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赵伍轻轻地推开了原来念端大师的房门,端木蓉果然又独自坐在床边,床上放着几件叠好的衣物,她手里拿着一件,正望着愣愣地出神,这时候听见开门声,才回过神来,赵伍看她的脸色,又憔悴了许多。医者说是看惯了生死,但绝不是超脱了生死。尤其是亲近之人,更叫她们生出一股怅然无力之感。
赵伍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挤进来,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跟前,轻声问道:“这是...在收拾东西呢?”端木蓉嗯了一声,道:“都是师父的遗物,也没有多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总是一见到它们,就不住地想起师父来。”说到这里,端木蓉整个人泫然欲泣,无法自已。
赵伍望着这些简陋的衣裳,亦是感慨万千。念端生前济世天下,经她之手医治的王权显贵不知多少,但她自己临终之时,却是身无长物,仅有几件粗布的衣裳。这乱世之中,诸子百家还在为开医治人心的方子吵吵闹闹,争论不休,医家确实筚路蓝缕,践行着自己的救世大道,谁说医人不如医心?
赵伍见她伤心至极,心里愈发觉得劝她随燕丹去燕国的决定是对的。这个女孩虽然医术精深,但其实涉世未深,心实在是太软了,师父的逝去对她无异于塌天之灾,久留在这个地方,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
“呃...这个遗物,在我们那边都是用火烧了,算是遥寄吧。”
端木蓉闻言问道:“人死之后,真的会有魂魄吗?那她们会到什么地方去?我们的东西这样就能送过去吗?”
“这个...这个...”赵伍一时间吞吞吐吐,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样深刻的哲学问题他怎么能答得出来,只能硬着头皮道:“都是为生者聊为慰藉吧。念端师父在天之灵,肯定也不希望你太过悲伤。”说完这个,赵伍脑壳都有些疼,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事已至此,赵伍也不再绕弯子,干脆直接问答:“你有没有想过,先离开医庄,到外面去走走?”
端木蓉看了他一眼,不答反问道:“这是巨子叫你说得?他已经来过好几次,都是来请师父出山的。”
赵伍道:“我劝你出去,绝不是为了巨子,而是为你。医庄现在已成了伤心之地,到外面去看看也挺好的。小高雪女他们现在都是墨家弟子,你去看看他们不是挺好的。”
端木蓉沉吟了一下,道:“你是只让我出去看看,还是加入墨家,跟着他们行侠仗义。”
赵伍笑道:“你这么问,分明是自己也有此意嘛,我可没说过一句叫你加入墨家的话。不过你问我的意见的话,墨家确实是诸子百家中最为侠义的门派,他们每一个,都是很好的人。”
端木蓉略带犹疑地问道:“他们既然这么好,你为什么还要躲到医庄来,也没见他们来找你。”
赵伍抱着双臂,拍了拍胳膊,回答道:“真正的好朋友好兄弟,不需要每天都聚在一起,如果真的有需要,即便是千里之遥,也会为他们不避锋矢,赴汤蹈火。平时的话,相忘于江湖也没什么不好。现在他们正处在最关键的时刻,可惜还不需要我,但是我敢肯定,他们一定会很需要你。荆轲、舞阳、小高、还有雪女,他们都期盼着和你互相依靠,并肩战斗。”
“我...”端木蓉有些迟疑了,“我能做到吗?从小我只跟师父亲近,跟别人好像没有什么话讲。”
赵伍果断地点了点头:“没有什么能阻止温暖的心相互靠近。”
端木蓉的眼神中焕发出了光彩,未来仿佛变得绚烂多姿了起来。赵伍看着她,不由得想起了别的事情。或许未来她会经历更大的挫折,更大的伤痛,但对她而言,或许没有什么比孤独更难以忍受的了。
端木蓉把衣服仔仔细细地叠好,万分留恋地看了好半晌,才道:“我再想想吧。”赵伍知道事情已定,没有再说什么。
端木蓉最终决定了出山,或者叫入世,当然当天是不行了,当天晚上,赵伍和端木蓉一起,把念端的遗物收拾了一遍,在她的坟前俱都焚了。端木蓉又痛哭一场,赵伍站在她的旁边,看着面前燃烧得熊熊火焰,好像念端存在过的一切都付之一炬,但是她最宝贵的意志已经被她的徒儿继承,并且将不断地传承下去,而她也将永远地活在那些尊敬爱戴她的人心中。
赵伍上前拍了拍端木蓉地肩膀,好声劝道:“好了,小心天寒,别冻坏了身子,叫你师父看见了,是要责怪的。要是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不是丢她老人家的脸吗。”如此好言劝了良久,端木蓉才擦着眼泪回去歇息。
因着端木蓉的缘故,燕丹自然还待在这里,见状道:“是不是再等两天,等蓉姑娘心情好些再走?”
