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都市速写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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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是与非(2)

这一大张招租布幕没挂几天就不见了,黄金地带果然抢手。谢幕的情景我虽然没看到,但可想而知,定是那同一个人在半空中惊险万分地拿命换钱。在摆荡之间,憧憬就那样幻灭了。

皮相与名相

直到1979年,台湾当局才开放台湾民众出岛观光,但规定男性必须年满三十岁,且服完义务兵役。在此之前,民众要出去可真难,除了留学、业务考察,就只有依亲方能离开这个戒严时期的“隔离岛”。我引颈盼望,数着日子,终于在半年后满了三十岁,拿到平生的第一本“护照”。

政策宣布后,民众莫不摩拳擦掌,瞄准想去的国家或区域,准备出去好好开开眼界。护照的相片规格和身份证的不同,想出去的人都得重拍,一时之间,几乎每家照相馆的生意都兴旺透顶。那些年,台湾的经济正好,有一度外汇存底还居全球之冠。世界各地的机场莫不会看到一群群讲着闽南语的游客,得意忘形的聒噪模样令人侧目。

第一趟出岛,是和“映象之旅”电视节目小组的两位朋友同行,地点是就近的日本。由于我每天晚上都会打越洋电话向太太报平安,引起了朋友的戏言:“多出几次,就不会如此恋家了!”被激怒的我,愤懑地回了一句:“我跟你不是同一类的人。”在剩下的旅程当中,彼此脸色都不好,返台不久后便分道扬镳。

这家相馆的门廊柱子,挂满护照相片作为广告,老板正蹲着粘贴越来越密的人头照。每个人对自己的肖像都很看重,但如此密密麻麻地贴在一块儿,任何容颜看起来也只不过是图案中的花纹而已。皮相、名相,有什么好计较的呢?然而,当年的我们都年轻气盛,不懂这个道理。

有关盖房子的记忆

第一次在台北街头看到钢骨建筑工法,还真惊奇,只见工人吊在半空中焊铆钉接点,盖房子像在造军舰,与我所熟悉的步骤完全不同。

大约是1967年吧,精于木工的父亲和他的泥水匠朋友合组了一支小施工队,且取得丙种土木工程营建执照,开始在老家附近城镇帮人盖厂房。我们几兄弟因此也都干过扛砖头、挑砂石、搅拌水泥、扎铁丝、绑钢筋等粗活儿。高二那年暑假,我和父亲及所有工人睡在铁皮工寮的大通铺里,整个人被烤得虚脱、尿血,至今回忆起来仍觉苦涩。

一位姨父的家族原本是脚踏车中盘商,因看准台湾经济转型后的营建商机,筹足了资金,准备在平价公寓这一块攻城略地。父亲既有土木营建执照,又是信得过的亲戚,可谓合伙的不二人选,谁知几经恳谈,保守的父亲却依旧婉拒了姨父的央请。

几年后,这个家族的房子盖满了台北县的各个乡镇,除了成为台湾数一数二的房地产集团,事业版图还扩及金融、媒体。而狠不下心赚乡亲钱又不擅管控成本的父亲,却在亏损累累后回到了木工本行。相较于后来在政坛呼风唤雨,晚年却因中风而缠绵病榻的姨父,父亲虽然始终守在头城,却也平安地度过了一生。

拍这张照片时,我其实不清楚那是什么建筑,直到最近常去那一带走动,才察觉它被玻璃幕墙裹上后,成了著名的地标“科技大楼”,而当初取景所站的那块空地,竟成了我时常必须报到的牙医诊所!

