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还是持续不断地有骨架被镐起,被摔碎,被踩进泥沼中。我却失去了恐怖和紧张的感知,失去心脏和脑浆,没了神经和肉身,就像周围缓慢拖行的骨架一样,在一阵阵凌乱的碎裂声中,坚定不移地行走,再行走。
神智成空后不会计算时间,一切就变得简单。也许是过了两个月,也许只是过了两天,甚至是两个时辰,黑山和它的橙黄光柱逐渐耸立在眼际,它们虚得似由气体凝化,又极其实在地压迫在眼眶内,就像雷暴雨之前的天空,用浓得洇化不开的黑灰让人透不过气。而那根橙黄的光柱就像一把薄刃,在即将被压爆的肺泡上划出一道鲜亮又透彻的痕。
我在黑漆漆的眼洞里凝结出可以视物的灵息,就像婴儿出生后就能寻乳索食一般,显然是基于某种本能,但眼前的景色在慢吞吞地更换模样,或者只是因为用来视物的工具变了,幻化出另一番光景。
当近在眼前的黑山慢慢把白骨队一截截地吞噬进它的灰雾之中,橙光垂立在浓雾之中,似为一双双黑沉空洞的白骨眼框竖下让它们敬畏的超度之门。
跨过橙光垂下的帘幕。那些骨架开始附着上筋络皮肉,然后是毛发肤色,再然后是衣裤鞋帽。我眼睁睁地看着走在自己眼前的一具骨架走着走着,生出皮肉化出衣裙长出及地的发,它变为一个衣着红绸夹花袄,胯下裹一条古式百折裙的年轻女子,盘着圆圆的发髻,迈着一双秀气的小脚,一步三摇曳地行走着。只是她裸露着的皮肤,依旧显出扎眼的苍白和灰气。
简单来说,就是如先前挂在天际时的尸灰。
天色亦从昏暗暗的血光变得清净明媚,渐而转为日常所见的蓝天白云,清风习习。
待到我再次将双眼转向四周时,周遭已完全变为普通的山景,抑或是另一个时空中以正常姿态显现的抚娘村?蓝天白云下的绵绵青山,太阳耀目地当头悬照,风轻云淡,仰头见鸟禽振着翅羽斜斜滑过。
本是长不见尽头的队伍依旧在,只不过其组成从一具具白骨变成一个个年龄和相貌,甚至是衣着打扮都各有不同的女人。我低头看一下自己,还穿着那身家常的棉裙,赤着白生生的双脚,踏实地踩在碎石满地的山径上,脚底还被硌得生疼。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路边草芒扎在皮肤上的刺痒感,还有感觉到风拂过脸的温柔凉意,真实得无法怀疑。
放眼望去,满山充斥像是去赶集市的山妇们,井然有序又带着散漫的节奏徒步在漫无尽头的山路上,只是没有惯常的叽叽喳喳,依旧死一般的沉默,连骨与骨之间摩擦碰撞的“卡卡”声也消隐殆尽,像一具具被押解着,步向奈何桥的幽魂。
而那些神秘的祭魂使们依旧杵立于路两侧,只有他们毫无变化,依旧双臂持镐加麻笠蓑衣,沉默地守护着这些同样沉默着徒步攀爬的女人们。只是他们不再挥镐砸骨,像一尊尊阴森可怖的雕像,回归岿然不动。
我怅然而疑惑地东张西望着,景色愈发的熟悉起来,那黑山光柱和灰天尸雨的异相已全然消失,取而代之就是正常天光下的抚娘村。我想我或许可以往家的方向狂奔,逃离这串莫名古怪又不知去向何方的尸女队列。
我慢吞吞像其他人般游魂似地挪着步,逐渐拉在队伍的尾部,布浆新生的脑细胞迅速编织出一条快捷逃离到家的路径后,就毫不尽疑地展开行动。
因为,我已看出队伍走向的目的地或许就是“抚娘娘”坟。这些女人应是历时几百年来被拐卖进抚娘村,然后又被埋入那里的冤魂。我在队伍的最后看到一张依稀还有点眼熟的脸。那应是顾宝石的娘,她是我有记忆以来最后一个被埋进去的女人。
看到她脸之后,我解开包袱翻出鞋套上了脚,再将包紧紧地系牢于腰际,再然后就拔腿开跑了,拼尽从未用过的全力,疯一般地连滚带跑,脚趾头磕碰在各式石头树木草芒之中,痛得近乎于直接折碎,但也没能让我敢慢下一丝一毫地速度。风呼呼地从耳际刮擦而过,我觉得自己像只学飞的鸟拼尽全力地折腾在空中,怕一个停滞就直接坠落成粉身碎骨。
可最终还是一脚踏上松动的崖石,我直直往崖下坠落,没有回过一次的头,更不知那些祭魂使们是否追赶。
没有如料想中,摔得四肢断裂脑壳迸碎。我再次醒来时,四周很黑,睁开与闭上眼似乎并无区别,没有一丝丝的光线在空气里穿梭。
我摸了摸脑壳,不痛也不晕,更没有碎裂。身上也没有少胳膊少腿,只是被换了件衣裙,光滑厚重的面料上盘绣着繁复的花。脚上还套着鞋,但不湿也不破,柔软干燥,连脚底也不痛了。
身体下似乎垫着好几层丝棉,闻上去还有股淡淡的檀香。
一种怪异而有点畏惧的惶惑从心底里油然而生,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打理干净的木偶,光鲜盛装后摆放在一个封闭狭小的盒子里,连抬一下手都无比困难……不,不对!
