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十丈为距,沉默无息地立于骨队的狭隙中,个个含胸拱背,一身及跟深棕蓑衣头戴麻笠,双手交叉抱臂于胸前,左边臂弯里持着一把尖头弯镐。
我不曾注意到他们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这片白骨群中,像一块块堵在流洪中的坚硬磐石,又像是这群骨囚的威严看管者,令本是沉寂血腥的气氛又添一份沉重的肃杀。
而他们在我眼却是分外的熟悉,这是抚娘村男人最常见的装束,但这种熟悉带不来任何亲切感,在尸肉血沼和累累白骨的辉映下,这些戴笠的使者显得如此丰润和立体,又显得无比诡魅和森冷。
望着他们,我只忆起一个人或者说是影子,六年前和顾宝石在“抚娘娘”坟地里看到的神秘男,那个无故消失却让我感到意外相熟的掘坟人。这个毫无根据的联想并没有什么说服力,抚娘村男人的装扮一向大同小异,他们的身高也受制于水土营养或血统的关系,局限在一个可以目测的精确数值内,没有特别高的也不见矮到怪异的,不会骨瘦如柴也难得肥胖易辨。
我更想起山脚下家里的那些没有道理可讲的烟和火。所以,当队伍再次经过一个所谓“祭魂使”的时候,我本能地再次垂头缩身,连气息也堪堪地屏住了。
两股森寒戾气透过低压着的宽大笠檐,直直睨来。我已将一个祭魂使甩在身后,还将自己紧贴前面的骨架,试图让单薄的几十根骨头能遮挡一下那双阴冷警觉的睇视。
冷汗沿脸廓滚落在衣襟前,而我快憋不住膨胀在肺部的气体。
“哗啦啦--”身后蓦的传来一阵骨头剧烈碰撞的响声,忍不住回头一瞥,却正好看到行走在身后的骨架被一雪亮的镐尖勾住,然后在一拉一扯又一扬的力量之下破裂碎散,哗啦啦的远远跌了一地,骷髅头在空中旋转了几个圈后重重跌进血肉泥中,半陷半显半张脸,呜呜地低泣着。
这场景怪异而令人毛骨悚然,我的心脏又不受控制地狂乱起来,甚至能听得到“卟嗵卟嗵”的跳跃声响在耳畔。
周围的白骨们依旧自顾自地安静前行,只是把头颅埋得更低,腰椎曲得更弯。
祭魂使已恢复原状,把镐重新抱于胸前,用笠沿遮住大半张脸,连站姿也不曾有任何变化。可我莫名地感觉他正看过来,还莫名地认为他一定是镐错了,原本那镐是要挥向我的,一定是这样的。
这样的想法使我口干舌燥,心跳更是捶鼓般的嘭嘭不止,想跟平时一样撒腿而跑,远远地逃离让自己快失去思考能力的恐惧。但此时此地,能逃向哪里?
天光由血红又开始转向灰黑,龟裂的缝隙慢慢在弥合,云层开始重新堆积加厚,好似风雨欲来。可死尸已经全部抖落在地上化为行走中的白骨,哪来还有腐水可下?如果真能下点正常的雨水,洗刷这污血遍野的天地,倒也值得期盼。
头疼脚痛肚子开始饥饿,胯下濡腥黏湿,整个人都非常难受。我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是个女娃,如果不是这一切可能永远跟我不会有任何关系,哪怕这辈子可能活得跟我爸一样,困在贫瘠的山村里辛苦劳作到连个婆娘都娶不起,那又怎么样,至少现在不用面对这样噩梦般的一幕,而且接着一幕。
又一具骨架在前面不远处,化为一堆碎骨,它的头骨重重地砸在另一具行走中的骨架,将之一并击散在地。显然,祭魂使们的镐杀规则中似乎并没有禁止误伤这一条。
我这才明白,刚才“莫名的认为”全是错的。祭魂使们似乎正以一种未知的规则,不断地从白骨队伍里挑出他们认为可以镐碎的,正不断地镐碎着。那令人头皮发麻的骨头折断声和骷髅们闷在血泥里的呜咽声交相混杂,听得我很想割了自己的耳朵。
白骨们颤抖着继续前行,不断有同伴碎成一地并被后者不断踩踏而过,那单调的“卡啦卡啦”的节奏随着他们的颤抖而显得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湍急。
一路上软湿泥泞里开始混上长短不一形状各异的碎骨,我不得不格外当心自己的脚,怕被尖锐的骨碴破皮伤肉而感染,又怕一不小心踩上正哭泣不止的某枚头骨,更得留意队伍旁祭魂使手中的镐,是否会一声不吭往身上招呼。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十八层地狱。而我,为什么要行走在这里?
