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相遇都有美好的传奇。
易妈妈的初恋似乎没有开始就夭折了。
红藕香莲玉簟秋,轻解罗裳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子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在下一页,易妈妈抄录了这样的一阕词。
她的日记满是浓浓的忧伤,她写到:“他说如果是作为同学间的交往,我们可以维持这种单纯的联系,但他不会超越这个关系。”
少女的初恋是充满激情的,易安在伤感了一阵子之后,下了一个决定。
“我不想我的生活中没有他,所以,哪怕就是同学一般的友谊也可以,甚至,这一辈子就只是柏拉图式的恋爱,或者是我一个人的单恋又怎么样呢,爱在我的心里,是谁也拿不走的。”
喜欢李清照的女子,是会有这种刚烈的忠贞的吧。
不知道那个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在后面的日记里,他们一起去买书、看电影、骑车、郊游,但始终保持着距离。
在那个年代,男女之间的交往还是很有分寸的,易安和他的每次见面,都有着别的同伴,开始是不固定的,后来变成一个不变的李德言。
有一页,易安用十分愤懑的笔调写到:“原来他同意跟我见面,是为了李德言,即使你不中意我,也不用把我推脱给别的人,这是对我最大的侮辱!”
但可爱的易安,却是轻易就原谅了他。
“今天,他忽然拥抱了我,虽然是十分简短的一秒钟,但我感觉到了他的心跳,抑或是幻觉?就算是幻觉,我也希望记住那种节奏,有力,坚强。”
然后,日记到了最后一页,易安说:“偷偷读过《旧唐书》,记得红拂夜奔的故事。爱情无关江山,我只是个小女子,他选择回乡,我决定跟着他,这样,我和他可以喝同一条江里的水,不敢有郎情妾意的奢望,但我已觉得幸福。”
易辰说他的户口本上的父亲叫做李德言,可是他自小失怙,印象中没有父亲的形象,只有母亲一个人独力养大他。母亲说,父亲是个十分善良的好人,看来她为了他来到屯溪,而李德言也跟着易安来到了这里。
照照忽然想到,李德言就是最好的线索,李氏是他的同学和好友,从李的信息中寻找,自然会找到他。
六七十年代从浙江来到徽州的大学生,基本都已经退休了,要找他们应该到哪里去找呢?
灵光一现。
照照的爸爸便是在浙江上的大学,也许,爸爸会有印象。
回到故乡已经月余,照照一直隐瞒着自己离职回乡的消息。但,这是不可能一直瞒下去的,也好,在告诉妈妈之前先跟爸爸知会一声,有了爸爸的支持,也就不怕妈妈的暴风雨了。
电话打回家,却是李二康接的,姐姐和妈妈上街去了,而爸爸,居然在出院后一直没有去局里上班,据说是去了上海休养。
他请的是公休假,也没有请秘书安排酒店和行程,就自己离开了。
照照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父亲真的有什么事情已经在付诸于行动了吗?
没敢告诉李二康她已经回来,没有父亲作为缓冲,如今的照照还不想跟母亲见面。
易辰也住在丁大哥的客栈,客栈很小,大家白天就聚在齐思维的家里。
这边照照和易辰一筹莫展,找不到线索,可是峰回路转,易妈妈很快来了电话,说她同意做手术了。
易辰决定连夜回去,易妈妈却叫他不急着改变行程,她请好了护工,不需要易辰照顾。
“我妈妈跟我向来就是这样,我们互相关心,但她待我又总是淡淡的。从我记事时开始,我就是自己去浴室洗澡,妈妈会拜托浴室里搓澡的工人照顾我,夏天再热她也不许我打赤膊。但她也不是不关心我,我们家是我们里弄第一个装空调的,装在我的卧室里。五年前她阑尾炎开刀,也是情愿高价请护工料理,绝不让我动手。”
易辰跟照照抱怨。
“也许她是个十分典雅传统的女子,我倒觉得这种清醒保持距离的亲子关系可以给孩子最大的自由。”
照照的妈妈进孩子的房间从不敲门,就连女儿的私信也会拆开来查阅,所以,自己有的,总不满足,别人手里的,会觉得更好。
失去了寻找的动机,也没有什么寻找的线索,照照又回过来做之前未完成的事情。
谜底揭晓,她拍了那么多照片,原来是把齐思维的砚台放到网上去卖。
易辰也爱砚台,忍不住把齐思维的砚台拿来玩赏。
“这一方用这几点金星点缀在荷叶上,取名叫巴山夜雨,好!若叫留得残荷听雨声就俗了,巴山夜雨涨秋池,合该就有残荷,但又不着眼在这几片人工雕琢的荷叶上,要的就是这几点天然生成的金星担任主角,这块石头本身有丝丝水波纹,老齐,你的心思还真是雅致啊。”
齐思维难得有人跟他契合,忍不住把库房里的得意之作全搬了出来,用一只上了桐油的旧澡盆,把砚台泡在水里,一直玩赏到天明。
第二天,照照一早去吃早点,见齐思维的门大开着,两个人一人一张藤椅歪在那里高卧不起。
脚边上乱七八糟堆的都是砚台的包装盒。
照照暗笑,这种风景也就在老街上齐宅里才见得着。
一个事生产不事销售的齐思维已经少见,这个易辰更是不知什么来路,也不上班,说是来老街上找妈妈的初恋,如今就这么荡在这里,难道他没有工作吗?