赵伍摇了摇头道:“她只要待在这里,心情就不会好。左右已经说好了明天出发,她是不会食言的。巨子也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等燕丹走后,赵伍还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一堆灰烬出神,过了好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这声气叹的,可真是不明不白呀。”
“谁?!”赵伍猛然惊醒,双脚一错,摆出了‘亢龙有悔’的起手式,居然能悄无声息地摸到这里,这功力一定非比寻常,说不定...“诶呦!”赵伍正严加戒备,冷不防屁股上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摔了个狗啃泥。
“我看你这一年光顾着瞧小姑娘了,功夫不仅没练,还大大的退步了。”
赵伍一听这声音,本来紧绷着的身体为之一懈,又想了想,说得确实也是实话,实在没脸爬起来,干脆趴在地上装死得了。
无涯子本来是想臊臊他,没想到这小子这一年别的没干,功夫都练到脸上了,气得一脚又提了出去,赵伍一听风声,这一下可是来真的,不敢不躲,在地上打了个滚,立马溜出去几丈外,无涯子眼睛一眯,这一下躲得还算聪明,心中的气稍微消了一点儿,忍不住问道:“你窝在这小山庄里,打架的功夫见退,轻功身法却见长,这又是怎么回事?”
赵伍拍了拍屁股,掸掸身上的灰尘,答道:“您要是天天上山下湖,忙得脚不沾地的,轻功也一定会大有长进。”
无涯子哼了一声:“我看也是这样,你个小兔崽子,非得人在后面逼着才肯用功。你看看人家秦舞阳,平日里不用我督促,就刻苦练功,稍微闲下来一点儿,就忙着伺候你师父我,端茶送水,那叫一个无微不至。这人比人就是得死,你说我亲收的徒弟,有这么殷勤吗?还跟我闹脾气,一年都见不到人影。你说我要不要把这个徒弟开逐出去算了,养着也没什么用呐。”
赵伍一听师父明里暗里一通枪棒地打过来,实在是脑壳痛,痛也得挨着。无涯子在那里絮絮叨叨,跟个被人抛弃了的怨妇似的,过了好半天,总算是没词儿了。许是赵伍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得了他的开心。
赵伍这时候才凑上前去,赔笑道:“师父教训的是,徒儿确实是不像话,该踢该踢。不过您说秦舞阳如何如何,我表示深切的怀疑,那小子我最知道,平时最是好吃懒做,现在真的献殷勤,那一定是别有阴谋啊,说不定就盯着您的绝世神功啊,您得...”赵伍本来想在后面倒点儿坏水,仔细一想,人家学了武功,也是舍命去的,我还在这里说什么呢。想到刺秦的事情,赵伍一腔豪情冷了个彻彻底底,手一挥,不再说下去了,转而问道:“话说回来,师父您大老远跑到这穷乡僻壤来干什么?总不会是专程来教训徒弟的吧。”
无涯子骂道:“说起这个,我还要骂你。念端去了,多么大的事情,你们两个小辈居然不声不响地就把事给办了,要不是巨子传信给我,我都不知道!”
赵伍一不留神,又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挠了挠头道:“念端大师淡泊名利,有徒弟在身边就很满意了,说不定人家还不欢喜你来呢。”
“你...你个小兔崽子,你说什么?”无涯子的脸憋得通红,这倒是赵伍第一次见,他随口一点,倒像是说到了痛处,无涯子气得龇牙咧嘴,就是说不出话来,到最后一挥袖,干脆扭过头去看月亮了。
过了一会儿,无涯子又是一叹:“说起来我们那一代,念端是年纪最轻的,又是医家圣手,我一度以为她将来能和我们道家的那些老不死比一比谁活得长呢,谁成想...世事无常啊!”
无涯子看着赵伍道:“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步她的后尘,不知道那时候,埋我的人在哪儿呢。”
“哎呦!”赵伍手拍着脑门,抱怨道:“您老人家也是逸尘凌虚的人物,怎么学的跟民间的老头老太太一样触景生情呢。”
无涯子没有说话,毕竟要保持高人的神态,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徒儿一眼,忽然道:“算了,走了!”
赵伍哦了一声,旋即醒悟过来,“什么?!”无涯子一挥袖,人已经飘出数丈之外,倏忽间便不见了踪迹。赵伍上前两步,张嘴欲言,心里的话不知道从何说起。
“小伍,功夫练在平时,真到了那一天就晚啦!”
无涯子的声音,有如黄钟大吕,在他的周围念念回响。赵伍没有回答,只是握了握拳头,像是被什么触动了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