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玄幻言情疯猫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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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20猫死

若说猫界中有一半的猫都认得第一美猫,这句话当然夸张。可是猫界中知道它的猫,绝不比知道疯猫的少——不但知道它是猫界中的第一美猫,也知道它是只端庄的乖猫。像它这样的母猫,既不会随便说话,更不会说谎话。没有把握的事,它是绝不会随随便便就说出来的。

难道这只猫真的就是山猫?

所有的眼睛,跟着第一美猫的眼睛看过去,就看到了一张奇怪的脸。一张没有眉毛,也没有鼻子的脸,它说的竟是这猫头上戴着黑布的猫。

所有的猫只看了它一眼,就扭过头,谁也不愿再看它第二眼。这张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却有两个洞,两个又黑又深的洞。洞里的一双眼睛,就像是两根鱼刺。

甚至连无病猫都不愿再多看它一眼,转过头,打量着第一美猫,“你说它就是山猫?”

第一美猫用力握紧了双爪,点了点头。

无病猫冷笑道,“可是我们上船的时候,它已经在船上。”

第一美猫道:“刚才那只猫不是它。”

无病猫道:“不是?”

疯猫抢着道:“刚才狼猫舞刀的时候,这只猫已换了一个。”

无病猫皱起了眉。

疯猫道:“这只猫刚才是不是忽然不见过一次?”

无病猫道:“嗯。”

疯猫道:“等它回来的时候,就已换过一只猫了。”

无病猫道:“换成了山猫?”

疯猫道:“我看不出,可是第一美猫若说这只猫就是山猫,那么就一定是的。”

无病猫道:“它……”疯猫不让无病猫开口,又道:“你若不相信,为什么不打开这只猫头上的黑布来看看?”

无病猫终于又转过头,看了它第二眼。

这张脸上当然还是不会有一点表情,可是脸上的两个洞里,那种鱼刺般的眼睛,却已变得更黑、更深、更可怕。

疯猫道:“你若不是山猫.为什么不敢让别的猫看见你的脸。”

猛猫忍不住道:“你若真的是山猫,也不妨说出来,我们总是朋友,绝不会帮着别的猫来对付你。”

黑布猫道:“为了狼猫连猫屋都不要了的母猫,为了狼猫连土猫都可以出卖,它说的话你们居然也相信?”

第一美猫的神情居然很镇定,疯猫几次要跳起来打断这只猫的话,却被它拉住。这次它的头并没有垂下去,反而抬得很高。这件事对它说来已不再是羞耻。

黑布猫道,“你凭什么说我是山猫,你有什么证据?”

第一美猫道:“你的脸就是证据。”

黑布猫道:“你看见过我的脸?”

第一美猫道:“你敢掀开黑布来,让别的猫看看你的脸?”

黑布猫道:“我说过,我不是来让别的猫看的。”

第一美猫道:“你是来杀猫的?”

黑布猫道:“是。”

第一美猫道:“现在就已到了杀猫的时候。”

黑布猫道:“哦?”

第一美猫道:“你的黑布一掀开,至少会有一只猫倒下去。”

黑布猫道:“谁?”

第一美猫道:“不是我,就是你。”

黑布猫道:“我若不是山猫,你情愿死?”

第一美猫道:“是。”

黑布猫冷笑,道:“妄下判断,不智已极,你已死定了。”

第一美猫道:“我本就在等。”

黑布猫道:“你为什么不自己过来掀开我这个黑布?你不敢?”

第一美猫没有再说话。它已走过去。

狼猫轻轻吐出口气,直到现在,它才发现第一美猫变了。它本来从不愿说一句伤猫的话,可是刚才它说的每一句话都锋锐如刀。它本是只温柔脆弱的母猫,可是现在却已充满了决心和勇气。难道这才是它的猫性?宝石岂非也要经过琢磨后,才能发出灿烂的光华?

狼猫看着它走过去,并没有拦阻,因为狼猫心里充满了骄傲。为第一美猫而骄做。狼猫知道第一美猫现在毕竟已站起来了,已不再是倚着别的猫站起来的,而是用自己的力量,用自己的两条腿。

疯猫却忍不住道:“小心它乘机出爪。”

第一美猫头也不回,道:“它不敢的。”

疯猫道:“为什么?”