是棺材,我正被装在一具棺材里!
神思一下子无比清明,它因强烈的恐惧而试图证明着自己的错误,使我伸手努力地抓抠和描摩着围着自己的空间,身下有垫棉,身上有覆板,板上还有刻纹。脸上有层盖巾,颈下有坚硬的木枕,围绕身周的气味应是还在燃烧中的柱香。
不用再怀疑此时此刻,我正如同尸体被摆在一具封闭的棺材里,或许正等被埋葬,或者焚烧?
另一种气味微弱地传进鼻腔,是一种干燥木柴混着油的腥气,隐隐地透过可能存在的微小隙缝钻进我敏感的鼻际,然后一阵阵微小的“哔噼”声随之而来。
这具棺材正在被焚烧?!
我失控地溢出恐惧的眼泪,支起手肘拼命地敲打着四周的木壁,它们除了发出厚实的“咚咚”回响外,没有任何能被撞破的迹向。
棺外的火明显在越来越旺,“哔噼”不绝的木柴被火舔裂声越来越清晰,封闭空间里透进来了烟,袅袅地漫在鼻际和眼际,刺激得五官又痛又痒。泪水保护性地越流越猛,淌满两颊。
我使劲地挣扎着,双臂拼命地挥舞撞击。我不要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凭什么要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被活活焚化的痛楚中?!
委屈的呜咽却被自己的呛咳声掩盖,生的希望在猛然升高的温度里变得渺茫。我已经精疲力竭,双臂已经肿胀流血,只能抬起腿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踢向依旧紧覆在顶上的棺材盖。
它居然被撞开了,但一股夹着火舌的热风疯涌进来,一下子把棺内燃成一团火。
我在烈火舔拭下的剧烈痛楚中,再一次沉沉昏去。
说“昏去”或许并不正确,晕厥是不会产生梦境的。而在“昏”去后不久,当再次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虚空状态,浮停在半空中。头顶是血光云天,眼底下的熊熊火海中,正燃烧着成千上万具棺材,而我的肉身显然也在其中。
脱了肉身,非死即梦。我想,最好是一场梦,最后的一场梦。
这场现实虚幻相交错的噩梦持续不断,这次醒来的“我”既无法抬手也不能伸腿,仅拥有一幅能旋转的视角,悬空在离地数丈处,如一架可以自控的摄像头,无论摄入眼帘的事情是悲还是喜,景色是丑还是美,只能静静地看着,不悲不喜不泣不涕。
我艰涩地转动视线,扫过眼底万象,先前那明媚山景亦然又换过一幅模样。云际恢复黑灰浓墨中血光迸裂,与地面上焦柴枯木熊熊火海交相辉映,在焰涛中颠簸流离的不是舟,而是成千上万具的朱红漆木描金雕花的灵柩,它们陈列成规整的八卦状,交融相汇而成的两点是高耸而起的石台。
此景此状,布了一个显然易见的诡局。
高台上那些所谓的祭魂使围站在台沿边上,照旧持镐肃立,俯视台下在火海里焚化的千万棺木,喃喃而吟,细碎的声波集成恢弘祈诵,在这一片无垠的诡魅空间里震耳欲聋,激荡回响。
这样一个虚无的“我”,抬不了手捂不了耳,只得任凭隆隆经诵如孙猴儿中的紧箍咒般钻心蚀肺,依旧不泣不涕不悲不喜。
接着,我看到无数焦黑的尸骨,破开脆成灰炭的棺盖,颤巍巍地爬出来,血肉炙干的指骨挣扎地向着高台竭力伸去,似是在求救更似在指骂。我听到那一声声从颔骨下挤出的怒吼,挟裹在漫天无际的吟诵中,像一串不合时宜的调,硬是破了原本可以束魂的咒。
祭魂使并不动怒也不理会,他们依旧声声不绝,音浪破空,拢覆万事万相。
在火海地狱中的焦骨们在火海咒浪中无法坚持多久,不一会儿都肉尽血枯皮筋化灰,个个坍塌殆尽在一片草木黑土之中,尘归尘土归土。
我犹如菩提灌顶,细腻的感知从一颗不知藏身在何处的心脏的瓣尖上弥延,却依旧无法垂泪,悲怆憋在胸腔内,像浓酸一样地蚀腐出无法承受的痛苦。
“别哭,还不宜破局。”
有人在低低地叮嘱,不在耳边,不在天际,不在这个梦境里。而此时此刻,我却急于要有所行动,于是拼命地旋转自己的“眼”,天地糊成一片极端缭乱的光影,带来强烈的晕眩感。我恨不得掰断自己的脑袋,这样可以不睹物不思量不悲悯不惶惑。
看不到底下千千万万的焦骨为灰,无数生魂悲泣成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