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秦淮,画舫凌波。金粉楼台,浓酒笙歌。秋日里的国都金陵,繁荣昌盛歌舞升平。
你有钱财想要一场豪赌,你可以去极乐堵坊一掷千金,你足风流正待寻花问柳,那你便一定不能错过金陵城下的声色犬马。
长河之上有千百艘华贵船渡往回来复,红装素裹的少女此时便被秘密囚禁于那日夜间罂鸺引来的玲珑画舫之中。
烛光暗曳,靳清冽幽幽醒转之时,便发现江陵已不在身侧。
画舫舱内密不透风,四壁皆有铁栏筑堵,这与世隔绝的狭小空间不见天日,俨然挣脱不破的钢铁牢笼,只将个中囚犯死死围困。
四肢百骸瘫软麻木,口不能言身不能移,靳清冽仿似砧板鱼肉,生死无从抵抗无方,唯有听天由命任人宰割。
思绪正值紊乱之际,靳清冽忽见眼前射入一道耀眼天光,顿觉刺目疼痛,随后便看到一个娇小人影矮身舱内。随天光遁形的同时,人影已一步三摇走向自己。
圆圆脸,圆圆眸,酒窝深深,蛾眉翘翘,来人竟是个甜美可人的少女。
少女手举碗碟盈盈一笑,音色与其人同样娇嫩甜香:“饿了么?饿了就该吃。”
不顾靳清冽惊眸圆睁,少女已撬开了靳清冽的嘴唇,不由分说将饭菜灌入靳清冽口中。
靳清冽全身上下除却双眼,便无一处能够自主活动,饭菜汤汁立时横流,溢满她的脸颊,滚落她的衣襟。
长久未食,靳清冽确觉腹中饥饿,但这少女蛮横暴力,亦不理她此时吞咽困难,饭菜入喉却只令她阵阵作呕。
少女仍旧笑面相对,将盘中的残羹剩肴齐力倾灌,对靳清冽道:“没饱么,没饱就该多吃。”
眼见装盛饭菜的容器见底,靳清冽的口腔涨满饭食,少女这才满意罢手,将空碗空盘随手一丢。
“想他了?要我帮你去瞧瞧?”少女连声娇笑,斜眸瞅着靳清冽。
他?谁?难道是……
靳清冽惊诧有余,亦对少女所指云里雾里,又苦于无法发声,唯有美眸翻眨具现内心的惶恐不安。
“吃饱了吧。吃饱了,就该好好睡。”少女一只秀气柔嫩的手掌拂过靳清冽面颊。
娇美少女行出船舱的瞬间,天光骤现,浓烈异香再度来袭,靳清冽眼帘重闭。
雕栏小筑镂窗细敞,淙淙水畔清风微拂,正自抚琴的绝代佳人罗衫轻舞,春葱玉指兰馨娇吐。一抹回眸,一方欠身,巧笑嫣然玉面凝,风华无双身姿漫。
女郎指下琴弦抖鸣,琴音时而高亢激昂,时而婉厉凄绝,使闻琴音者仿佛遍历沧海桑田,思绪随琴音变幻于瞬息之间斗转星移。
桌上的翡翠玉盘里堆叠着刚刚烘培出炉的各式糕点,潜身桌旁聆听琴音的少年指尖随意移至玉盘边缘,而后轻点上行,最终从盘中顶部拾起一块圆形小饼,凑在鼻尖前嗅了嗅,随后一口将小饼咬开,口中含糊道:“洹姐,这次禾香居的月饼不是你自己亲自去选的。”
女郎一曲抚罢,款款起身行至少年身侧:“是星星买来的,怎么,味道不对?”