第一美猫道:“因为我不但已看出了它的真面目,也已知道它是听谁的。”

“是谁?”

第一美猫道:“是……”它只说出一个字,舱外突然有只猫冲了进来,大声道:“第一美猫何必冒这种险,我掀开它的黑布岂非也一样。”

说到第二句话,这只猫已冲到黑布猫面前,枯瘦矮小,灵活如猿猴,竟是猴猫。看见猴猫冲过来,黑洞里的瞳孔突然收缩,竟似比别的猫更吃惊。

“你……”它想说话,猴猫的出爪却比它更快,已闪电般抓下了黑布。就在此刻一把刀刺进了猴猫的肚子,又一把刀同样刺入了黑布猫的肚子。

黑布猫发出了微弱的呼声:“无病猫…………”它在呼唤它的朋友。也许有猫还想问它究竟是谁,听见这呼声,也不必再问了。第一美猫竟真的没有看错。

无病猫长长叹息,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山猫的语声如呻吟,它们只有走近才能听得清,“猛猫,我错了,你们不能再错,你真正要杀的并不是狼猫,它并不该死,该死的是……”无病猫用力握住山猫的爪子:“死的是谁?”山猫挣扎着,终于从嘴里说出两个字,只可惜它说的两个字,也没有猫听得见了。

该死的猫究竟是谁?

第一只黑布猫又是谁?

猫尸已搬出去,是同时搬出去的。它们岂非本就是从一条路上来的猫?

“这件事原来是它们早就串通好了的。”

“嗯。”

“猴猫早已知道第一只黑布猫已走了,已换成了山猫,所以才杀山猫灭口。”

“不错。”

“可是山猫也不能无缘无故地忽然失踪。”

“所以它们早已安排了另外一只猫尸,李代桃僵,使别的猫认为山猫已死了,而且是死在疯猫的爪子里。”

猛猫握紧双爪,恨恨道:“那老猴猫居然还故意要我去找到那只猫尸。”

疯猫道:“因为它想要你来找我拼命。”

疯猫轻轻叹息着,又道:“我若是你,我也会这么想的。这计划实在恶毒周密,它们一定连做梦也没有想到,居然有猫能看破它们的秘密。”

那第一只黑布猫是谁?它为什么要走?

它走后为什么还要猫代替它?山猫为什么肯代替它?它们究竟有什么用意?是什么来历?

疯猫道:“现在我只知道一点。”

“哪一点?”

“我只知道它们一定都是组织里的猫。”

“组织是什么?”

猛猫还想再问,无病猫已站起来,慢慢道:“这些事我们已不必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该走了。”无病猫目光凝视着远方,并没有看狼猫,但是它这句话却是对狼猫说的,又道:“也许我们本就不该来。”

无病猫拉着猛猫走出去,头也没有回。然后外面传来“噗通,噗通”两声响。

狼猫的目光凝注在远方,也没有去看第一美猫,道:“要走的猫岂非不止它们两只..”

这句话狼猫是对谁说的?疯猫心里很难受,却不知是为了它?是为了第一美猫?还是为了它自己?

疯猫还没有开口,第一美猫却忽然道:“今天晚上,也许不会再有猫走了。”

疯猫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又问道:“为什么?”

第一美猫道,“因为该走的都已走了。”

疯猫道:“可是你……”第一美猫忽然也笑了笑,道:“我先去看看楼上的猫酒喝完了没有,你若是不敢喝,最好赶快乘这机会逃走。”

看着它走上楼,疯猫也笑了,摇着头笑道:“我也是母猫,可是母猫的心事,我实在连一点也不明白。”

狼猫也在笑,苦笑。

疯猫看了狼猫一眼,忽又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是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狼猫在听着。

疯猫的目光也凝视着远方,不再看它:“我现在总算已明白,被猫冤枉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狼猫沉默着,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实在很不好受……”有些猫很少会将猫酒留在杯里,也很少将猫泪留在脸上。它们就是这种猫。

它们的猫酒一倾满,杯就空了。它们一杯又一杯地喝着,既没有要别的猫陪,也没有说话。

疯猫从未想到第一美猫也会这么样喝酒,更想不通它为什么要这样喝酒。疯猫知道它不是想借猫酒来忘记一些事,因为那些事是绝对忘不了的。它为了什么?是不是因为它心里有些话要说,却没有勇气说出来?猫酒岂非总是能给猫勇气的。

疯猫忽然放下酒杯,道:“我不喝了。”

第一美猫皱眉道:“为什么?”

