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是一个有爱国热忱的人,也是一个坦率、直爽的人。但他缺乏政治斗争经验,容易感情用事,轻率冲动。准备放蒋的消息一传出,西安内部引起很大震动。25日一早,东北军和十七路军一些高级将领联名写信给宋子文,口气强硬地表示:商定的条件必须有人签字,中央军必须先退到潼关以东,才能放蒋,否则虽然张、杨两将军答应,我们也誓死反对。蒋介石看到信后大吃一惊,立刻要宋子文去见张学良,恳求他尽早放蒋。这下,宋子文慌了,蒋介石、宋美龄也十分惊惧,“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所以宋美龄一大早就慌忙派人把张学良找了去,要求当天就让他们回南京。
“今天就要走吗?”“是的,今天!”“这是不是太仓促了。”“不,也该走了。”
“原来不是说还要过几天再走吗?急什么呢?”张学良还想留客。
可客人却一天也不想留了。尤其蒋介石,一说要走,心早飞了,恨不得马上就离开这个使他栽了个大筋斗的倒霉的地方。宋美龄最懂得蒋介石的心意,所以她哪会让步呢?张学良刚表示了一点挽留之意,她马上就摇头了:“不,汉卿,多谢你的好意,不必再停留了,好在谈判已经结束,几方都已达成谅解。另外嘛,你可能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
“啊,是什么事呀?”“今天是圣诞节,我想今天回南京,图个吉利,你不会使我失望吧?”“啊,是这样……”宋美龄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张学良觉得是很难拒绝的,加上他早有放蒋之意,所以打算答应她的要求。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放蒋是大事,西安3方面意见还不一致,尤其军内将领和各方人士,几乎是一致反对的,所以又有些犹豫了:“走是可以的,总得准备一下,今天走,怕来不及吧?”
“来得及,来得及!”宋怕张学良再变卦,连忙说:“我来时乘坐的飞机还在西安,要走很方便,还准备什么呢?”说到这里,为使在她看来还是比较重义气、讲交情的这位少帅不再有任何的动摇,又进一步使他放心地说“:汉卿,事情是不是就这样说定了。至于有人顾虑日后共事,多有不便,这就更是多余了,你可以转告他们,委员长说了,他是领袖,是决不会计较的,尤其你们弟兄之间,大仁大义,决不抱怨。”
张学良看宋如此通情达理,即表示同意让他们今天离开,并亲自送蒋介石回南京。
“不,不要送了。”一直默不作声的蒋介石,看到夫人终于把张学良说动了,暗自高兴,但嘴上还是劝阻,以示宽宏与关切:“唵唵,真的,不要送了,我们兄弟二人好说,都能谅解,不会介意,可你到南京,那里可能会有人对你不谅解,唵唵,怕有不便。”
年轻的张学良对蒋介石的两面派手法还缺乏深刻的了解和警惕,他只是考虑到,普通的人,尚讲信义,何况堂堂委员长?他不是倡导新生活运动、大谈“四维八德”、对“礼、义、廉、耻”“忠孝仁爱,信义和平”之类的信条背得滚瓜烂熟吗?不是口口声声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绝不报复吗?所以他答应了他的要求,至于送不送蒋回南京,刚才蒋介石所言,显系激将法,正因为他这样说,张学良才不能不送。所谓南京有人“不谅解”、“不要送”等,并非真言,可以把它看作是欲擒故纵之策;而唯恐他改变主意不去南京,那么他想把张学良“这小子弄起来”的打算就会落空,这才是蒋的真正动机。
赵四小姐得知张学良要送蒋介石回南京的消息之后十分惊讶:“什么,今天就送委员长回南京?怎么走得这么急?原先不是说还要过几天才走吗?!”赵四小姐惊异地望着行色匆匆的张学良,这突如其来的决定,使她非常不安。但张学良却镇静如常:“是的,是走得急了点,人家两夫妇都是基督徒,要回南京过圣诞节,我怎好拒绝呢?”“啊,是这样,不过”,赵四小姐像突然想到了什么重要的问题似的提醒说:“这是大事,要慎重,这你跟周先生、杨主任他们商量过没有?”张学良说:“以前商量过,不过提前走还没来及告诉周先生。”
“放他走可以,但你不能送他去南京!”“啊,这为什么?”
