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辰很不安:“不,妈妈,这不是我设想的。”
“傻孩子,有情人终成眷属,那只是小说。在我们这一代人里面,能和自己心仪的人在晚年重逢,已经是足够幸福的了。如果你希望我不要干涉你的感情生活,那么,你也不要干涉我的。”
如果,易安知道,如今的胡再晨还有一个新的身份,就是她的准亲家,不知道她是否还能如此恬然地憧憬她的新生活。
幸好,在目前这一天里,她还不知道这一切,所有的人也都没有洞察这一点,所以她还有悠闲的心意,收拾着再晨为她租下的小屋,在案头铺开羊毛毡和宣纸,并把那方眉纹砚放在案头。
这是上辈人传下来的砚,在再晨得知易安将要嫁给李德言的时候,他把砚台送给易安,并在上面刻上了那一阙两人第一次在阶梯教室共读的词。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子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我的心里不是没有你,而是从我15岁的时候我就错过了你,认识你的时候我希望能和妻子离婚和你在一起,但她已经怀孕。你追着我来到屯溪的时候,我又一次想抛弃一切来到你的身边,但她全心照顾我的母亲和女儿,即使我对她不闻不问,她也毫不计较,我不知道怎么跟她开口。然后,她又冒着生命的危险为我生下第二个孩子,我不爱她,但她是我的亲人,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以德报怨,那样的我,你也不会喜欢。”
照照出生的那天,当再晨赶来的时候,他最先看见的是易安,两个人很久没有交谈了,借着这个机会,再晨跟易安说出了这一大段的心里话。
易安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男人和女人,相遇的时机的确十分重要,而在那个年代,已婚的身份更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何况,还有两个孩子的存在。
易安跟易辰说:“即使今日,离婚已经不算什么,但他,绝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抛下责任的人。”
这就是易安之所以会不可自拔地爱上胡再晨的缘故吧。
易安还留着胡再晨写给她的唯一一封信。在那个年代,没有工作关系和亲属关系的男女通信是很危险的,所谓的生活作风问题困扰着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但胡再晨冒天下之大不韪一定要写封信给易安,是为了告诉她,自己的妻子为什么会再次怀孕。
当时,易安苦苦等待着再晨,她已经知道了再晨是有家室的人,还有一个女儿。
那个清晨,易安从客车上下来,没有立刻去单位报道,而是直接来到了胡再晨家,地址是李德言给她的。
她想给再晨一个惊喜。
她想像夜奔的红拂那样突然出现在李靖的面前,说:“我来了!”
但她看见的却是她的李靖身边已经有了一位红拂。
胡家的门开了,一个扎着麻花辫子的少妇走了出来,拎出一只煤炉,手脚麻利地生好炉子进去了。
过了一会女人挎着菜篮手上牵着一个女孩走了出来。
女孩冲门里叫:“爸爸,爸爸!”
胡再晨伸头出来说:“清清,乖,爸爸要上班,你跟妈妈去买菜哦!”
自始至终,易安看见的只是背影。
门关上了。
她的爱情也轰然崩裂。
轱辘辘的车轮声,一辆运粪的板车从她身边经过,滴下几滴黄色的粪水,整条街变得奇臭无比。
也许是因为生在上海的易安第一次闻到这样的味道,她的胃痉挛抽搐,惹得她惊天动地地呕吐起来,一夜并没有进食,她吐出的是水和胆汁。
吐完,她瘫坐在长街上,心里的绝望已经不是后悔或恨能够描绘的了。
毕业的时候,她可以选择回上海或是留在杭州,但她执意到边远地区去,又跟老师软磨硬泡要来徽州。现在,她来了,但爱情不在。她被自己抛到了一个偏僻的山区小城,在痛苦中永世不得超生。
行李已经被李德言带回去了,他倒是个忠诚的骑士。可是,如今的易安,在黑暗的河流中已经没顶,什么样的救赎都不足以让她超脱了。
她从未拥有过的,再也不可能拥有了。
学校给他们这些新来的教师安排了单身宿舍。新粉刷过的白墙,简单的木制家具,是特地请当地的木匠新制的,一床一桌一椅一柜,整齐划一如同军营。
整顿好之后,学校通知新老师们可以用几天的时间回自己的家休整一下,易安选择了留下,李德言也就留下了。
易安不愿意回去,对外的原因是老父在母亲去世后娶了年轻的妻子,他们的孩子很小,继母虽然并没有不欢迎易安回去的意思,但听说易安毕业分配不回上海,明显松了一口气。家里的房子只有一间半,还请了一个保姆帮忙带孩子,这么大的女儿回来住哪里?