疯猫道:“因为我一喝醉,就听不见了。”

第一美猫道:“听不见什么?”

疯猫道:“听不见你说的话。”

第一美猫道:“我没有说话,什么都没有说。”

疯猫道:“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话要说,而且迟早总要说出来的。”

第一美猫放下了酒杯,轻轻地,慢慢地……它的脸上仿佛蒙上了一层雾,忽然道:“你们知不知道走了的那只黑布猫是谁?”

这时强盗湖上也有了雾,缥缥缈缈,迷迷蒙蒙的,忽然间就变得浓了。一阵风吹过来,乳白色的浓雾柳絮般的飘入了猫窗。从猫窗里看出去,一轮冰盘般的圆月,仿佛已很遥远。它们却在雾里,雾飘进来的时候,第一美猫已走出去,坐在船边,凝视着湖上的雾,雾中的湖,似已忘了刚才问的那句话。

疯猫却没有忘记提醒它:“你已看出了那黑布猫是谁?”

雾在飘,飘了很久,第一美猫才慢慢说道:“假如你常常注意它,就会发现它有很多跟别的猫不同的地方。”

这并不能算是回答,疯猫却在听着,连一个字都不愿错过。

“每只猫都一定会有很多眼别的猫不同的特征,有时往往是种很小的动作,别的猫虽然不会注意,可是假如你已跟它生活了很久,无论多么小的事,你都绝不会看不出来的。”

说到这里,它又停下来,这次疯猫居然没有插嘴。

“所以它就算套着黑布,你还是一样能认得出它。”第一美猫慢慢地接着道:“我一到这里,就觉得那黑布猫一定是我认得的猫,所以我一直都在注意着它。”

疯猫终于忍不住道:“所以它们一掉换,你立刻就能看出来?”

第一美猫点点头,却没有回头。

疯猫道:“你怎么看得出第二只黑布猫是山猫?”

第一美猫道:“因为它的爪子不停的摸着胡子,所以就算猫头套着黑布,它也会不停的去摸黑布,去把黑布里的胡子摸出来。”

疯猫也沉默了很久,忽然间道:“土猫呢,它有什么地方跟别的猫不同?”

现在它当然已知道第一只黑布猫就是土猫,除了土猫外,还有谁跟第一美猫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

第一美猫道:“你也知道它一定会来赴约的。”

疯猫道:“可是它没有想到狼猫也在强盗船,所以它先到这里来看看动静。”

第一美猫道:“也许它们早已知道狼猫在强盗湖,所以才把约会的地点定在这里。”说到狼猫时,它的声音还是带着种奇怪的感情。

疯猫轻轻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说,它总是来了。”

第一美猫道:“它来了。”

疯猫道:“它既然来了,为什么又要走?”

第一美猫道:“也许它要乘这机会,去安排些别的事。”

疯猫道:“它既要走,为什么要山猫代替它?”

第一美猫道,“因为它一定要有这么样一只猫留在这里,探听这里的虚实动静。”

疯猫道:“等到它要再来时,也可以避过了别的猫的耳目。”

第一美猫道:“它们随时都可以换一次猫。”

疯猫道:“你想它是不是一定还会再来?”

第一美猫道:“一定会的。”它的声音又变得很奇怪:“它一定会来,所以我一定要走。”

土猫再来的时候,就是它要和狼猫分生死,拼命的时候。这两只猫,一只是它的如意郎猫,一只是它生命中最重要的猫。无论它们谁生谁死,它都绝不能在旁边看着。它当然要走。

疯猫道:“可是你没有走。”

第一美猫道:“我没有走。”

疯猫道:“你留下来,为的就是要说出这件事?”