窗里窗外

我在这间十多层楼高的办公室出入十多年,从杂志的摄影编辑转为电视节目制作组长后,还坐同一张办公桌。由于经常出差采访,回来后又多半泡在暗房冲放照片,或是耗在剪接室、录音间做影片后制,与同事们相处的时光至今记忆犹新,环境留给我的印象却已十分模糊。倒是这张往窗外所拍的清洁工照片,勾起了我的一些回忆。

紧临窗边的那排矮柜上,经常摆着一台标准色温的看片箱。那个年头,只要是进口货就奇贵无比,那台小小的灯箱被我们视为珍宝,深怕不小心刮花面板会减损透明度,进而影响彩色正片与印刷打样的色差校正。当时,彩色冲洗店的水平不稳,印刷厂的墨色浓淡也无法划一,看片箱正是平衡这些变量的标准。

那天,我面向窗户,手执八倍放大目镜,趴在灯箱上检视小小135底片的层次与细节。原本明亮的窗外突然暗沉起来,猛一抬头,与吊车降下的两名洗窗工人瞪了个正着,彼此都吃了一惊!一面窗隔出了两个世界。洗窗工人天天面对形形色色的上班族,看尽了趾高气扬的大主管、唯唯诺诺的小职员,不知作何感想?而上班族通常对洗窗工人是视而不见的,又怎能看到他们惊险又艰辛的劳动身影?

我不好意思让他们发现被拍,一直等到清洁液的泡沫涂满玻璃,才悄悄举起相机。冲水声被隔音窗挡住而失了音,窗外的两人如同默片中的路人甲、路人乙,入镜又出镜,没有口白,也没戏份。

假发店与修相机的老黄

这张照片如今看来显得无奇,令我不禁细细回想,当初为何会如此取景。在东区尚未开发之前,西门町是时尚的伸展台、娱乐的竞技场、市民的销金窟。然而,这家假发店的摆设却是陈旧无比,橱窗内的模特发型也特别落伍,不知为何能在日日思变的黄金商圈中占一席之地。没错,正是这种荒谬的错置状态,让我每次路过都会难以置信地多瞧它几眼。

那时,除了看电影,我还有个非去西门町不可的理由。一位技艺超群的相机修理老师傅,就住在电影街的一栋老公寓二楼。老黄没有店面,但全台北的摄影记者和器材行老板都知道他,且时常求助于他。任何年代出产的任何相机有了任何问题,他都有办法解决。爱买老相机的我,一有新宠就会立刻登门请老黄整理一番,泡过水的整台相机也被他救活过。

老黄的手艺无人质疑,直到接下我那台故障的苏联制中型相机。我去了三次,都只能看到一堆被拆解的零件。对此,老黄颇感抱歉地表示,这款相机他从未见过,等比较有空时,一定会好好研究一番,把相机组装还原。

由于始终没有接到老黄的电话,我也就再没去找过他,因为不忍看见老人脸上的愧色。老黄不久之后便退休交棒给儿子,而我也较少去西门町,改为常跑东区了。一段时日后,我又路过这家假发店,只见隔壁店面正在重新装潢,一位工人垂头沉思,落寞的身影仿佛是所有假人头的肢体,述说着不合时宜的陈年往事。

流浪儿的美梦

盛夏正午的中山北路,整排店面少有逛街的闲人,用过餐的上班族也大多在午寐。四周静悄悄的,完全没有高档商办地段的旺气。如此反常的气氛,反而刺激了我的拍照神经。有位英国前辈就这么说过:“摄影家要具有婴儿般,或是旅行者初入未知国境的视觉。”换言之,就是得时时对眼前的事物感到新鲜好奇,哪怕已看过了千万遍。我从背包里掏出相机,探寻着,也等待着意外的出现。

一位浑身脏兮兮的流浪儿在廊下睡得香甜无比,脸庞贴着橱窗玻璃,享受些许空调的冰镇。这是裁缝手艺赫赫有名的高级西服店,向来以外国游客或本地大官、富商为服务对象,天真的流浪儿挑此处小憩,不但呈现了生活处境极大的对比,也戳破了繁华人间的假象。

在我框取构图之际,后方巷道走出一位撑伞遮阳的女士,整个画面犹如孩子的梦境,妈妈终于找到他了……我赶紧按下快门,捉住这稍纵即逝的暗喻效果。相机的咔嚓声并未吵醒疲惫的孩子,却令撑伞女士狠狠白了我一眼,同时也惊动西服店的老板推门而出,撵走了睡眼惺忪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