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端的葬礼办的很是低调,她本来就不喜欢张扬,或者说整个医家都是这样,所以才会有传说中活了几百年的扁鹊,而对于世人来说,神医就应该是不死的。
燕丹作为巨子,代表墨家来吊唁了一番。作为主张薄葬的一家,墨家倒没有如儒家那么多繁文缛节,医家也是如此,这样倒省了好多事情。既然死亡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又为什么要一遍一遍地强调它呢?
“荆轲他们还不知道大师已经走了的事情,不然一定是要来的,尤其是小高和雪女两个,医庄对他们有救命之恩呐。”祭拜完了念端,燕丹这才满是歉意地解释了原因,端木蓉不是俗套之人,又怎么对这些事情斤斤计较,倒是赵伍听出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这也是他心有挂碍,说是归隐山林,但是到底放不下外面的一切。
许是看出了赵伍的关切,燕丹开始不疾不徐地讲起外面的形势变化起来了。
“今年最大的事情,就是秦将李信将兵二十万伐楚,后方昌平君在楚国旧都反戈一击,李信猝不及防,在昌平君和项燕的前后夹击下大败。楚军趁势反击,军势甚至深入到秦国境内。这可以算得上是嬴政即位以来,最大的失败了。只是可惜,如此大胜,并不能如之前合纵的大胜一般,改变攻守之势了。”
赵伍道:“秦国多年来蚕食鲸吞,已经积累了相当大的战略纵深,即便是嬴政之前,也不是一两次打败就能打倒的。”
燕丹道:“我倒没有奢望一战而功成。只是想起了之前,山东若是有一场对秦的大胜,六国便乘势而起,合纵进逼函谷,虽然每每功败垂成,但到底锁住了秦国东出的步伐。现在呢,秦军纵使一败,燕楚齐三国还是如风中残荷,独自支应,如此哪有什么前途可言。”
赵伍听到他话语中少有的颓丧悲观之意,倒是有些吃惊,这是个百折不挠的男人,如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好像是为了解释赵伍的疑问,燕丹接着解释道:“秦军大败的消息传来,我立即向父王进言,与代地的公子嘉联手,兴师入旧赵地,燕赵慷慨之士趁隙而起,事情大有可为。你师父亦执此言。但是父王畏秦如虎,严令我不得妄动,还派人到边境督军,生怕我有什么举动。公子嘉也大失我望,唉!他窝在代地做一个小小的代王,看起来已经心满意足了,生怕秦军掉过头来找他的麻烦,那里还有恢复故国的雄心!可惜这大好机会,付之东流啦!”说到这里,燕丹的痛恨之情溢于言表。
相比之下,赵伍的反应就显得有些平淡了,这既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也就由不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了。到了这一步,山东六国逐一为秦所灭,既是秦国方面奋发图强的原因,也与山东六国的统治者在腐朽在骨子里脱不开关系。两个同种同源的组织相抗衡,其内部的血液相通的话,必定是一个越来越积极,越来越强大,另一个则越来越消极,越来越弱小,不会存在那种二龙戏珠,交相辉映的情况。因为积极的一方争取到了积极的力量,自然会排斥消极的力量,那消极的力量哪里去了呢,自然是流到另一方去了。如果两方不相通还则罢了,一旦相通,就会向磁铁的两个磁极一般,两方显得愈发对立,泾渭分明。这也是先进的为什么一定要打到落后的原因,也是历史的潮流为什么无法逆转的原因。这就好比生态系统中的正反馈和负反馈,不到一片生机勃勃,或者到一片死亡的沙漠,这个过程是不会停止的。当然,这也是为什么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那么困难,那么难以实现的原因。
赵伍和燕丹一样,都是这个大潮中的一员,相较于山东现在的当权者而言,他们算是比较积极的力量了,包括项燕也是这样,但是被裹挟在整个潮流中,其溅起的浪花显得愈发渺小,项燕激起的肯定大一些,但仍旧无济于事,甚至连与别的浪花相互呼应都做不到了。
燕丹提到了燕王的事情,赵伍趁势提到:“殿下现在既然要聚集全部的反秦力量,为什么不更积极一点,干脆夺了燕王的权柄。阖燕国之力而于秦国抗衡,不是比那个计划更加保险一些吗?”
