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爱与恨
那天随空中警察队出勤,造型像蜻蜓、吼声像巨兽的直升机从松山机场升起后,立刻就在台北市的上空盘旋起来。第一次从这样的高度俯瞰每天生活于其中的城市,除了行人不可辨别,所有建筑物及马路上穿梭的车子都清晰可见。拥挤纷乱的市容成了抽象的几何构图,看起来秩序井然,充满冷峻的美感。
现在的台北堪称宜居城市,但三十年前可很少有人这么认为。那时,一条纵贯线的铁轨从市区正中央穿过,主要道路口都横着平交道栅栏,每当火车通过就会造成交通大堵塞。此外,公交车班次不够密、路线不够周延,马路又经常因水道、瓦斯管、电缆线等地下工程开挖,到处千疮百孔。交通状况差,生活质量立刻恶化,更何况流经盆地的基隆河及淡水河那时还未整治,污染情形相当严重。钢铁工厂、酱油厂和各式各样的小加工业就隐在大街小巷的民宅里,近郊还有一座垃圾山……总之,对大多市民而言,那时的台北实在不可爱。
引擎和螺旋桨叶片的吼叫,压盖了城市的一切声息。难得晴空万里,把台北盆地的好风水映得金灿耀眼,让人一时把建设带来的阵痛全给忘了。一个多钟头之后,当我走出松山机场,才知觉耳朵被震得暂时失聪。有十来分钟之久,敦化南、北路的车水马龙仿佛是默片电影的场景,需要配字幕才能述说心境。一句旁白蓦然浮现脑海:“无声的爱与恨。”
用力擦亮台北
为了写专栏,我又一一回到当时取景的台北街头。这家饭店已不见了,原址重建成一栋“玻璃方块”。会这么说,实在是因为找不到更合适的形容。二十几层楼的大厦被刻意简化造型、削弱线条、去除色彩,成了毫无个性的建筑物,沉重庞大地坐落在荣星花园的正对面,以绝对的冰冷回应着绿意盎然的林木,正如同现代人以漠然面对着自然。
想当年,这条路是我天天必经之处,因为太太就在附近上班。那时她在一家医疗器材进口公司当行政秘书,下班不很准时,所以我老在这一带的某间咖啡屋等她,有时等得太饿了就独自先用晚餐。美丽华饭店是当时此区最高档的消费场所,我可是一步也不敢踏入,只在外头拍了一张颇具象征性的照片。
那个时期的台北空气糟透了,老旧公交车和多到数不尽的摩托车有个名副其实的绰号:乌贼车。油门一踩,排气管就一缕缕黑烟乱喷。大饭店的铜字招牌最怕脏空气,才擦亮没多久又被厚厚的落尘弄得黯淡无光,专门保养铜字招牌的行业也就那么出现了。
当天,一位工人正在用擦铜油仔细地打亮T.A.I.P.E.I几个英文字母。平时看惯了,知道那就是“台北”,当下却让人觉得它只是六个英文字母。如今,我站在那儿,努力回忆照片到底是在哪个位置拍的。一切如此陌生,周遭没有任何熟悉景物可当参考坐标。刹那之间,我仿佛迷失在玻璃方阵之前,失落的不只是空间,还有九千多天的时间。
铜像仍在孩子却少多了
以前在小学课本上看到,台北老松小学有158个班,学生人数高达11110名,不但是全台湾最大的小学,还创了世界纪录。等我到台北上班,有一次为了工作查资料,才知最大的小学已轮换过好几所了。新迁入人口虽逐年增多,各区开发却缓急有别,人口密度变来变去,学区孩童的多寡也就跟着起起落落。
在台湾,每个学校都有蒋介石铜像。后来民进党执政,无处不在的“伟人”雕像开始纷纷被移走,某些意识形态挂帅的地区,更有政客侮辱、戏弄铜像,以博媒体版面。
拍这张照片时,中山小学正是台北当时最大的小学,学生6000多人,足见节育政策鼓吹多年的“两个孩子恰恰好,一个孩子不嫌少”有了成效。学校位于市中心,面积不大,每天的升旗典礼,操场只塞得下一楼教室的部分学生,二三楼的孩子得整队在走廊上观礼听训。我看不到任何一个孩子的表情,也分不清他们的班级,只觉得到处密密麻麻,就像一群群的蚂蚁。
那次的摄影工作看似困难却也容易,只要站对位置观看,表象的内在意义就能浮现。因此我打定主意只取一个角度,那就是从蒋公铜像的背后俯视。
再度踏进校园,铜像居然还在,后方也依旧是总务处办公室,只有远处的礼堂经过改建。时隔二十九年,整个场面竟有如这张照片的空景。时光仿佛没从这儿带走任何东西。一问之下,目前学生只有1510名,景物依旧,孩子却足足少了四分之三。
找寻另一半
