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都市速写簿
49494400000008

第8章 是与非(1)

在现实中发掘愿景

在铁路还没地下化之前的台北市,四线铁道划过市区的心脏地带,对人口日趋饱和的都会造成多大、多不好的影响,真是不提也罢。只要一班列车通过,沿线各路口的平交道都得放下栅栏,行人、汽车、摩托车全堵成一团。有时一辆火车刚过,栅栏才升至一半就又放下来,因为又有另一班车来了。那些年头,台北市民对生活环境的抱怨,大半来自交通堵塞及空气严重污染,当街而过的火车就是祸源之一。

横跨铁道的天桥用铁丝网围起来,除了担心有人寻短见、出意外,据说还有一个原因是防止市民朝火车扔石头。从镜头看出去,市景在牢笼的另一方,还真不知道被囚禁的是民众还是城市。这也是我在取景时想做的暗喻。摄影是最写真的,但也最善于欺瞒,就看你把相机聚焦何处,把何事、何物框在一起。

如今,铁道早已埋入地下了,高架桥上方已修建成贯穿东西向的快速道路,还有个响亮的路名——“市民大道”。往昔的都会乱源成了台北最昂贵、顶抢手的商家集中地。

我有幸看着丑小鸭慢慢变成天鹅,也很庆幸自己对这个城市能由恨转爱。如今重看二三十年前拍的这些照片,不禁觉得,自己看事情的态度也有反省空间。拍照跟年龄、历练、心境都有关,若是现在的我拍当时的台北,我会更努力地在现实中发掘愿景,用祝福、期许之眼看人、看事、看物,拍出提早现前的好风光。

埋怨与理解

影像令人在触目之际就能回到拍照的当下。这正是台北市的交通黑暗期,公交车、游览巴士、私家轿车、出租车、摩托车全都挤在一块了,所有车轮都是因为铁道障碍,不得不走高架桥。上下班的高峰时刻,南北向车阵每每塞在坡道上动弹不得,东西向的快车道往往也就成了停车场。幸好,这样的场景,在铁路地下化及地铁营运之后已不复见。这个城市在不知不觉中洗净了脏乱,一天比一天靓丽起来。

乡下孩子莫不把有朝一日立足台北视为人生目标,来了之后,才会知道梦想和现实的落差如此之大。繁华市容是这般冷漠,拥挤人群是如此疏离,谈笑声浪是何等孤寂;辛辛苦苦挤进城后,又身心俱疲地挤出去。然而,有时又不得不回流到自己逃离之地,在城市还有夹缝可以求生,在乡下却是任何人与事都摊平摆明,想躲都没处躲。

回望过去,深觉能在台北闯出名堂,并非光靠一己之力,也是因为每每在紧要关头都有贵人相助。高中毕业刚到台北,就有诗人痖弦的提携;退伍后失业八个月,又得女友的接济;就在将近失望之际,又能进入《汉声》杂志工作,并走上摄影之路……这一切,莫不需要感恩。

当初拍下这人挤人、车堵车的高架桥时,最直接的感受便是:有多少人正要逃离,又有多少人正要回流?同样的景象,现在的我却少了一分埋怨,多了一分感怀,无论城市或乡下,只要彼此愿意付出关怀,一切都有回温的可能。

命运的造化

太太当年的任职所在,是民权东路上相当气派的商办大厦。我每天都会顺道先送她,再开车到不远的公司上班,下班也是接了她共进晚餐。虽然天天在这附近打转,却只拍过这么一张照片。

当时的大厦还不多,高楼洗窗可是新鲜行业,也是危险的谋生特技。细细的缆绳吊着简陋的铁架,一个人就在空中起起落落,玩起命来。每当看到这些洗窗工人,我都极其敬佩,心想,要是换上自己,干得了吗?

太太的下班时间常会耽搁,我经常得在附近找家咖啡厅等她。一条较好停车的幽静巷弄里,有个卖江浙小炒的咖啡简餐店是最常去的,如果等得太久,咖啡喝完也能用膳。几回光顾之后,我便明白了这家小店是一对绯闻事件主角的退隐之处。一位导演和当红巨星产生恋情,他的作家太太在愤恨之余,写了篇轰动一时的文章。社会舆论交相指责,这对恋人便退出了演艺界。

家喻户晓的名人,竟然可以一切归零,在不起眼的都市角落经营小生意。每当看到女主角在外场打杂,我就会想,要是换上我,干得了吗?记忆里,那家小馆的菜其实挺不错,客人也不少,可是没多久就歇业了。几年后,我和太太双双辞职创业,一起办出版、搞杂志,再也不曾到那一带走动。没想到那对影坛名人在日后投入琉璃创作,发展出非常成功的企业。