第一美猫道:“我还有句话要说。”

疯猫道:“你说。”

第一美猫道:“这几天来,你一定看得出我已变了很多。”

疯猫承认。

第一美猫道:“你猜不出我为什么会变?”

疯猫道:“我没有猜。”

第一美猫道:“一只猫若是真正下了决心,就会变的。”

疯猫道:“你已下了决心?”

第一美猫道:“嗯。”

疯猫道:“什么决心?”

第一美猫道:“我决心要告诉你一件事。”

疯猫在听着,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它忽然感觉到第一美猫要告诉它的这件事,一定是件很可怕的事。

第一美猫道:“我要告诉你,只有你才能做狼猫最好的如意郎猫,也只有你才真正了解它,信任它,狼猫若再让你走,狼猫就是只白痴猫。”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第一美猫忽然飞起来,跃入了湖心,疯猫跳起来,冲过去,却已来不及了。

第一美猫已没入那烟一般的浓雾里,雾里传来“噗通”一声,一只猫从疯猫身旁冲过去飞起,落下,狼猫也已跃入湖心。

疯猫跺了跺脚,回头道:“快叫别的猫过来,越多越好。”这句话它是对病猫说的。

病猫却只是痴痴地坐在猫床上,动也没有动。苍白美丽的脸上,带着种没有猫能了解也没有猫能解释的表情。病猫就这样已坐了很久,只不过谁也没有去注意它而已,疯猫又跺了跺脚,也跳了下去。

湖水冰冷,疯猫的心更冷,它看不见狼猫,也看不见第一美猫。

它想呼唤,可是刚张开嘴,就有一大口冰冷的湖水涌了过来,灌进它的嘴,湖水冷得就像是鱼刺,从它嘴里,笔直地刺入它心里,它这才想起自己并不是只很精通水性的猫,在水里,它永远救不了别的猫,只有等别的猫来救它,等它想起这一点时,它的身子已在往下沉。

死已很近了,奇怪的是,在这一瞬间,它并没有感觉到对死亡的恐惧,有很多猫都说,一只猫在死前的那一瞬间,会想到许许多多的奇怪的事。

可是现在它却只在想一件事——狼猫是不是能救得了第一美猫?

它拼命想跳起来,再找它们。它没有跳起,它全身的筋都仿佛在被一只看不见的鬼爪抽动着。月光更朦胧,然后就是一片黑暗。又冷又黑暗。黑暗中忽然又有了一双发亮的眼睛,一双眼睛忽然又变成了无数双。无数双眼睛都是狼猫的眼睛。

它并不想死。可是就算在最后那一瞬间,它也没有在为自已的生命祈求。它只祈求上苍,能让狼猫找到第一美猫,救回第一美猫。因为它知道,第一美猫若死了,狼猫的痛苦会有多么强烈深远。那种痛苦是它宁死也不愿让狼猫承担的。

天亮了。黑夜无论多么长,天总是会亮的。阳光升起,湖面上闪烁着金光。

狼猫的眼睛里却已没有光,现在你若看见它的眼睛,一定不会相信它就是狼猫。只有在一只猫的心已死了的时候,才会变成这样子。它的眼睛几乎已变成死灰色的,甚至比它的神色还可怕。

疯猫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双眼睛。疯猫并没有死。它醒来时,身上是温暖而干燥的,可是它的心却比在湖水中更冷。因为它看见了狼猫的眼睛。因为它没有看见第一美猫。

船楼上没有第三只猫——难道连病猫都已悄悄地走了?