“难怪。”少年笑道,“这月饼馅里的火腿虽不腻,饼皮却不够酥脆。星星远没有你的耐心,不会去挨个精挑细选。”
“你的嘴巴总是这么刁。”女郎罗摆轻摇坐于少年身侧,举手投足风姿无限。
“能吃是福,趁着如今我还能有胃口,姐姐该为我开心才是。”少年十分慵懒地伏身桌上,微阖双眸,看似百无聊赖,可眉宇之中却又似是藏着难以化解的忧思愁怀,“原先姐姐都会亲自为我备齐吃食,看来姐姐最近甚是忙碌。”
女郎素指轻抚着少年颊畔肆意垂散的发丝,将之再次送回了少年束发的布带之中,一双秋瞳深情凝视着少年:“武林盛事召开在即,自然是忙碌的。”
“是啊,前脚送走了武当掌门松鹤道人的首席弟子樊天纵,后脚就迎来了唐门刚刚走马上任的刑堂堂主唐不羁,姐姐确实是无暇分身,已经将我忘到了九霄云外。”少年轻轻蠕动了一下身躯,埋首于自己的臂弯之中。
秦淮河畔暗香阁内的洹儿姑娘,有倾城倾国之姿,更有绝妙琴艺独步天下,上至朝野皇室,下至江湖武林,佳话盛传人尽皆知。
朱元璋布下的局已传至孙儿朱允炆手中,离开琉璃谷的姐弟二人各自投入使命。江湖中人只道许洹儿为京城名妓,却不知董砚棠对许洹儿的身份之便善加利用,许多江湖中的第一手情报都于暗香阁内第一时间获取。
“你只说我,却不看看你自己,每次回来都是如此狼狈。”女郎梨涡浅笑,也不争辩,只静静凝望眼前少年的清朗身形,“快将那烂衫脱下,就这么穿着也不害臊。”
“我以为这次已比上次来时好过许多。”少年却将头埋得更深,似是已然将要入眠,“反正我自己也看不见,却只是难为姐姐赏来不悦。”
江陵难得所言非虚,数月前他也曾造访暗香阁,不过那一次,他拖着浴血的身躯晕倒在了许洹儿的小筑门口。
可他也只有来到暗香阁,置身许洹儿的小筑内,在姐姐面前,他方能卸下所有的假面,褪去无尽的伪装,无拘无束做回真正的自己。也只有他的姐姐许洹儿能包容他的无理取闹任性妄为。
他还未及弱冠之年,他也不过是个童心未泯的少年人。他与姐姐依旧如儿时那般嬉戏吵闹不分你我。
“脱下来。”许洹儿的口吻突然变得严厉。
江陵拱了拱身子,似已渐入梦乡,俯首喃道:“不要。”
“脱下来。”当年她逼他服药,今日她逼他更衣。
江陵不得已抬起了头,睡眼惺忪,他却耸肩摇首仿似故意发难,仍然连道:“不要,不要。”
许洹儿妙目冷凝,悄然移步江陵身后,数月不见,他又清瘦了许多。女郎素手擎上少年肩胛,而后在少年腰际顺势一抽,少年一袭朴素长衫随即滑落许洹儿掌中。
江陵亦没有了幼时的执拗,在许洹儿方才的一拉一扯间,早已乖乖束手就擒。“啪嗒”一声,他置于胸怀的两截断杖也因无力附着跌落桌上。
“小陵,你的手杖怎么断了?”许洹儿突发的严厉瞬时化为带有责备与担忧的殷切关怀。
“其间机括早已失灵,所以我一不作二不休,不如教它彻底损毁,而后或可以旧换新。”江陵避重就轻,答与未答无异。
许洹儿急道:“没了手杖探路,你如何寻来!”