李德言倒是家里的独子,父母盼着回去呢,但想到易安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住着,李德言也就离不开了。
山城的夏天,蚊子甚多,易安不堪其扰,天天带着黑眼圈起床,李德言决定带她去百货店买蚊香和蚊帐。
其实,易安知道自己夜不能寐的真正原因,但这个原因如何能跟别人说呢?
于是,无法推脱地跟着李德言去上街。
小李还真是有本事,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辆半新的永久自行车,二十八的,高头大马一样。他让易安先坐在书包架上,然后自己用脚一点就骑了起来。易安还是第一次坐在别人的自行车后面,颇有点胆战心惊。
李德言下车的时候,易安的脸吓得红扑扑的,刘海也被风刮得乱七八糟。
李德言忍不住伸手飞快地拂了一下她的头发。
真的只是一瞬,但却落在别人的眼里。
百货店门口,胡再晨拿着一盒痱子粉出来,看见易安和李德言亲密地从自行车上下来,整个被钉在了当场。
“老胡,我正打算帮易安买好东西就去你家拜访呢。我说过我会给你一个巨大的惊喜,怎么样,没想到吧,我们是秤不离砣砣不离秤的好兄弟,所以我追随你来了!”
胡再晨黯哑着声音问:“那你和易安?”
“不不不,你别误会,我们只是同事,当然,如果她愿意和我发展超越同志般的友谊,我一百个愿意。”
易安看着胡再晨,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但当着李德言的面,她只能压抑自己的痛苦。她捂着肚子忽然蹲下来说:“不好,我肚子疼,刚刚我看见那边有个中医院,我先去方便一下,你们俩聊,东西明天再买吧。”
易安飞奔着逃走,满脸是惊惶的泪水。
和胡再晨面对面地站着,她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恨他的意思。而且,当胡再晨误会她和李德言的时候,她本能地希望撇清。
她还是那么深深地爱着他。
很晚,易安才回到宿舍,门开着,胡再晨竟在她的宿舍里等她。
房间里点着蚊香,床上的蚊帐也撑好了。
“是我和李德言一起弄的。但是易安,这并不是我欢迎你来的表示,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太胡闹了!”胡再晨压低着声音说。
“我,我不是为你来的。”易安负气地保持着自己的尊严。
胡再晨叹了口气说:“那就好。我试过回家来离婚,也试过对妻儿不闻不问,如同遗弃,但她却不离不弃。而且,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在认识你之前的很多年我们就订了亲。我是个没有资格接近你的人,小李是个很不错的男人,祝你们幸福。”
胡再晨冲易安点了点头,决定离开。
易安一把拉住他,愤怒地说:“你不用安排我的未来,我也不会成为你的负担,你用不着这么特地跑来警告我!我会自己对自己负责。”
胡再晨转过身来,易安在他的脸上,看到的是无比痛苦的表情,易安震惊了。
“你知道吗?我不是安排你,我是心疼你。毕业了,我想,好吧,我们就这么结束了,从此各奔东西,我们没有谈过恋爱,所以你很快就会和别的人恋爱结婚,过上幸福的生活。而我,可以一个人去承受痛苦的滋味。爱上一个得不到的人,痛苦是最好的责罚。但是你忽然出现在我面前,那么,就意味着你和我一起跌进了痛苦的深渊,易安,我受不了的是,你,会在痛苦中生活!这天底下我最希望的就是,你,能快乐幸福!”
胡再晨压低着声音表达着自己,并在每一个“你”上面加重语气来表达他的真诚,这让易安从痛苦中挣脱出来,满心充满了喜悦。
“你爱我?你在乎我?如同我一样?真的吗?我太高兴了。”易安上前去紧紧地握住了胡再晨的手,用悦耳的声音说:“现在,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痛苦,只要知道你的心和我是一样的,我就满足了!”
好吧,大悲之后的大喜,支撑着易安又活了过来。
如今,她和胡再晨已经两鬓斑白,而此刻,胡再晨按响了她的门铃,他们终于在分别近三十年之后又回到彼此的面前。
但,易安,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你真的以为只要你把爱放在心里,坦荡地和他面对,一切就能安然无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