第一美猫呢?难道它没有找到它?难道它已消失在那冰冷的水中,冰冷的湖水里?疯猫不敢问。看见狼猫的眼睛里那种绝望的悲伤,它也不必问。

“我还活着,第一美猫却已死了。它把我救了回来,却永远失去了第一美猫。”

疯猫没有动,没有开口,可是它的心已碎了,碎成了无数片。它痛苦,并不是完全为了第一美猫的死,而是为了狼猫。它深深了解到狼猫心里的痛苦和悲伤,这种悲痛除了它之外,也许没有第二只猫能想像。

狼猫就坐在船沿,痴痴地望着湖水。此时此刻,所有的安慰对狼猫来说,都只不过是种鱼刺般的讽刺。

疯猫用力咬着嘴唇,忍住了眼泪,抬起头,才发现日色已偏西。它们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坐着,已不知不觉坐了好几个时辰。这段时间过得并不快。绝没有任何猫能想像,它们是如何挨过去的。疯猫只觉得全身都已坐得麻痹,却还是没有动。

一阵秋风吹过,狼猫忽然道:“你能不能说说话?”

它的声音虽低,疯猫却吃了一惊。疯猫想不到它会忽然开口,疯猫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此时此刻,疯猫又能说什么呢?

狼猫空虚的目光还是停留在远方,喃喃道:“随便你说什么,只要你说……最好不停的说。”

它们实在已沉默了太久,这种沉默简直可以令猫发疯。

第一美猫呢?

这本是疯猫最想问的一句话,可是它不敢问。

狼猫道:“你本该有很多话说的,为什么不说?”

疯猫终于轻轻吐出口气,颞颥着道:“我……我正在想……”

狼猫道:“想什么?”

疯猫道:“我正想去找病猫。”

狼猫道:“你不必找。”

疯猫道:“不必?”

狼猫道:“因为它也走了,我回来的时候,它已走了。”狼猫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可是眼睛却在不停地跳动。虽然狼猫已用尽所有的力量来控制自己,但是就连狼猫自己身上也有很多事是它自己无法控制的。

病猫果然也走了。

无论如何,天猫总是与它有血缘关系的。天猫既然还没有死,就一定会再来。天猫既然一定会来,病猫岂非也就一定要走?

第一美猫都已走了,病猫为什么不能走?

疯猫用力握着爪子,爪子已刺入肉里。它忽然很恨第一美猫。

现在眼看着已快到了狼猫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在那一刻里,狼猫的生命和荣誉,都要受到最可怕的考验和判决。不是生,就是死。不是光荣地活下去,就得屈辱地死。这正是狼猫最需要安慰和鼓励的时候,可是疯猫居然走了。

第一美猫的走,虽然也是因为爱。第一美猫的爱得虽然很真,很深,可是它的爱却未免太自私了些。对疯猫说来,爱不仅仅是种奉献,也是种牺牲,完完全全的彻底牺牲。要牺牲就得有忍受痛苦和羞辱的勇气。它若是第一美猫,就算明知要面对一切痛苦和羞辱,也绝不会死的。它绝下会以“死”来逃避。

狼猫道,“你想不到病猫会走?”

疯猫道:“我……”

狼猫打断了它的话语,道:“无论你怎么想,都想错了。”

疯猫道,“可是……”

狼猫道:“因为你不了解它,所以你绝对想不到它为什么要走。”

狼猫要疯猫说话,却又不停地打断它的话。狼猫要疯猫说话的时候,也许就正是狼猫自己想说话的时候。猫的心理,岂非总是充满了这种可悲又可笑的矛盾。疯猫只有听它说下去。

狼猫果然又接着道:“很久很久以前,它就告诉过我,它要死的时候,一定会悄悄地溜走,既不告诉我,也不让我知道。”狼猫的眼角又在跳动:“因为它不愿让我看着它死,它宁愿独自偷偷地去死,也不愿让我看着难受。”

疯猫黯然道:“我本该想到的,我知道它是只倔强好胜的雌猫,也知道它的毒。”

狼猫道:“可是你刚才一定想错了,真正了解一只猫并不容易。”

这句话中是不是还另有深意?狼猫是不是在后悔,一直都没有真正了解过第一美猫。

疯猫不让狼猫再想下去,立刻又问道:“它的毒最近又重了?”

狼猫道:“就因为它的毒己越来越恶化,已不能跟着我到处去流浪,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停留下来。”

疯猫道:“你故意将这一带的猫界精英都请了来,为的就是要让它看看,其中是不是还有组织里的猫?”