“这太危险了,他会进行报复的。”
“不,霞,你放心,现在还不会。”张学良拉着赵四小姐的手,不无留恋地说。在平时,他对聪明的赵四小姐的意见是乐于倾听的,但现在他认为她显然是由于过分为他的安全担心,才极力阻拦。实际问题并不是这么严重,既然委员长一再表示理解这一行动,赞成停止内战,联合抗日,而宋氏姐妹也保证他的安全,用宋美龄的话来说,一到南京就让他返回西安,连一秒钟也不叫他多停呢,看来安全没问题,所以他把上述情况向赵四小姐作了介绍,仍执意要送。“不对,汉卿,这你就想错了。”赵四小姐焦虑不安地说,“你与委员长共事,时间不算短了,他对你究竟怎样?他的关心和信义在哪里?你过去被他利用,替他背黑锅,他用得着你时,把你奉为上宾,用不着你时,就把你一脚踢开,这你难道都忘了吗?你过去吃他的亏还少吗?至于宋氏姐妹的保证,可靠程度有多大,你比我清楚。”
“唔,是的,有这么回事。”张学良若有所思地说,“不过,这也不能完全怪他,他是想帮我点忙的,问题是……唉!”
赵四小姐认为张学良有时过于看重哥们儿义气那一套,同时在待人接物方面又往往比较天真的这些老毛病又犯了,所以严肃地说:“汉卿,我总觉得,放他回去,是为了合作抗日,这你是做得对的,但送蒋,还要送到南京,就太冒险了。过去,凤至大姐也常说,你有时比我们还天真,这可不好呀。把别人想得太坏,是不好的,但把别人想得太好,也会给自己带来不幸。你不要忘记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别看在这里说得好听,到了南京,那就会是另一副面孔了。再说,南京的亲日派,还有什么十三太保之类,也是惹不起的,到了那里,就算委员长对你不加追究,这些人会放过你吗?”“嗯,这倒是个问题,是必须留心的。”张学良似乎有点动心了,但他想了想,还是豪迈地把大氅往身上一披,依依不舍地说:“霞,你的好心,我知道,也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你的顾虑,你的分析,我觉得也是很有道理的。不过,怕难相从,因这事早先委员长夫妇就跟我谈过,我是答应了的,怎好食言呢!此去南京,是有一定的风险,不过,为了顾全他的面子,为了团结抗日,为了四万万五千万同胞的利益,我也就顾不了这许多啦。好,再见吧,请多珍重,不要为我担心,我会很快回来的!”
“不,汉卿,你不能去!你不能去!”赵四小姐急得直流眼泪,拉着张学良的大氅不放。张学良是在一种惜别和悲壮的气氛中匆匆下楼登车离开公馆的。
25日下午3点多钟,张学良拉着杨虎城陪同蒋介石夫妇及宋子文等悄悄离开住地,乘车直奔西郊机场。行动非常秘密,没有告诉任何人,连周恩来也没有通知。蒋介石临别时,对张、杨说:“今天以前发生内战,你们负责;今天以后发生内战,我负责。今后我绝不‘剿共’。我有错,我承认;你们有错,你们亦须承认。”他还把答应的6项条件重申了一遍。张学良当即表示:愿意陪蒋回南京。接着就在飞机旁写了一个手令,大意是:余去南京期间,东北军由于学忠统率,听从杨虎城副主任委员指挥。在蒋、宋登机起飞时,他也登上自己座机跟着飞去。这时已是下午4时了。
(三)蒋介石的训词和毛泽东的声明
张学良离开金家巷不久,孙铭九就得知张、杨两将军去机场送蒋的消息,他立即向周恩来报告了这个紧急情况。张学良对周恩来是敬重的,他对他在和平解决西安事变中的艰苦卓绝的工作,是怀着由衷的敬佩和感激之情的。但他也总认为,他们此次举事虽带有一定的军事阴谋的性质,可却完全是为了抗日,是以国家民族利益为最高准则的,也关系着国民党的兴亡绝续,而绝非出于私利,或欲与谁去争一日之短长,因而觉得踏实,心安理得。
而对于蒋介石会背信弃义,对他们进行报复这一点,却估计不足。周恩来曾对他多次相劝,让他不要对蒋介石抱很大的希望,特别是对他的阴险多加提防。可是,他有点忠言逆耳,未加重视,加之蒋的回宁提前了,事出仓促,所以未与周恩来再作协商,现在周恩来得知此事,也不禁一惊,不无责备地说:“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早点报告?”孙说:“我以为他同你们商量过的,他走也没有告诉我啊!”周恩来要了一台车,直奔机场。途中几次让司机快点开,车子几乎飞了起来。周恩来说:“这么大的事情,张将军事前一点也没有和我说(这显然指的是提前放蒋——引者)。我们无论如何要劝他不要去。”可是已经晚了,车子到机场时,蒋介石专机的螺旋桨已经转动了。在回来的路上,周恩来沉默不语,心情十分沉重。周恩来以后叹息地说:“张汉卿(张学良的字)就是看《连环套》那些旧戏中毒了,他不但(像窦尔墩那样)摆队送(黄)天霸,还要负荆请罪啊!”