这就是为什么这张照片总会让我联想到生活的艰辛、命运的造化以及一家卖江浙小炒的咖啡简餐店。

成功人士

这幢大厦正门廊道,嵌的是镜面的不锈钢天花板,人进人出、车来车往都会映在上头。镜像比实景有趣,不只视觉角度新鲜,方格子、圆嵌灯和倒影叠成几何构图,使人与物都有了虚幻感,如同透过哈哈镜所见。我对这栋建筑里的记忆也是如此。

此处是一家石化企业的总部,但部分楼层分租给各中小企业,是相当高档的办公区。台湾有本财经杂志筹办时在此招兵买马,同业们还纷纷揣测,敢情那位石化巨子就是背后金主?虽是空穴来风,却也显出那本新杂志还未上市,便已轰动八方的声势。

我的一位朋友是这家杂志的首位摄影记者,暗房的规划,器材的购置,还全是我出的主意。也因为如此,我在那冷冰冰的建筑出入过几回。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有一回杂志的创办人和我握手致意,轻飘飘的力道跟他的神色一样漠然。

这本杂志的业务及声誉都蒸蒸日上,创办人借着报道成功人士的经营策略,让自己也成了成功人士,和顶尖企业家及政界人士都建立了关系。但我始终觉得,这本杂志对“成功”的解释太窄、定义太武断。

到底什么是成功人士?或许每个人对成功的看法不同,奉行的价值观、追求的人生目标也各异,但总有些什么共同的标准。若是遇到特别复杂、混淆、无从判断的局面,就该回到原点来检验,那就是做人的基本原则。依我看,一位令人感到温暖的小人物,无论如何都比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成功人士更有存在价值。

戒烟后的重生

我曾是个大烟枪,每天眼睛一睁开,还未下床,就会先点支烟,抽完方才下床漱洗。祖父抽水烟、父亲抽纸烟,儿时我所见过的长辈,只要是大男人,一定烟不离手。而那些极少数不碰烟的,反倒会被认为体弱或不够豪气。在这种环境中,巴不得快点长大的孩子,最早染上的陋习就是抽烟。我正是一碰就被尼古丁控制,当了三十年的瘾君子。

台湾烟酒公卖局的独门生意,沿自日本殖民时代,一直是当局最大宗的岁收来源,岂能允许烟酒进口竞争?若有回国亲友在免税店带进伴手礼,也只限烟一条酒一瓶。有好长一段时间,抽洋烟喝洋酒就是身份与派头的表征。近年来,在自由贸易的压力之下,烟酒不得不开放进口。世界各品牌纷纷抢攻台湾地区市场,几年后,维持一世纪的专卖制终于2002年废止,烟酒买卖回归税制。

这幅高挂在台北火车站前的广告牌,吹响了美国香烟登陆台湾的号角。在那崇洋的年代,这位叼着烟的牛仔,豪放不羁的模样很容易影响巴望受西洋风尚洗礼的年轻人,以为抽这种烟就能沾到洋味,变得成熟世故起来。我站在街头框取构图,一位洋人刚好走入画面,强化了影像寓意的张力:跨国企业对弱势地区的经济、文化入侵。

拍这张照片时,我仍然手不离烟;写这段文字时却已戒烟十多年。戒烟成功后,被麻痹了三十年的味觉、嗅觉一天天苏醒过来,整个人就像获得了重生,喝的水、吃的食物,甚至是吸的空气都有了甘味。

台北速写簿

为了拍照,我就近来到距公司不远处的一家证券交易所。本以为会是门厅气派、电梯宽敞,没想到目的地在老旧的大厦里,人进人出,嘈杂得如同菜市场。可是,一进电梯,所有人就都闭嘴呆立。

等电梯的时间总是让人感觉特别长,多几秒钟就会不耐烦,身贴身挤在一起,感觉反倒分外疏远。这是我在电梯内拍的唯一一张照片,如此窄的空间,连举起相机都很不便,但我还是费劲儿地换上广角镜头。本以为会招来质疑的眼光,但在僵到快冻住的气氛中,快门的咔嚓声竟然没打破静默,人人都假装没这回事。这也反映了都市人的心态:不知如何处理的突发事件,就当它不存在。也许是冷漠,也许是自我保护。

本书中的部分照片,连同其他主题的作品,曾在《人间杂志》以“阮义忠速写簿”栏目连载了两年多,稿酬分文未取,藉以表达我的支持。这本杂志从1985年至1989年共出版了四十七期,它的创刊与停刊都被认为是台湾文化界的大事。然而,今天谈及这本刊物的人似乎已经很少了,连维基百科网上的介绍也只是短短几句:“……由台湾作家陈映真创办的报道文学杂志,他以富有特色的报道摄影、深入追求真相的文学描述,以及丰富的社会关怀,形成独特的杂志风格,深刻影响学生运动、社会运动风起云涌的八十年代……”

