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夫子出了剑池,走过吊桥,正要往巨子的居所去,路上又想起一件事,稍一踌躇,转而往墨家禁地去了。
机关城内机关重重,墨家禁地更是重中之重,只是因气氛着实阴深诡异,平时少有人来,幸而此地机关之精妙严谨,更甚他处,倒也不需要专人把守。禁地建造在另一座孤峰之上,或者说之中更为妥帖,四周是湍急的水流,只有一座高桥飞架其上,连接主城与禁地。站在桥上向下眺望,也只能瞧见云雾缭绕,不知其深浅。
徐夫子走到桥头,不出意外,徐老夫子果然在这里,正靠着栏杆,两只手笼在一起,望着桥那头的禁地大门,不发一言。
徐夫子上前一步,躬身劝道:“夜晚天气渐冷,父亲要保重身体呀。”
徐老夫子回过头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笑道:“铸剑师不避寒暑,这点儿风雪算得什么。”
徐夫子暗暗叹了一口气,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要不说着俩人是两口子呢,说话的口气一模一样。
徐老夫子看见儿子发须微卷,当即问道:“你是刚从剑池回来?”徐夫子应是,徐老夫子叹了口气,“看你的脸色,就知道老太婆遇着难处了。”徐夫子心念一动,上前一步,刚要开口,却被老夫子打断道:“知道你想说什么,只是此事老夫亦是无能为力。”
徐老夫子顿了一顿,接着解释道:“那铸剑的材料来自天外,与凡铁截然不同,所以这次铸剑的难处,不在于思考精妙,技艺精湛,关键要摸透它的习性,如掌上观纹。要做到这一点,非经积年累月之功不成。我现在去,也只是徒惹你母亲生气。唉!三年,时间还是太短。”
徐夫子唯唯应是,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要说花时间参悟,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吧,既然您二位都有此看法,为什么当初就不一起参悟,到现在想插进去手都不行。想当年干将莫邪夫妻同心合力,铸造了多少流传后世的名剑。咱们徐家还是墨家子弟呢,尚同的教义都扔到哪里去了。
当然,这一番抱怨徐夫子也只敢在心中转上那么一转,若真是宣之于口,只怕夫妻两个真的要破天荒的同心协力来教训这个不孝儿子了。唉!从小到大,二老也只有在这件事情上一同再同,绝无分歧。
徐老夫子看到儿子脸上愁眉不战,忽地劝道:“放心吧。你母亲知道轻重,徐家的名声,她看得比谁都重。”徐夫子唯唯应是,只是看样子话并没有说到他的心中。
徐老夫子见状也不再劝,转过头来,复又盯着禁地的大门,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当年六指巨子为鲨齿所伤,最后就是进入了这禁地。现在看来,他没能超越自己。”
徐夫子听父亲提到鲨齿,已知道他又在为其神伤。每柄剑都有它自己的命运,遗憾的是,这命运从来都不是由打造它的铸剑师来决定的,剑的命运,始终与剑客紧密相连。父亲当初是深知这一点,才会把鲨齿交给卫庄,然而直到今日,恐怕他老人家才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吧。
徐夫子在想着鲨齿的事情,只听徐老夫子接着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呀。当年六指要成为巨子,进入这禁地历练的时候,我就在这里。可我从来没有想到,他再次一去不还,竟是因着我的缘故。”
徐夫子再也忍耐不住,好言劝道:“六指巨子之事,实与父亲无干,动手的是卫庄,难道没有鲨齿,他杀的人就会少了吗?”
徐老夫子闻言喃喃道:“应该是会少一些的吧,是会少一些的吧。”
徐夫子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再劝,心中一动,便想岔开话题,转而问道:“不知道荆轲在禁地中如何了。”
徐老夫子微一沉吟,便道:“已经过了龙喉。”
徐夫子闻言一惊,“过了龙喉,那不是很快就要出来?”
徐老夫子啊了一声,没有否认。徐夫子立刻感觉如芒在背,身后仿佛有一把要命的剑在后面催着他似的,也无心继续在此,行了一礼便道:“父亲,我先去见巨子。”
徐老夫子嗯了一声,眼见的儿子匆匆忙忙往回廊那边去了,复又瞧了一眼禁地,左腿往前迈了一步,旋即又硬生生止住。真想进去看一眼巨子呐,但他毕竟是墨家弟子,决计不会违反戒律的。
过了好久,桥上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里面含着说不尽的感伤。徐老夫子慢慢地转身,一步一步往剑池去了。
他在剑池多年,可以说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地方,只不过一打开门,脚步都还没迈进去,就听见一声怒喝声:“你来这里做什么?!”
徐老夫子的脚步一顿,旋即果断地塌了进去,他的目光在黑夜里依旧是炯炯有神,直盯着自己的妻子,道:“你在剑池太久了,燥热之气侵入体内,于铸剑无益。”
徐老夫人长吸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徐老夫子转过头来,看向居中的那把剑。良久,才听他惊叹道:“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徐老夫人冷笑一声,颇有些得意地道:“怎么,你以为我连它的材质特性都还没摸透吗?”
徐老夫子感慨道:“这一点你一直比我强。”
“嗯?”这下轮到老夫人诧异了,她跟这老家伙比赛斗气了一辈子,太知道他的脾气秉性了,历来是嘴硬得很,哪怕心里清楚,嘴上也绝不肯说半句软话。当然她也是一样,若非如此,他们两口子又怎么会到今天这个地步。或许人的命运和剑的命运一样,两把至强至硬的剑放在一起,不经意间便会把彼此伤得伤痕累累。
“只是我不明白,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为什么不继续走下去。”
徐老夫人看了丈夫一眼,低眉道:“你仔细些看,便明白了。”
徐老夫子端目凝神,盯着那把剑看了良久,才恍然大悟道:“居然是这样!”
“不错。”徐老夫人这才娓娓道来,“此剑的材料自天外而来,天生便带有熊熊火焰,而后又被我以剑池的地火千锤百炼,可以说锋芒已成,一旦出世,必定是一把绝世之剑。”
徐老夫子接着道:“但是这把剑从材料到锻造,都是以至阳至盛之手法,一旦剑成,杀气必然外泄。如此好不收敛,非但对剑的主人有害,而且...”
“而且按照计划,是要含剑于图中,图穷而匕现。这样杀气外露,是进不了咸阳宫的。”
“吁......”徐老夫子长出了一口气,“但并不是没有办法解决。或者说你早就有了想法,只是迟迟没有下定决心。”
徐老夫人沉吟片刻,才叹道:“无非是干将莫邪的旧事罢了。”
干将莫邪,既是人名,又是剑名,是铸剑师夫妻干将莫邪最后的作品,铸剑之时,便有他们最爱的小女儿投身炉火,以血熔剑,剑成之日,下令铸剑的楚王和干将莫邪夫妇都死于此剑之下,是当世杀性最强的名剑。但是此剑却有另一桩特性,未经催发之时,这两把剑一雄一雌,气势森严,却毫无咄咄逼人之势,更遑论杀气,所以才会被魏王珍藏,城破之后为赵伍所得,最终落到农家田赐的手中。
以血熔剑,杀气更甚,却又能敛杀气于其中,威力更甚一筹。这确实是铸剑术中的绝妙法门,但也是绝对的禁忌,几近魔道。历来为铸剑师所不取,可是心中追求名剑的那颗心又始终蠢蠢欲动,由此酿成的悲剧数不胜数。所以说天下的名剑,倒有很多是以铸剑师自己的血铸成的。
徐老夫子不再说话,一步一步向那柄剑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