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怀疑,但是我一定要从正面各个击破。人均收入,带领老百姓致富是一条,那我们去查,查了发现不是这样的。村里很穷,唯一的一栋砖房就是他家的,其他老百姓都很穷。而且你这个收入,就算是真的,你怎么统计出来的呢?他就说了,这个人均养鱼多少啊。那我们去查,老百姓说,“胡说八道,我们这里一共就三口那个小塘,塘都干了四五年了,从来没有养过鱼。”那你要去追啊。纪录片那个镜头是哪里来的呢?人欢鱼跃啊,确实有啊。我去找着那人了,他告诉我们了,水库里拍的啊,在另一个地方拍的。他说,“我原来是这个村里的人,我现在离开这个村已经二十多年了,我一直在河上打鱼,他们把我叫过来让我拍几个镜头,给我几十块钱,我怎么不干呢?”他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好,不就揭穿了吗?人均养羊、养猪多少头。我说开现场会那些人都是傻子呀?他说不是啊。那你要找个答案啊,这是疑问啊。人家说,是,现场会的人都看见那山上有羊,但是那都是人扮的,是小学生放假,披着那塑料袋、化肥袋。我说,那你村里面不是还生着羊吗?他说不是,它们都是从别的村牵过来的。就是你假定它是假的,但是你一定要从真的出发,去做这件事情,才能让别人信服,对不对?这是一条吧。
第二条他说群众拥护。群众拥护那就提供证据啊?那你有什么证据啊?你跟我们说说,心平气和,咱也没有偏见,对吧?那他把他孩子叫过来,孩子说他父亲怎么努力,打着吊瓶,带领村民修路。对吧?有录像啊。我们怎么去破这个局啊?先要认为它是真的,没有偏见,不能简单化这个事情。举着吊瓶,我说是真的吗?“你看还有他写的日记。”那我们就问,“这是什么时候拍的啊?”他说是那个地区电台记者拍的。一个村支书生病的时候,带领村民去干点事,怎么会有这么规整的录像资料?对吧?能不能解释?是不是他原来就表现很突出啊?就已经是个典型了?他说“对对对,有这个可能,你看,这个日记都写了”。文字很华美啊,对吧?都是“海燕,高傲地飞翔,我要像海燕一样去搏击人生”这种话。我就问,“什么文化程度啊?”“小学没毕业啊。”小学没毕业,他怎么会写这种东西呢?而且这日记怎么一天不落呢?这都是破绽啊。你得细心呐,对吧?那条路修了没有呢?我问,“那个路在哪儿呢?”一看,确实修了一条路,就是我们农村常见的那种机耕路?那这个路修到什么地方了?他到底为什么修呢?他确实拉来钱了,从县里争取项目了。是因为地区要树这个典型,给他们批的这笔钱。这条路修到哪儿你知道吗?修到他家门口。这个就很有意思了。
你再看看村民群众,那我肯定不能当着村干部的面采访。当着村干部的面采访他是一个说法,我背着村干部面再去采访的时候,他又是另外一种说法。两种我肯定都要放到屏幕上,观众你去判断,哪个说的是真话,哪个说的是假话。人是在有威胁、有压力的情况下说真话呢,还是在自然状态下说真话?对吧?完了以后其中有一个(村民)讲他生活作风不好,这个是十多年后仍然让我感觉到很内疚的一件事情,别的事情我可能都淡忘了。当时那个妇女主任流着委屈的泪水,一直不肯说,但是最后她是关键。你不是说这个支书欺男霸女吗?那你肯定得有人出来说呀。你跟记者说没用啊,你得站在镜头前跟观众说。
我们现在电视里经常有这样的事情:各位观众,各位观众,他现在(就是救人的时候),他心里可能想着什么东西。你怎么知道呢?“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不能取代这个东西,所以说你一定要从事实出发来做。一定要她说啊,但怎么能说呢?这是人家的隐私啊,人家心中之痛啊,知道吗?她被强暴了,你还让她再说一遍?除非她愿意说。我们等啊,等啊,最后把所有工作都做完以后。等我们要走了,蹲在那个河滩上。可能我们当记者的,很多人都说哎呀我要注意形象。那个时候你根本想不到,所以我一再说,当你忘掉是采访的时候就是最好的采访。因为你面对的是事实,真相不是一场秀,不是真人秀。(她)在河堤上扒拉了半天,有时候你恨不得去扇她一巴掌,“我为你这个事跑了那么远,我们担了那么些风险,我为谁啊?我们饿着肚子,没饭吃,为谁啊?”(她)就不说。但你要理解人家,这是人家心中永远之痛。(她)扒拉那个草,就蹲在地上。