每每重看照片,都会让我念及那阵子与陈映真先生来往的时日。遥祝在北京静养的他。

证券交易员

放眼望去,一整楼的开放办公室,每位职员都手拿着电话,眼睛盯着墙上的走马灯,表情随着不停变化的数据时而凝重,时而雀跃,时而茫然,脸上的每条神经都好像被那些数据牵动着。

回想起来,我也曾当过一家短命出版社的非正式股东。那是我初到《家庭月刊》工作时的小插曲。一位初识的朋友长得一表人才、能言善道,本在当时被称为台湾出版界传奇的公司当业务员,却异想天开另起炉灶。也不知他从哪儿得到的灵感,将股权持份状印成一年十二期的付款形式,让所有执份者按月缴费,十二个月的月费缴齐、盖遍印章后,那张股权持份状便正式生效。一张缴完,可以再接着缴,缴得越多,股权越多。

许多文化界的朋友都觉得,每月付个数千元就能成为出版社的股东,既不吃力又挺有面子,因此纷纷加入。朋友按月来收钱,顺便送上刚出版的新书,无论是兴奋或沮丧,都照样口若悬河,有时谈新书出版计划,有时讲如何调头寸、跑银行。印象深刻的是听他提过,可以准确预测,某天往东西南北某个方向走,就能碰到可以借他钱的人。

两年后,朋友不再来收费。听说他把一仓库的存书盘给批发商,还了印刷厂、纸厂的欠债,就此改行。倒是没听过有人骂他,因他出版的书皆具水平,让大家觉得,就算是出钱赞助也值。

这唯一的入股经验很快就被我忘掉了,倒是在这些证券业务员的身上,又让我忆起那位朋友跟我聊天时,时而凝重、时而雀跃、时而茫然的表情。

股民人生

在踏入当年全台湾最大的证券行时,我还真以为跑错了地方,因为跟好莱坞电影给我的印象完全不同。一屋子黑压压的人头全朝着同一个方向,没位子坐的就席地盘腿,人人的魂魄仿佛都被那面墙上的跑马灯给勾住了,脸上阴晴不定,随着股价的起伏而变化。空气中除了烟味儿、香水味儿,还飘着菜肉鱼鲜的膻腥味儿,先去买菜再来报到的婆婆妈妈也不少。

拍这张照片时,台湾正处于全民炒股的癫狂阶段。股市90%的交易量来自个人投资户,学生们会逃课炒股,公司行号里的上班族也时兴戴着耳机听广播,投机气氛弥漫着整个小岛。记得有位朋友得知我没买股票,难以置信地说:“你这样实在是太吃亏了!”另外一位朋友则面带得意之色地表示,炒股票比较清高,不用与人明争暗斗,也不需看老板脸色。

人生有起有落,但股票族起落沉浮的周期似乎特别短。两年后,海湾战争爆发,全球经济受创,散户全军覆没。业内人士分析,整个过程根本就是闹剧一场,在玩家们的操纵之下,一些没有资产、收入的公司股价被炒上了天,在国际上极富竞争力的企业却大受冷落。

如今,股民们连证券行也不必上了,用手机就能联机,随时买进卖出。前一阵子,我到一家印度餐厅用午膳,见到一对中年夫妇从头到尾不发一语,各自盯紧手机屏幕,差一点把薄饼包饭往脖子上喂。菜、酱是何滋味儿全不重要,仿佛只有在股价数字跳动时,他们才活着。真不明白这是怎样的人生。

钟摆生涯

这大概是最土也最实际的招商启事了,没有广告诳语,没有愿景假象,只注明空间大小、适合营业项目及联络电话,和一个巨大的“租”字,且特地抱歉:“施工期间诸多不便,敬请原谅。”该说的全讲明了,没一个废字。

可是,连张挂方式也如此因陋就简,就不免叫人捏把冷汗了。这个工人把自己吊在半空中,像钟摆般左右晃过来荡过去,将大布幕扯平、拉直、钉牢。起码要三四个人才干得了的活,他一个人就包了。成本压至最低,人力省到极限,危险度却攀上了最高,在都市生存还真是不容易!

这是当时东区最高档的商办大厦,一楼以上的大小单位早就被投资客们买下了再卖或出租。地狭人稠的台北盆地,房价年年涨,东区更是成倍增。有些人一转手的获利就胜过大多市民的毕生打拼,经济成长的背后,不知藏了多少家庭的辛酸及怨叹!

这一幕让我忆及幼年时对城市生活的种种梦想。不知从何而来的谣传,让我深信在台北工厂当童工,收入就能抵得上乡下的大人。初二被退学之际,我逃家到台北,以为遍地都是工作机会,哪知后火车站成排的职业介绍所却全都说,得先缴费才能安排工作。口袋空空的我立刻就成了都市的流浪儿。还好当时缴不起那几百元的介绍费,否则,接下来的命运真是不敢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