狼猫慢慢地点了点头,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也希望你们听到我的消息后,会找到这里来,可是我想不到……”——它想不到它们这一来,竟铸下了永远也无法弥补的大错。这句话狼猫并没有说出来,疯猫也没有让它说出来。

疯猫已改变了话题,道:“你真的认为那白布猫就是天猫?”

狼猫道,“至少很有可能。”

疯猫道:“难道与土猫约会的就是它?”

狼猫道:“我希望是它。”

疯猫道:“为什么?”

狼猫道:“因为应该算清的帐,迟早总是要算的,能一次算清岂非更好?”——这笔帐真的能一次算清?这么多恩怨纠缠,情仇交结,一次怎么能算得清?也许只有一种法子能算得清。

一只猫若是死了,就再也不欠别的猫,别的猫也不再欠它。

疯猫看着它,忽然发觉自己也在流着冷汗,因为疯猫心里忽然也有了和狼猫同样的恐惧。

生命是美丽的。春天的花,秋天的树,早上的阳光,晚上的月色,风中的高歌,雨中的漫步……这一切全都是美丽的。可是等到不再有猫能跟你分享这些事时,它就只会让你觉得更寂寞,更痛苦。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让狼猫振作起来?

狼猫忽然道:“今夜还不到十五,我们还可以大醉一场。”

疯猫道:”你想醉?”

狼猫道:“你陪不陪我?”

疯猫已站起来,道:“我去找猫酒。”

楼下就有猫酒,确已没有猫。所有的猫都已走了。船在湖心,船上已只剩下它们俩,这里已成了它们两只猫的世界。

可是这猫界为什么如此残酷?

能和狼猫单独相处,本是疯猫最大的愿望,最大的快乐。可是现在它心里却有种令它连脚尖都冷透的恐惧。难道所有的猫都已背弃了它们?难道它们已只有仇敌,没有朋友?能帮助它们的猫的确已不多。

疯猫轻轻吐出口气,提起精神,找了坛最陈的猫酒。“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还在一起。我们就算死,好歹也死在一起。”于是疯猫大步走上了楼。

又是一天过去,又是夜深时候。

猫桌上,狼猫与疯猫面对面地坐着,两只猫虽然都没有提起第一美猫,可是心里却都有个抹也抹不去、忘也忘不了的影子。这影子就像是一道看不见的高墙,把它们两只猫隔开了。疯猫只觉得自己和狼猫之间的距离,仿佛比它们刚认识的时候还疏远。

狼猫忽然道:“我们认识好像已有十多年了。”

疯猫道:“十六年。”它嘴里发苦,心里也是苦的——十六年,猫的一生中又有几个十六年?

狼猫道:“这些年来,我们相见的时候虽不多,可是我知道你比谁都了解我。”

疯猫默默地点了点头。

狼猫道:“所以你也该原谅我。”

疯猫道:“原谅你?”

狼猫道:“我这一生中所做的错事太多,本不该要原谅的。”

疯猫道:“每只猫都难免有错。”

狼猫道:“无论谁做错了事,都得付出代价。”

疯猫用力握紧了自己的爪子,道:“你想付出什么代价?

“死?”

狼猫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疯猫打断了它的话,道:“所以你想死,所以你要我原谅你,因为你自己也知道,你若死了,就更对不起我。”

狼猫也用力握紧了自己的爪子,黯然道:“我若不死,又怎么能对得起它?”狼猫不让疯猫开口,接着又道:“这猫界若是没有我这么样一只猫,它一定会快快活活地活下去,可是现在……”

疯猫忽然站起来,道:“下面还有猫酒,我再去找一坛,我还想喝。”疯猫并不是真的想醉,只不过不愿听狼猫再说下去,它必竟只是只母猫。

楼梯窄而黑暗,它一步步走下去。只觉得心里飘飘忽忽,整个身子都仿佛变成了空的。月光从猫窗照进来,月色如此温柔,它走下楼,抬起头,忽然发现有只猫动也不动地坐在黑暗里。

“谁?”