一直紧捏着的本子被手汗湿得开始发腻,我哆嗦着指头,不合时宜地再次将它翻开,一页页地寻找过去,想看看妈是否有在本子记录下这荒诞而恐怖的一幕幕。
身后又一具骨架被捣散并四分五裂地从头顶飞过,砸落在前面的队伍里,引来一阵沉默的骚动,队伍歪了几秒后又迅速恢复成严整的一线,毫不停顿地前进前进,再前进。
我缩身紧附向前一位骨架,不敢走歪哪怕一步,并拈起册子一页页缓缓地翻,极怕这举动引来不该有的注意。翻到第五十八张时终于有所收获,只是这符合情况的图形画得实在简陋,以至于新的疑惑塞得脑门儿一阵阵地发胀。
一排排竖线向着一只三角形靠拢,三角形上有一竖线。对应眼前正是一列列细长骨架向顶着光柱的黑山挺进,完全合情合景,唯有一点不同的是这纸上画的三角形顶着的竖线,是倒着的。
为什么是倒着的?我将本子颠来倒去地比划着,百思不得其解,抬眼望向远处的黑山,光柱直挺挺地冲向天际,并无调转的迹向。
图下有八个汉字注释,明明白白地写着“界井倒错,魂体分离”,联系前一幅画的“交界守望”“万骨焚枯”“阴绝无途”,其含义更是迷迷瞪瞪。我头疼地长吁一口气,将本子合上,继续紧捏在手里,就像握着一根不知何时才能起作用的救命稻草。
我不得不悲观地意识到,如果在到达黑山之前还没有参透这些画和它们的注释,后果可能难以让自己喜闻乐见。
更让人不安的是,这幅简单的画没有标注出这些所谓的“祭魂使”,他们作为这场景中重要的存在却没有被表现,我并不觉得这是我妈的一种疏忽,而可能是她曾见过的情景可能与现在的并不一样。
她所见到万尸成骨向黑山的情景里,可能并无“祭魂使”这个角色。
这个想法更让我紧张不安,而紧张的压力使感官分外敏锐,耳朵在这样一片嚣闹声中,竟捕到一丝划破空气的轻微呼啸,从脑袋后面袭来!
冰凉的铁镐尖深扎进血肉的感觉,并没有产生预料中的痛憷,而是渗骨的冷和冻血的阴。整个身体被抽离了实质,我像条人皮旗帜一样,高悬在被挥起的镐尖顶上,随着有力的挥舞而剧烈晃荡。
或是因没像骨架们一样,被甩出去好远而哗啦啦地滚碎一地,肉身绵软的充实触感给予了这个祭魂使一个新鲜的信号。下一刻,我像条死狗一样,被一只宽大粗糙的手捏着颈皮,高高提起。
我虚弱地想睁大眼,看清近在咫寸的脸,却是陡劳。笠沿下是厚厚的黑麻罩面从耳际包裹到鼻梁,只露出一双苍灰淡漠的眼瞳,正谨慎地打量着我。
随后,他被遮的嘴似乎在快速地掀阖,罩面布下迸出一串奇怪的声音或者说是语句。我听着似曾相识……对了,那个骨灰罐,它吞噬我身体的时候响彻着类似的吟诵,同样的韵律和吐音。
那他这是在干嘛?我被晃成一团糊状的脑细胞已经无从思考,鲜血正从被刺穿的胸口汩汩地流,顺着脚尖以异常鲜艳的红,融汇进地上黑泥血泞碎骨的污浊中。血随着绵绵不断地吟诵,很快加速了流出,它们似乎迫不及待地要逃离我的身体,涌江入海般地奔腾而下,从汩汩到哗啦啦,在污浊的泥沼中砸出一条条细小的坑迹。
我的耳际充斥着它们疯狂涌出淌跌入泥的声音,如虫噬骨的古怪,又清脆无比。
接着,我并不意外地看到自己双腿的皮肉也在开始化为稀软的泥,掺合在血里跟着缓缓往下坠。再接着是手,再接着是腹部和胸,我的肠子和胃袋肝脏什么的像一团团被浸湿的棉团,从腹腔内扯离,重重地跌在血泥沼里,并慢慢地陷入其中。
我正随着一声声奇怪的咒,化为一具名副其实的骨。被放下时全身莹白清洁,就像从武侠小说里的化尸水中被捞出,连丝血筋连肉的残余都不剩。神思迷茫身轻如云,我呆滞地瞪着自己的趾骨踩在血泥里,摁出双类似于爪印的痕迹。
“走!”祭魂使用手指向冗长无尽头的白骨队伍,为他新造出的白骨架指了明确的方向。
我缓慢地转过身,用某种看不见的感应代替了肉质的耳朵,清晰地听见自己走动时骨关节之间“卡卡”的摩擦声。我捡起地上的衣裙和鞋子,还有那本册子,拧净血水塞进包袱,想把它重新系上腰间,发现不容易了,因为腰部只剩一根连着盆骨的脊椎,它看上去纤细而单薄,实在不适合负重。于是,我把包袱挂在颈脊上,底下有稳固地搭成三角形状的肩胛骨承受着它的重量。
祭魂使沉默地看着我因笨拙而显得有些愚蠢的举动,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譬如阻止或者抢夺。
我重新融进了骨架的队伍中,自然得如同水滴汇入溪流,与其他唯一不同的特征就是颈上挂着一只硕大的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