这个场景我拍了几回都不满意,它就在西门町最热闹的街口。录像带兴起后,电影观众逐渐流失,这间风光一时的首轮戏院只有破釜沉舟,拆掉重建,以全新面貌吸引“新新人类”。那时还没有激光输出大图的技术,所有广告牌、招牌都是人工手绘。戏院重建期间,工地外围被一幅幅大油画包裹住。回想起来,在今天,它可就是观念艺术了。一个时代司空见惯的东西,另一个时代却可能管它叫颠覆。
油画中,几个油头粉面的年轻小伙子在演奏爵士乐,萨克斯管、小号、长号在他们手中不像乐器倒像兵器。或许,用不同的身段重唱老调也是所谓的创新。总之,整个画面实在是太抢眼了,以至于我费尽心思构图,都无法把现场张力释放。每次路过总是重拍,也总是泄气。
照相机的镜头因需求不同而被设计成不同的视角。那阵子我用的是徕卡M4相机,老装着28毫米广角镜头,仿佛那就是我和现实打照面的唯一距离及角度。几次从不满意的样片里找答案,连把另一个很贵却很少用到的大广角21毫米的镜头都给换上了,也只能认输,觉得与这个场域无缘,只能望景兴叹。
时隔半载,我们一家三口在大年初三到西门町赶早场电影,随着散场人潮又经过此地。当天我只带着一架平时备而不用的标准镜头相机,本无意拍,只是想看看窗口效果。50毫米的视角仅能框取油画局部,结果竟形成彼此找寻另一半的暗喻。
是了,这场域其实一直在等待着某个人以某种距离、某个角度跟它打照面!
万国旗下的物欲之火
回想起来,老家正对面的东方照相馆或多或少对我的摄影兴趣起过作用。老板姓啥名啥全不记得了,但他的样子和说话的腔调想忘也忘不了。学校开学和毕业是他最忙的时候,每位新生和毕业生都得拍照。我还曾被他叫进暗房帮忙裁切相纸,或是在泡着水洗照片的缸里搅动一番,免得清洗不够彻底。
老板平均每个月要上台北补一次耗材,货太重,得找人提,我的台北初旅就是这么发生的,之后还连着去过好几回。这让父亲颇为欣慰,仿佛看到令他头痛的我正朝着照相馆徒弟之路迈进。
材料批发店与西门町只隔着一条中华路,老板总是先下订单、看场电影,再取货直奔车站回宜兰。这种为省一顿晚餐钱的赶法可真是够呛,六个钟头车程外加泡在漆黑的电影院里,台北是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倒是那部声光高保真、煽情之至的好莱坞大制作——猫王普雷斯利主演的《蓝色夏威夷》让我震撼不已,以为城市的真实面貌就是那样,一切都是为了感官享受而存在。我的物欲之火就是被那部电影点燃的,之后的大半辈子都在为了降温而努力!
这张照片是火苗被点燃的三十年后拍的。西门町的人潮上空吊着长串长串的万国旗,鼓吹物欲是跨国度、跨宗教、跨语言的,贪念一起就该拥有,空虚生起便得满足。市场经济当道,商人想尽办法刺激消费,人们被物欲牢牢所控,拥有再多也嫌不够,满足的下一秒又是空虚,终至迷失于滚滚红尘之中。
照见存在或消失
20世纪90年代,IBM可是锐不可当的跨国大企业,在台北,要迁入新办公大楼也成了媒体上的重点新闻。这座大楼就在我上班地点的正对面,每天都会看到,当年显得气派十足,现在看来却透着俗气。流行文化就是如此,最想表现的图腾,日后却往往成了想去除也难的刺青。
为了突显科技感,整个建筑的造型处处是锐角,建材又是玻璃与钢条,让人一靠近就感觉寒气刺骨。说实在的,我一直无法明白,怎么会有人盖这种建筑来虐待自己?可是这样的东西越来越多,现代建筑已越来越像权力与地位的表征,不再考虑是否适合与人对话。
那天,人来人往的街口特地被清空,只是为了要拍一张空景的门面。摄影师傅可认真了,脚架先放粗杆再伸细支,水平先定左右再设前后,机座上好再锁螺丝,调高低慢慢渐进,换镜头步骤完全到位,对焦距把头埋入黑布中,密不透光以求精准……我完全被这位同行的敬业精神吸引了,然而,他战战兢兢所要彰显的,却正是我最不认同的。
多年后,IBM独占市场的优势不再,在台湾的总部也从以它为名的大厦迁出。现在的年轻人个个以拥有iPhone、iPad为时尚,大概没多少人还在乎IBM曾有的辉煌。时代就是这样,独大的目标总会让人看到它被超越、被冷落。替IBM大厦留影的师傅啊,你照见的是存在,或是消失?