黑暗中的猫既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疯猫也没有再问,它已看清了这只猫——一只全身裹着黑布的猫。那神秘的黑布猫又来了,这次来的当然绝不会是山猫。

疯猫道:“你究竟是谁?”

黑布猫还是没有动,没有开口,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只死的猫魂,又回来向猫索命。

疯猫长长吸了口气,冷笑道:“不管你是猫是鬼,这次你既然又来了,就得让我看看你的脸,否则你就算是鬼,也休想跑得了。”

疯猫的眼睛发着光,它已快醉了。疯猫已经快醉了的时候,若是想做件事,天上地下所有的猫和鬼加起来,也休想拦得住它。疯猫忽然冲过去,掀起了这猫头上的黑布。这猫还是没有动,月光恰巧照在它的脸上。

疯猫怔住,又长长吐出口气,道:“土猫,果然是你。”

土猫的眼睛里却布满了血丝,竟像是也曾流过猫泪。

疯猫冷笑道:“一向自命不凡的土猫,几时也变得下放见猫了?”

土猫冷冷地看着疯猫,一张脸还是像戴着黑布一样。这种没有表情的表情,有时就是种最悲伤的表情。

它和第一美猫,岂非本是所有猫都羡慕的一对如意郎猫。这猫界若没有狼猫,它岂非也可以快快活活地活下去。

想起了它的遭遇,疯猫的心又软了,忍不住叹息道:“你若也想喝杯猫酒,就不妨跟我上去,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也曾在一起喝过猫酒的?我们三只猫。”

土猫当然记得,那些事本就是谁都忘不了的。它看着疯猫,不禁也长长叹息,就在它的叹息声中,疯猫忽然看见一只爪子伸了过来。一只很白,很秀气的爪子,毛发是白的是花色的,可是疯猫看见了这只爪子,一颗心却已沉了下去,它已认出了这是谁的爪子。就在这时,这只纤美柔白的爪子,已闪电般握住了它的前肢。

只听一只猫在它身后带着笑道:“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也曾在一起喝过猫酒的,只有我们俩。”

花公猫,疯猫用不着回头去看,就知道这只猫一定是花公猫。它宁愿被毒蛇缠住,也不愿让这只猫碰它一根爪子。

花公猫的另一只爪子,却偏偏又搂住了它的腰,微笑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喝的还是结成伴的酒。”

疯猫没有开口,它想大叫,想呕吐,想一爪子把这只猫活活刺死,可惜它却只能乖乖地站着。它全身都已不能动,全身都已冷透,幸好这时它已看见了狼猫。

狼猫就站在楼梯上,冷冷道:“放开它!”

花公猫眨了眨眼睛,故意问道:“你是它的什么猫?凭什么要我放开它?”

狼猫道,“放开它!”

花公猫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它的什么猫?知不知道我们已结成伴?”

狼猫的爪子握紧刀柄。刀是猫刀,爪子是狼猫的爪子,无论谁看见这只爪子握住了这柄刀,都一定再也笑不出的。

花公猫却笑了,而且笑得很愉快,道:“我认得这把刀,这是把杀猫的刀。”

狼猫并不否认。

花公猫又笑道:“只可惜这把刀刚挥出,第一个死的绝不是我,是它!”

狼猫的爪子握得更紧,但却已拔不出这把刀。狼猫知道花公猫说的不是假话。

花公猫悠然道:“我还可以保证,第二个死的也绝不是我,是你!”

狼猫道:“哦?”

花公猫道:“所以你就算想用你的一条命,换它的一条命,我也不会答应,因为你已死定了。”

狼猫的瞳孔在收缩,它已发觉黑暗中又出现了两只猫,爪子里拿的都是寒冷的刀,而且都有一等一的杀猫的本领。狼猫的心也在往下沉。它知道自己的确已没法子救得了疯猫。

疯猫大声道:“我用不着你陪我死,我既然已死定了,你还不快走?”

狼猫看着它,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愤怒?是留恋?还是悲伤。

花公猫又笑道:“你不该要它走的。”

疯猫道:“为什么?”

花公猫道:“因为你本该知道,这猫界只有断头的狼猫,绝没有逃走的狼猫。”

疯猫咬着牙,道:“那么你最好就赶快杀了我。”

花公猫道:“你不想看着它死?”