空气一时间变得很冷淡,先前和谐友好的氛围荡然无存。墨家是江湖上最讲道义的门派,赵伍不大不小也挂着个侠名,现在在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灵前谈这种蝇营狗苟之事,显得更加诡异和讽刺。医家和墨家的先贤如果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气得活转过来。
“我们去湖边走走吧。”燕丹如此建议道,显然他也觉得此时此地不是谈这些的好时机。
赵伍自然应承,两个人沿着湖畔漫步,赵伍没有再开口,过了好久才听到燕丹的答复。
“你这话说得,未免和你侠名太不相互称了吧。”
赵伍不屑地一笑,自嘲道:“我的侠名,沉溺在大河中的魏王最清楚不过了。”想到这里,赵伍也不由得反躬自省,他那边对焱妃谋杀六指怒不可遏,这边却反劝人家以子谋父,一样的不忠不孝之举,还有什么脸面去指责别人。想到这里,赵伍改口道:“算了,当我没说。看如今的形势,王室的内斗丝毫无助于抗秦,只怕还会给秦国口实,让他们能名正言顺的打我。”
燕丹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身上好像有千斤重的担子,还要一步一步地走下去。赵伍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好像有些明白了他的处境。
在这种时候,做太子和做巨子,都是一件特别不容易的事情,或者说要面临最大的压力,最大的绝望,但即使如此,还是要咬着牙做下去,因为如果连他也没有了方向和动力,这两个组织就真的完了。刺秦或许不是一个最好的计划,但它一定是凝聚人心的好办法。如果真的能够团结一致,通过什么手段也就不重要了,毕竟已经付出了血的代价。
燕丹突然开口道:“我这次来,还是想请蓉姑娘出山,加入墨家。医庄对她来说,还是太小了,包括对念端大师也是一样。”
赵伍这次倒是表示了赞同:“让她离开医庄也好。这些天她整日里茶饭不思,整个人日渐憔悴,留在医庄里睹物思人,恐怕要很久才能从失去至亲的痛苦中走出去。”
燕丹嗯了一声,接着道:“其实我也有私心。月儿这一年里老害病,宫里的御医不堪大用,她母亲日日操心,身体也渐渐垮了,我是没有办法,才打蓉姑娘的主意。”
赵伍想到那个女人,竟是难得的有些好奇,想看看她着急是什么样子,应该跟普天之下的母亲一模一样吧。他当即道:“我会好好劝蓉姑娘,如果可能,这次就让她和你一块儿回去。”
“那最好不过了。”燕丹这才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整个人仿佛都轻快了许多,赵伍原来一直以为他都不会笑的。
“你也回去吗?那帮小子可想念你得狠呢。还有徐老夫子这些老人也时常提到你。你师父就更不必说了。”燕丹趁热打铁,居然打起了感情牌。
赵伍摆了摆手拒绝道:“我就算了,现在回去还不够添乱的。还是一切为计划服务的好。”
燕丹见他意志坚决,也不再劝了。过了一会儿,赵伍又开口道:“要是蓉姑娘走的话,那些墨家弟子能不能留在医庄,我还有事情要用。”
“行啊。”燕丹慨然应道,“既然赵侠都开口了,我怎么敢不遵。”
赵伍笑着道:“您这个玩笑开得有些太大了,是寒碜我呢。我就是闲不下来,总想折腾点儿什么。”
提到这个,燕丹还想起来了,接着道:“听说你今年还写了一些书,我倒是很感兴趣。”
赵伍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笑容,推辞道:“都是些胡言乱语,被念端师父一教训,我哪里还敢拿出来现眼,都拿去烧掉了。”
“太可惜了。”燕丹遗憾道:“我是真想拜读一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何况赵侠的眼界,我以为是我们这些人里最开阔的,恐怕尊师也要逊色一分吧。等这个冬天过完,嬴政肯定还要举兵伐楚,这件事你怎么看?”
赵伍谦逊道:“夸赞之言我可不敢当。嬴政伐楚之事,殿下心中恐怕已经很清楚了吧。”
燕丹应了一声,又叹了一声道:“是啊,那个人是绝对不会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回的。所以我们这次失掉的机会,再没机会找回来了。”
赵伍想了好久,劝道:“只要人活着,就会有新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