不过各人有各人的故事,在别人看来,照照自己不也是暧昧得很嘛,住在老街上一个多月了,是靠什么谋生的女子呢?
男子无所事事,一般总是有点家底,女子不事生产,似乎会被消遣得更加不堪吧。
老街不大的地方,照照想藏是藏不住的,很快就有熟人将照照的行踪报告了胡家。
爸爸出门,妈妈连他去了哪里干什么都不知道,但照照在老街上的消息一经传入妈妈耳朵里,她就立刻出现了。
照照正在电脑上修图,大方扑了进来。
“胡照照,你搞什么鬼?不在上海好好上班,死在这里干什么?”
大方就是这样的人,即使是关心你,但说出来的话永远充满火药味。
“妈!”
见到妈妈,照照只有这么一句,千头万绪,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妈妈的问题。
快30岁的人了,被别人半推半抱走了小半辈子,决定停下来想一想,然后决定人生的方向。
这样说,对于大方来讲,一定是太高深了,她没法理解。
我不想在上海生活了,想回到父母身边,轻轻松松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这样讲,会被妈妈直接递解出境。
想过轻松的日子,不就是想不劳而获啊,在操劳了一生的母亲看来,这是犯罪。
照照印象中的母亲,总是天不亮就起床,做一家人的早饭,然后出去买菜洗衣服,到茶园去劳作,放学回来,母亲已经在做饭了,写完作业睡觉时,妈妈还在织毛衣。
的确,长到这么大,没见过妈妈翘着腿坐在沙发上休息。
照照的无言以对让大方更加恼火,她提高八度:“你个死丫头,快给我老实交代,你在这里干什么?”
“老板把公司关了,所以我只好先回来再想办法。”情急之下,照照只能撒谎。
强势的父母,往往听不到孩子的心声,就是这个道理。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住在这种不三不四的地方干什么?”
“喂,你别骂人哦,我这里是正规的客栈,什么叫不三不四的,女儿这么大了,你还这么吆五喝六的,太不尊重人了!”菊香听见声音上来声援,她也是大嗓门,跟大方旗鼓相当。
大方一回身,看见菊香,倒客气起来。
“呵呵,老板娘,不好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
民间女子有民间女子的智慧,大方态度缓和下来,菊香也立刻笑了。
“我也是有女儿的人,我懂的,你也别上火,照照住在我这里跟家里一样,你们好好坐下来聊,我给你们倒茶去。”
大方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打量了一下环境。
“家里有吃有喝的,你就算失了业,我总不会少了你的饭吃,就算是只剩一碗饭,再加两碗水,我们总可以吃上一顿泡饭,你又不是孤儿。张老师来告诉我说在老街上看见你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儿行千里母担忧,就算你30岁了,总还是我的小孩,你有事不跟我说,也好跟你爸爸说,我今天要是不来找你,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不知为什么,妈妈的一番话,竟让照照想哭。
她有点尴尬于自己的情绪化,只能回过身,看看窗外,正看见易辰微微笑着看着自己的窗户。
照照立刻又要脸红。
真是的,怎么竟有了这种少女的调调。
快30岁的人,为了男人脸红,又被妈妈说得快要哭了,可是照照的心里却有一种实敦敦的幸福。
父母就是这样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