她蹲下我也蹲呐,我只能蹲啊,她坐地上我也只能坐地上。人家蹲着你要站着,“哎呀,我是中央台记者,你跟我谈谈吧。”戏都没有,门都没有,对吧?但是感情交流已经到这个份上了,她在考察你,你是不是值得信任?这有点像采访钟南山一样。他第一个就跟我提“你们报这个有什么用啊?老给我拍这个拍那个有什么用?”我说你要相信我的诚意,有用没用我虽然说了不算,但是我一定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我不会贪污的,你这些话我不会曲解的。包括采访胡长清,人家说你这采访什么呀?我说对,是没有用,死马当做活马医呀。我对他说,“我能够坐到你的面前见你的面,这说明,不是我有能力改变你的命运,而是说有能力改变你命运的人让我坐到你的面前。”对不对?这是常识。你得跟他说实话,说真心话,所以他才说了那么多。
(她)在地上扒拉扒拉半天,最后号啕大哭。我说,“你在镜头前光哭也不行啊。”当然哭能说明问题,说明她一定有隐情。等她平静下来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最后你不要忘记了我在干什么,我不要忘了我在干什么。我除了给她递纸巾,表示我的人文关怀之外,我还是个记者啊。对不对?我还得回到我的起点哪。有没有这事呢?是不是你自愿的呀?事情之后怎么样?“不是自愿的。”不是自愿的那怎么你以前没有告呢?“因为他给我好处了,他把我嘴给我封住了。”当时是什么情况,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地端出来,一个很完整的片子,最后没有播出来,因为什么呢?不是这个支书他有那么大的能耐,因为他已经被树为湖北省的典型了,当时已经报到中央就要成为全国的典型了。中国的政治,他们要树立一个村支书的典型,为什么?地委书记有了呀?孔繁森呐。县委书记早有了呀,焦裕禄啊,还缺一个村支书,三级啊。那你想,为什么他们要撒这个谎?你要我撒开丫子做的话,我就肯定会这么做。
为什么他们会这么做呢?为什么会允许他们这么做?我的问题就很多。大家老觉得没有问题提,这问题不是很多吗?为什么有人会允许他这么做呢?就我们聪明啊?不可能的事情——当然我也是很聪明的,为什么呢?那个贺延光——我们摄影那个贺延光,也算是摄影界的腕儿了。他说群众反应啊,你看。他就带我们去看,看那墙上贴那个标语,贴那个心得,你知道吗?你们可能没有,我这个年龄还经历过,就在那时候学习先进人物,每个人要写要贴到墙上,不是要写那个心得嘛,一个框子,用糨糊贴上去。他就带我们去看。他(贺)说,这个还真是不好办。你说他这是假的吗?每个人都有名有姓的,还有人在旁边等着接受你采访呢:“这个是我写的,确实这个书记是我们的好书记,是给我们做了很多好事。”哎哟,这个局没法破了。我说,“老贺,你把它拍下来吧。”“拍什么?”“先拍全景,完了以后拍特写。”我说这是假的。他说凭什么说这是假的,这不好说呀。我说你先拍下来吧,回头我跟你解释。回头怎么解释呢,这还不明白吗?我说你看一看,一共两个专栏,里面差不多有六十来份心得,我说你看一看这个字体、字迹呀,只有三到四个人的字迹,这是昨天晚上抄的,而且是三到四个写字写得快、写得好的人抄的。不可能是同样的字体嘛,心得应该自己写嘛!那村支书说“哎呀,他们写的原稿写得不像样,我们让人抄的”。对,算你一说。再有,中间的瓤都是一样的,头和尾两句话给改了。哎,只有在中国长大的孩子,只有我们这么打滚出来的记者,才能发现这个奥妙。你叫CNN的记者来,他不一定知道呢!他没见过这个。谎言不揭自穿啊。
所以说也确实是你要动你的脑子,记者为什么讲阅历?讲阅历不是说你一定要到50岁以后才可以当记者,绝对不是这样的。你20岁能明白这些道理,你也是个好记者,你懂吗?也不是说一定要长成我这样才能当记者,对不对?你长成帅哥一样可以当记者。当然,我也不是说对自己的长相很自卑。
这不是一个表象,我们讨论问题时要透过现象看本质,透过现象讲本质,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关于质疑的问题我就讲到这儿。
关于采访中双机拍摄的思考
再一个呢,我想讲一讲双机。双机就是两台机器。双机的思考,双机的作用。这个双机的作用是什么?
