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大概是坐夜车来的,到我家去吃碗面吧,你也来,我老婆今天回娘家了,我亲自动手给你们下一碗我的招牌面,我跟你讲,平时我老婆在家,我是连油瓶倒了也不扶的。”
齐思维叫他丁大哥,老丁也真有大哥的样子,热腾腾两碗青椒豆干笋尖面,填饱了照照和齐思维的肚子,又听说照照想找地方住,立刻拨出一间单人间长租给照照,租金随便给。
照照在老街住了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搬了一台电脑,然后钻进齐思维的院子,把他那些砚台放在大和姬的边上摆弄起来。
丁大哥的客栈都由他老婆菊香料理,住着的大多是来画画的学生,老丁没事就到齐思维这边来吹牛,看着照照大热天的忙得不亦乐乎,两人实在不能理解。给砚台拍照片不是没见过,但照照说她是在“拗砚台的造型”。
菊香也常炒了菜送过来给照照和齐思维加餐,他们的女儿小菊今年12岁,自从照照帮她拍了一张坐在竹椅上的照片之后,就缠上了照照。
“姐姐,你帮我拍的照片是我这辈子拍过的最好看的照片了,以后我跟齐大哥结婚你也帮我拍照片好不好?”小菊喜欢齐思维,每一次见到照照的时候都要向照照划定她的地盘。
照照故意逗她:“老齐喊你爸爸大哥,你又喊老齐大哥,你这个辈分是怎么算的啊?喊齐叔叔!”
“切!”小菊也不应战,直接粘到齐思维身边,“齐大哥,我初中毕业就不上学了,来帮你看店好不好?”
齐思维正在修理一张旧竹椅,头也不抬地说:“我请不起伙计,等你毕业,我说不定都破产了。”
“那你破产了,我就去做导游养你呗,到时候我再给你拉好多团队过来,你就有生意了,你也就不会破产了。”
旅游区小客栈的女儿,对于旅游这一块儿的门道早就了若指掌,菊香倒想把女儿送出去上大学,没想到小小人儿自己却早早确定了人生方向。
“我才不要上大学呢,我只想考张导游证出来,在我们屯溪,这个证比大学文凭还有用呢。白天做导游,晚上回家做饭洗衣服照顾齐大哥,我就愿意做个贤妻良母,过过自己的日子。”
一番话把齐思维和照照说得哑口无言。
这小家伙,规划好了职业,又规划好了人生,竟是比院子里这两个将近30岁的大人还要明白呢。
这天大家坐在齐思维的天井里吃井水西瓜。齐思维院子里有一口老井,用一只铅桶把西瓜浸下去,吃起来凉凉的,比放在冰箱里的要适口,还不会拉肚子,于是小菊就叫它井水西瓜。
菊香问起照照去英国留学需要的费用,然后拍拍老丁说:“我们家小菊要是可以去留学,就把房子卖掉。”
“神经病啊,去英国留学又怎么样?做女人,还不是嫁人生孩子,这些还需要到英国去学?”老丁不以为然。
“谁说女人只能嫁人生孩子?你看人家大城市的那些女人,不结婚不是过得好好的?上次住在楼上的那个女画家,人家50岁了还没结婚,她说她这辈子没洗过碗没做过饭,想吃什么就上馆子,一把年纪了还有三个男人追她,你看看,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菊香无限憧憬地描绘着小菊的未来:“我们小菊一定要离开这条老街,去外面见见世面。”
“不要!”小菊抗议。
“不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以后你就会感谢我了!我给你报了英语班和电脑班,下个星期就去上课。我不过上到初二,所以只能嫁给你爸爸这种高中没毕业的,你要是上大学,就能找个研究生做老公。”
照照差点被西瓜噎到,照菊香的理论,博士只能找博士后,博士后的女人就铁定嫁不出去了。上大学原来是为了嫁得更好,菊香的这个结论不知道是怎么得出来的。
在照照的记忆里,小学中学里那些没上大学的女同学,都早早地结了婚做了妈妈,她算是同学里走得最远的,但也剩得最久。
正在很切实际地闲扯,忽然有人敲门。
齐思维家的木门一直是半开半闭的,现在却有人忽视开着的那半扇,认真地敲着关上的那半扇门。
小菊去应门,这就是胡照照和易辰的第一次见面。
当时照照对易辰并没有太过在意,她注意到的是易辰带来的那方鸭形砚。
那是一整块水坑的子料随性雕出来的,一只圆润肥美的鸭子慵懒地把头埋在翅膀里,也许是憩着了,也许是在梳理自己的翅羽。
温润的枣心眉,几乎没有现今流行的那些金星金晕,但看得出是一块上品。
齐思维看见那块砚台就来了精神,拿在手上仔细把玩起来。
“我想找人帮我看看这块砚台的来历。”
“这应该是你们家老人的东西吧,看刀法像汪律森的作品,汪老善治仿古砚,尤其是仿宋砚,方中带圆,圆中带方。这只鸭子完全根据石料的形状和纹路下刀,这种浑然天成的感觉现代人已经很难做到了,而且看砚石也看得出来,这种枣心眉的老坑石这些年根本就见不到,上面的包浆也看得出来,不是现在的商品砚,估计是家里传下来的吧。”
易辰的双眼发光:“你说的没错,这是我妈妈珍藏的,我推算它来自于一位故人,你知道谁会有这样的砚台吗?”