蒋介石一离开西安,态度立刻起了很大变化。飞机到洛阳,他就命令张学良让杨虎城立即释放陈诚、卫立煌、朱绍良、蒋鼎文等被扣的高级将领。张学良电告杨虎城照办,西安方面遵照执行了。12月26日,蒋介石夫妇自洛阳飞抵南京,国民党搞了隆重欢迎的场面。而张学良则根据蒋的建议,没有同时到达,而是又过了些时间,乘另一架飞机抵达南京机场的。当时,机场上欢迎蒋的人群已经散尽,换上来的是武装宪兵和便衣特务,以及宋子文和他的几个卫士。一下飞机,张学良一行和宋子文一起,乘上宋子文的一辆汽车以及南京张公馆的两辆汽车,直奔宋公馆。宋公馆坐落在风景如画的玄武湖畔鸡鸣寺北极阁,绿树蓊郁,幽雅宜人。宋公馆内有两幢二层小洋楼,宋子文把后面的一幢让给张学良下榻。最初的日子,还算不错。张学良在南京走访亲朋好友,往来自由。只是外出时,总有两辆汽车跟着,一辆是南京警务厅的,一辆是军统局的,或坐便衣警察,或坐便衣特务。那时,说是“保护”张学良,倒也还是说得过去。张学良还在宋子文的陪同之下,打牌、玩球,看来,他在南京的日子过得自在、潇洒。
到达南京的当天,蒋介石即发表了《对张杨的训词》。《训词》颠倒黑白地说:“西安事变,实为中国5000年来历史绝续之所关,亦为中华民族人格高下之分野,不仅有关中国之存亡而已。今日尔等既以国家大局为重,决心送余回京,亦不再强勉我有任何签字与下令之非分举动,且并无任何特殊之要求,此不仅我中华民国转危为安之良机,实为中华民族人格与文化高尚之表现。中国向来以知过必改为君子。此次事变,得此结果,实由于尔等勇于改过,足为我民族前途增进无限之光明。以尔等之人格与精神,能受余此次精神之感召,尚不愧为我之部下。”
蒋介石在《训词》中为自己吹嘘说:“余自兴学带兵以来,对部下与学生训话时,尝以二语教人,尔等亦必闻知。此二语者,即(一)如有丝毫自私自利而不为国家与民众之心,则无论何人可视我为国家之罪人,即人人可得而杀我;(二)如余之言行稍有不诚不实虚伪欺妄而不为革命与主义着想,则任何部下,皆可视我为敌人,即无论何时可以杀余。此二语为余平时所以教部下者。今余之日记及文电等,均在尔等手中,是否其中可觅取一言一字足为余革命罪状者?如果有之,则余此刻尚在西安,尔等仍旧可以照余所训示之言,将余枪决。”蒋介石认为西安事变的原因是:“余平日一心为国,一心以为精诚与教令可以贯彻于部下,绝不重视个人之安全,防范太不周密,起居行动太简单,太轻便,太疏忽,遂以引起反动派煽动军队乘机构害之祸心。”蒋介石为自己辩白说:“余十余年来所致力者,全为团结精神,统一国家以救国,而尤重于信义。余向来所自勉者,即‘言必信,行必果’二语。凡与国家民族有利益者,余决不有丝毫自私之心,且无不可以采纳,亦无不可以实行。”
这个《训词》发表后,在延安的毛泽东即发表了一篇《关于蒋介石声明的声明》。《声明》评价蒋介石的《训词》是“内容含含糊糊,曲曲折折,实为中国政治文献中一篇有趣的文章。”毛泽东指出:“蒋氏果欲从这次事变获得深刻的教训,而为建立国民党的新生命有所努力,结束其传统的对外妥协、对内用兵、对民压迫的错误政策,将国民党引导到和人民愿望不相违背的地位,那么,他就应该有一篇在政治上痛悔已往开辟将来的更好些的文章,以表现其诚意。12月26日的声明,是不能满足中国人民大众的要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