双机让我觉得很新鲜。我在地方台开始做新闻的时候——我们是郴州地区电视台——只有七八个人,两条枪:一条是家用摄像机,一条是当时最高级的,3000tk,带背包机的那种,我还留了一张照片。扛个背包机,机头、磁带装在里面。那时候没这个条件,到省台也没这个条件。现在省台条件好了,有人专门帮我们背背包机。我们在地方台没有人跟着,除非要别人帮忙,要不然自己还要打个灯,有时候照度不够,可能就用个机头灯。家用摄像机上面本来就带,没有双机这一说。到了省台,新闻采访仍然没有双机这一说。
但是,问题是我们到了中央台以后用了双机。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记得我第一次使用双机是在《东方之子》的后期——现在《东方之子》也还在。我在《东方之子》快要结束的时候——后期,而且是在采访重要人物的时候,一定要用双机。当时我感觉到,这个用我们俗话说叫从糠箩里到了米箩里了。大家知道这个意思吗?就是说进了天堂了,上了档次了。因为刚开始的时候,都是先拍采访对象,拍完之后再来补我的问题,那个别扭劲你就别说了。人家后来甚至跟我建议说,你不是老不行吗,你上戏剧学院学几个月的表演课,你不就会了吗?那种情绪、那种姿态你就都可以做到。没办法,做不到。口气做不到,语气也做不到。
在这种激动过后,就是今天来看,为什么用双机呢?中间牵扯到传播的一种理念,也就是我这次博士论文所写的题目,就是电视采访它到底是什么。采访是什么?我认为是一个拟态人际传播。为什么是拟态人际传播?我觉得它是用人际传播手段行大众传播之实。
解释一下啊:为什么要用双机。用双机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为了捕捉双方的信息,为了还原现场的信息。但是双机是有缺陷的,哪怕你是直播也是有缺陷的。记者的采访跟生活中间的交流是不一样的。我现在和大家之间是一个演讲的方式,我们没有交流。即便我们现在有交流,有眼神的交流,有心情的交流,也是一种人际交流。各位,他把摄像机架着,他编一期节目出来,把我们的讲座作为节目播出来就不是了,就变成大众传播了,对不对?我们现在虽然是一对多,尽管在电视节目上它是一对一,但是它依然是一种大众传播。这个不用多说,大家可能明白这个意思。
为什么用双机呢?就是为了捕捉双方的细节。补可不可以呢?我后来和他们开玩笑,我觉得是不可以的,但是实际上,补出来也可以达到看不出来的效果。我说与其这样,《东方之子》只要一个主持人就行了。我们把问题列出来,编导把问题列出来,采访对方,完了我们在北京同一个背景下补一下就完了,就是有点像现在连线那样。那就叫连线了,不在一个空间——不在同一个话语空间。所以为什么用双机?我觉得是一种观念的革新,它是对人际传播的一种肯定。大家想一想,从口耳相传到这个纸质传媒、平面媒体,一直到现在电子传媒时代,我们传媒沿这个路线一直在发展进步。就像我开头所说的网络传播,现在它的及时性、它的广度、它的深度,都是我们传统媒体无法比拟的,对吧?但是另外一个,我考虑,另外一条暗线在哪儿?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它实际上是一种人性化发展的趋势。大家可能会说,你就直接说是人际传播不就完了吗?但是不一样啊,在我们原始的口传时代,应该说它的信息是最立体的,对吗?所以这是我们为什么用双机的原因。因为它是人类的一种需求啊,是一种最高的形态——是最初级的形态,但是也是最高级的形态的需求。科技在发展,“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对吧?一天之内把这个信息通过技术的手段传送到指定的地点。我把马养好一点,可以策马扬鞭,可以把消息送到很远的地方。那到今天就不一样了,地球都变成一个村了,对吧?但是技术的发展,它带来的损失也是显而易见的,所以才会有麦克卢汉说的冷媒介和热媒介那种区分吧。这是很有道理的,不需要你想象,白纸黑字嘛。传播技术在克服时间、空间障碍的同时,也带来人际传播立体信息的一种衰减——我是这么想的;但是另一方面人类需求又是无限的,不可能放弃人性传播的这种要求、人际传播的这种要求。我们放弃了,所以才会有两张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