去的咖啡厅,除了“明星”,其余全都在西门町闹区,如武昌街的“作家”“文艺沙龙”“艾迪亚”,汉口街的“野人”,西宁南路的“天琴”,汉中街巷内的“天才”。当年才十九岁,还在《幼狮文艺》上班的我,也与友人合作设计了一家风格前卫的咖啡屋,名为“18世纪”。

一位从事室内设计的盛姓友人时常听我天马行空地提些点子,说动他的老板找我去和设计师们创意激荡。两个月下来,我们的鬼扯淡竟然使老板大为心动,出资开了一家咖啡屋。设计构想八成是我的,两成是盛君的。当然,没有他的施工图,我的主意便全是空想——正当中是个喷泉,整面墙以草绳作画,将我的抽象插图放大,极具视觉震撼。

遗憾的是我无缘享受成果,咖啡屋开业几天后,就被征召入伍服役。一去三年,等退伍回来,咖啡屋已关门大吉。自己的第一个室内设计作品,连张照片也没留下。几年后,西门町的文人咖啡馆尽数消失,充满理想及浪漫色彩的20世纪70年代也就化为过眼烟云。

时钟停摆,时光照样流逝。

别人的悲剧

那阵子,台北东区经常会看到这位罹患小儿麻痹症的年轻人。他把自己画成熊猫脸,在头上打了两个髻,如同猫耳,左眼角还点上两大滴泪水。在年轻人还不懂得什么是耍酷的20世纪,这可是十足作怪的行径,尤其是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闹市区当中。

在此之前,卖口香糖的残疾人士多半是坐在轮椅上,有吹口琴或笛子吸引路人的,有喃喃叫卖招呼生意的,也有的默默不语引人同情。这位拄着拐杖的年轻人特立独行,一时成为目光焦点并引来媒体采访。见报之后,他的生意突然好转,但过不了多久又恢复正常,愈来愈难靠低微的收入糊口。在城市里,什么事情都是新鲜一阵,流行过了就被遗忘。

只要遇上他,我都会掏些零钱买个两条。那天身上没铜板,搁下纸钞不打算找零了,却没想到熊猫微微笑着,摇了摇头,郑重表示不愿意接受施舍。他的坚持让我动容,令我反思,要是落难的是我,能有这般骨气吗?心生敬意的当下,使我起了为他留影的念头。

熊猫大方地点头同意,我试了好几次,才在如梭般的人群空隙中捕捉到他瘫坐地上的身影。快门的起落声虽弱,却像暮鼓晨钟,一记记地敲醒我:纪实摄影工作者经常目击不幸,将其拍成一幅幅见证人间苦难的画面。但,自己又从中得到什么启发呢?如果摄影只是一份专业工作,那别人的悲剧永远是别人的悲剧;若能以同理心观看,那人人都是一部经,都在揭示苦谛。见苦才能知福啊!

化缘和尚与大象

每个人都有特别在意之事,不同的人对同一件事的看法也往往不一。以我来说,众所瞩目的事往往引不起我的兴趣,容易被人忽略的小细节却会让我特别留神。就像这幕景象,和尚趺坐街头化缘、百货公司雇来的临时员工穿着大象布偶招揽过客、匆匆赶路的行人无视周遭一切。这些闲事单独出现时平常无奇,但凑在一起,互不相搭的事就形成某种关系,而令我感触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