“这就是大海捞针了,汪老雕的砚台全世界都有人收藏,如果是你妈珍藏的,她自然说得出来历,你何必舍近求远?”
易辰笑了笑:“说的也是。”
然后他就黯然地离开了。
一条街上就这么点故事,据说这个年轻人走访了所有卖砚台的店,就想找到这块砚台原来的主人。
隔天,照照在丁大哥的客栈里又一次遇见了易辰。
他看起来很疲惫,照照认出是他,便跟他打了个招呼。
易辰正在看一本旧的缎面日记本,紫色的软缎封面上印一朵金色的菊花,照照记得自己家里以前也有这么一本,是爸爸抽屉里的珍藏,于是,照照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易辰索性递到她手里:“这是我妈妈的日记本,整本用蝇头小楷记着一个‘他’,他送了这方砚台给她,他和她深深爱着对方,但在我的印象中我妈一辈子都是孤独的一个人,这个她深爱着的男人到底到哪里去了?”
原来,易辰的妈妈生乳腺癌住进了医院,却坚决不肯开刀,医生说开刀可以挽救她的生命,但她却说活着已经没有什么牵挂,不想不完整地活下去,只想保持着尊严地死去。
只看一眼日记本上娟秀的小楷,照照对易辰的妈妈已经很有好感,一把年纪的女人还有着这种少女一般的情怀,更让照照珍惜。
她忽然很想帮易辰一起找到易妈妈的那个“他”。也许只有他能让她接受手术,坦然地活下去。
日记里看起来满是线索。
他们邂逅在杭州,大学的围墙外面,易安遇到小偷,偷去了她的钱包,他从后面奔上前去,捉住了小偷。
小偷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那时社会风气良好,没有胁迫孩子偷盗的集团,要不是饥饿,孩子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他夺下钱包还给易安,却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点钱递给孩子,让他从此以后不要再做这种鬼鬼祟祟的事情。
那是照照和易辰都没有经历过的年代,那个年代的男人特有的正派和侠义心肠让他们对“他”心生敬佩。
这是个坦然、勇敢、热情的男人,难怪易妈妈对他钟爱一生。
其实线索不算不多。
照照说:“你也不用在一棵树上吊死,细细读一读日记,一定有更多‘他’的信息,一定是找得到的。”
“我依稀记得,我曾经在屯溪住过,但上学以后我一直生活在上海。可是,我觉得妈妈日记里记录的故事是发生在这里的,所以我才会回来寻找。可是,这个城市对于我来说真的是完全陌生的,没有姓名,没有工作单位,我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照照摸了摸日记本,很有读下去的冲动。她总觉得,一切的秘密都在这本日记本里找得到答案。
“如果可以帮我找到‘他’,我希望你能先帮我读一读这本日记。”易辰诚恳地看着照照。
照照有种很幸福的感觉:“真的吗,你相信我?”
“嗯。这里面记录的都是十分美好的回忆,我不介意多一个人阅读,尤其是你。至于我妈妈,她连生死都无所谓了。她说,家里的东西都留给我,随便我怎么处置,我想她更是看得开的。”
人有的时候更容易对陌生人敞开心扉,甚至会在屯溪老街上相识了,并决定一起去挖掘一段尘封的恋情,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奇妙的缘分。
易妈妈也这样描绘自己和他的缘分。
“第二天,我在学校的阶梯教室又遇见他,他拿了一卷苏东坡,我的手里恰是一本李清照,没想到参加宋词研究兴趣组,居然会遇见他。婉约还是豪放,我们争论一下午,他说,你这么凶,应该喜欢辛弃疾。然后他请我去吃了校门口的鸭汤扁尖面,付钱的时候少一角钱,我递给他,他居然脸红了。我期待他回来找我还这一角钱,这样我们可以谈论更多的江城子和浣溪沙。我居然忘了问他的名字,连他是哪个系的也不知道,他找得到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