看不见的大包袱
一群中学生正在市立体育场表演体操,这是校际运动会的诸多节目之一,其他还有各校代表表演的舞蹈、鼓乐、武术、跳绳、响铃、踢毽子等等。表象一片活泼健康,孩子们的表情却隐约透露了背负的升学压力。
学生们整齐地快跑入场,排开阵列,在扩音喇叭的口令下展开上下肢运动。“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甩手、弯腰、蹲腿,一看就觉得少了力道。每个人只是照着要求比画比画,呆板空洞,动作和心神仿佛是两回事,就像每天上课只是为了应付考试和升学,和教育的真义相违。我在他们蹲腿屈身、双臂后甩的连续动作中按下快门,每位学子仿佛正扛着一个看不见的大包袱。
以前的学校可真难考啊,我自己就是个大学落榜生,而且再也没勇气与兴致重考。上台北参加联招,试题一发下来我就自知无望。两天考完,干脆顺便在大都市谋个职,谁知随身携带的一叠画稿,竟被我直闯进门的《幼狮文艺》主编痖弦先生看上了。于是,我立刻在20世纪80年代初的台湾文化核心地带上起班来,以“Q.Q”为笔名,发表了大量插图。念不了大学的我,如今竟然已在大学里教了二十五年书。
重看这张照片真是感慨。1994年,台湾开始实施败笔连连的教育改革,让一些专科学校争先恐后地改制为大学。“少子化”1后僧少粥多,有些大学科系甚至招不到学生,以至于联考得8分的也有大学可上。着眼下一代的素质,我倒宁愿孩子们多扛扛那看不见的大包袱。
八又二分之一和一又二分之一
费里尼的电影《八又二分之一》像部天书,看不懂的人也不敢批评,大家都被大导演天马行空的叙述给迷惑了。主角不折不扣是费里尼本人的投影,希望在现实人生和梦境世界的混沌交界中找到出路。看这部片子时我刚读高一,罗东镇上的小戏院声光效果不好,看得我一头雾水,只觉得过去、现在、未来全给搅浑了。尽管如此,很多画面依旧深印在脑海里,仿佛是往事的一部分。
我在二十岁前写过五个短篇小说,处女作取名《一又二分之一》正是借自费大师。主角A君和B君先后出现在看似独立、实则串联的两个故事当中。A君在每天必走的路上发现了一些秘密:路的长度、红绿灯的转换、步伐的跨距、擦身而过的路人、店铺所放的音乐……都似乎与自己有某种关联。总之,一个无名小卒渐渐认为自己是个负有特殊使命的非凡人物,只是没人明白而已。
刚到台北上班时,除了《幼狮文艺》的办公室之外,我最常待的地方就是西宁南路一条巷子里的“天琴厅”。只要一杯茶资就可占用一组舒适的沙发与茶几,从开门混到打烊,在人进人出、声音嘈杂的环境里享受自己才懂的寂静,画了无数插图,也完成了那篇处女作。
接触摄影之后,我不再画画和写小说,“天琴厅”也被行医的屋主收回当诊所。我在原址外头所拍的这幕人流景象,就像是《一又二分之一》的插图,虽然另外那位主角B君的遭遇,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
电影总有散场的时候
我是在金像奖戏院看《超人》这部电影的,如今这座戏院和周遭的商场早就不见了。人与都市的关系总是善变,新商圈一崛起,之前最夯的闹区就会被冷落,寡情的人潮迫不及待地朝更炫的消费场奔流。记得这家戏院当旺之时,再早去排队,也只能买到下一场的票,因为售票口老被黄牛轮流霸着。
生意人脑筋动得快,戏院正对面开了家餐厅,专门替用餐的顾客代购戏票。我们一家三口常在这一带度周末,由餐厅的落地窗望去,排队买票的人个个显得焦虑不安、闷闷不乐,散戏出场的人们却是眉眼舒坦,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每个时代都需要英雄,即便是虚拟的也成。生存环境越艰困,民众的无助感越强,梦境制造者的空间就越大。现实生活令人失望,银幕上的英雄却能一一摆平小至社会治安、大至地球危机的困局。美国好莱坞将一个本土漫画角色化为举世皆知的救世主,这位英雄是外星人的遗孤,被地球人抚养长大后隐藏身份,当起了报社记者。每当他进电话亭换装之后,就会一飞冲天,成为无所不能的超人。
对大多数进去观赏的小市民而言,电影院大概也等于是他们的“电话亭”吧!在还没进去之前,连过个马路都会有挫折感,搭趟公交车也得奋战一番;未来憧憬与人生原则一层一层地消磨在日常生活的鸡毛蒜皮里。在戏院里,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所有的不公不义都能得到伸张。
只不过,电影总有散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