疯猫恨恨道:“我只不过不想看着它死在你这种卑鄙无耻猫的爪子上。”

花公猫又笑了,道:“我若一定要你看着它死,你又能怎么样?”

花公猫挥了挥爪子,寒冷的刀已开始闪动。狼猫的刀却还未挥出。

花公猫微笑道:“我绝不会让你先死的,因为只要你活着,它就绝不敢挥出它的刀。”花公猫微笑着,转向狼猫道:“因为只要你的刀一挥出,你就得看着疯猫死了,我保证一定死得很惨。”

狼猫挥刀之快,猫界并没有第二个比得上,可是现在,它只觉得爪子里的这柄刀,比泰山还重。

土猫一直冷冷地看着狼猫,忽然道:“放下你的刀,我就放开它。”

狼猫连一句话都没有再问,也没有再考虑,就已丢下了它的刀。这柄刀是猫刀,是它用生命和血泪换来的。可是现在它随随便便就将这柄刀抛在地上。只要能救疯猫,它连头都可以抛下,何况一把刀?

花公猫忽然大笑,道:“现在它更死定了,你也死定了。”

猫刀是把杀猫如割草的快刀。狼猫的爪子是挥刀如闪电的快爪。

现在这把刀却已被它随随便便地抛在地上。看着这把刀,疯猫的泪已流下。直到现在,疯猫才真正明白,为了它,狼猫也同样不惜牺牲一切的。

疯猫流着猫泪,看着狼猫.心里又甜又苦,又喜又悲,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道:“你真是只呆猫,不折不扣的呆猫,你为什么总是为了别的猫做这种傻事。”

狼猫淡淡道:“我不是呆猫,你是疯猫。”

这只不过是简简单单九个字,又有谁知道,这九个字中包含着多少情感,多少往事。那些既甜蜜、又辛酸、既痛苦、又愉快的往事……

疯猫心已碎了。

土猫慢慢地站起,慢慢地走过来,拾起了地上的刀,忽而闪电般挥刀。酒坛齐整的分成两半,琥珀色的猫酒,鲜血般涌出。

土猫轻轻抚着刀,眼睛里已发出了光,喃喃道:“好刀,好快的刀。”

花公猫的眼睛也在发光,道:“刀若不快,又怎么能割下狼猫的头。”

土猫仰面长叹,道:“想不到这把刀总算也到了我的爪子里。”

花公猫笑道:“我却早已算出来,这把刀迟早是你的。”

土猫忽然道:“放开它。”

花公猫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道:“你……你真的要我放开它?”

土猫冷冷道:“你难道也把我当做了言而无信的猫?”

花公猫道:“可是你……”

土猫道:“我说出的话,从无反悔,可是我说过,只要它放下刀,我就放开疯猫。”

花公猫的眼睛又亮了,问道:“你并没有说,放开它之后,就让它走。”

土猫淡淡道:“我没有。”

花公猫道:“你也没有说,不用这把刀杀它。”

土猫道:“也没有。”

花公猫又笑了,大笑着松开爪子,道:“我先放开它,你再杀了它,好……”它的笑声突然停顿。

就在这时,刀光一闪,一条血淋淋的前肢掉了下来。笑声突然变成了惨呼。这条前肢并不是疯猫的,而是花公猫的。

土猫冷冷道:“我也没有说过不杀你。”

花公猫厉声道:“你杀了我,你会后悔的。”

这句话它还没有说完,刀光又一闪,它的身子就倒了下去。它死也想不到土猫会真的杀了它。

无论谁都想不到。

月色依旧,夜色依旧。风中却已充满了血腥气——血本是最纯洁、最可贵的,为什么会有这种可怕的腥味?疯猫只觉得胃部不停地抽搐,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无论多尊贵美丽的猫,若是死在刀下,都一样会变得卑贱丑陋。它从来也不忍去看死猫,可是现在又忍不住要去看。因为它直到现在,还不能相信花公猫真的死了。

疯猫终于吐出口气,忽然发现冷汗己湿透了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