“嗯……同以往一样,走过来。”少年云淡风轻垂眸浅笑。
他赖以为生的手杖尽毁,他却似丝毫不曾在意。
“说得轻巧。”许洹儿轻启珠帘,引江陵坐于榻上,自己则返身柜前,取出一件全新衣衫,“换上吧,懒惰鬼,别让董叔叔瞧了笑话。”
江陵斜倚榻栏神色宁静,却已在顷刻沉沉睡去。
八月十四,碧风悠悠,窗帷簌簌,小楼之上灯影绰绰。楼外烟波浩渺游船繁行,秦淮河畔迎来又一个舞乐喧嚣香闺烂漫的秋夜。
暗香阁后巷,一个与许洹儿的贴身婢女沈繁星同样娇小的人形身着她的衣衫,脸敷她的面皮,从小径尽头没入夜色暗影。
“星星,你这丫头去了哪里!洹儿小姐已寻了你整整一日!”在后巷肆意解手的龟奴眼睁睁瞧着“沈繁星”一闪而过。
三两个起落,“沈繁星”已至小楼底部。轻快的步伐扬起,“沈繁星”提足许洹儿的房前。
许洹儿正在烛下缝补着江陵原先那破烂不堪的素色长衫,经由她的穿针引线,长衫已似崭新如初。
“沈繁星”立身门前,侧首瞧瞧榻上熟睡的少年,眼中隐现一丝诡异浮光,却仍旧蹑手蹑脚行至许洹儿身前。
许洹儿眉间一皱,抬眸时却只不动声色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星星不要吵到江陵,复又垂首继续整理针脚。
一道冰冷的利刃猝然架上了许洹儿的脖颈,“沈繁星”嫣然一笑,语色娇嫩甜腻:“好姐姐,怕了么?怕了就该抖。”
许洹儿眼眸凛然,却镇定自若,漠然对着烛火道:“小陵说的没错,你果然不是星星。”
“洹姐小心,我来时便觉有人尾随,原是有不速之客造访此地。”许洹儿唤醒江陵用晚膳时,他突然于她身侧低声耳语,“说起来,怎么一直不见星星这小姑娘。”
而后二人推测,星星久久未归,恐已遭遇不测,悲愤之余,决定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小陵,亲热呀,亲热就该叫。”“沈繁星”手中的利刃金光闪闪,原是一枚灵巧的飞镖,“姐姐,美人呀,瞎子哪里好?”
许洹儿背对“沈繁星”,保持坐姿不置一词,却突然吹熄了桌上的烛火,房内霎时漆黑一片。
“沈繁星”不禁陡然惊异,执镖的小手微颤了一下,而许洹儿却已趁此时机翩然移身,反手夺下了“沈繁星”手中的飞镖,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制住了“沈繁星”的几处大穴。
猖狂放纵的要挟之人瞬间被静待时机的被挟之人反客为主。
“好姐姐,武功高,传言不该信。”冒牌“沈繁星”穴道被制颓然坐倒,可言语仍是同样甜腻腻的声调。
“你究竟是什么人?”许洹儿于黑暗之中撕下了“沈繁星”面上的人皮。
烛火再度燃起,圆圆脸圆圆眸的娇美少女竟失声痛哭:“流鸢,真是坏,不过为了看看你。”
江陵此时似是方才被少女的哭声吵醒,和衣落地循着声源缓行至许洹儿身旁。
“她是霜鸿,也是秦门中人。”江陵的声音微弱,似是夹带着极难察觉的痛楚苦涩。
少女顶着红肿的眼眸,梨花带雨:“流鸢,你不乖,逃得快,害我一路追,逃了就该罚!”
少女哭中带笑,笑中有泪的矛盾模样却引得许洹儿眉角紧蹙。
“她一向如此。”江陵并不急于解释,伏下身子面向少女的方向,一脸厉色,“星星呢?”
“挡了路,挡路就该死。”少女愤愤摇首,再昂眸时却又眼含笑意,“流鸢,跟我走,走了就不哭。”
“好,我和你走,带我去找星星。”江陵面无哀喜,只冷冷道。
暗香阁后幽深的小径杳无人迹,阴暗的死角里,许洹儿的贴身婢女星星娇小的身影此时正倒在血泊之中。
沈繁星死了,死时面目全非狰狞恐怖。她被人剥去了面皮扒净了衣衫弃尸此处,失去了生气的躯体早已冰冷僵硬。
“流鸢,你看看,霜鸿不说谎。”少女圆圆的眼眸仍泛着莹莹泪光,粉红秀面却已喜笑颜开。
“我看不见。”嗅到了弥散在空中的血腥气味,江陵终于面露愠色。
星星死不瞑目,许洹儿眼角含泪,为跟随了自己三年的小女孩阖上了眼眸。
她从流民之中将沈繁星救起之时,便对星星道:“跟着我,或有丰衣足食,或有飞来横祸。”
沈繁星其时年纪尚幼,并不大明白许洹儿话中含义,却十分坚决地点了点头。
“流鸢,人在这儿,现在和我走。”霜鸿的双瞳闪烁着天真且无辜的瑕光,身体扭动似是想要挣脱许洹儿的束缚。
许洹儿却暗自加大了劲力,将霜鸿的命门死死扣在掌中:“你杀了我的星星,我本应让你偿命。可若要你一死了之,却似乎又太便宜了你。今后我就要你跟在我的身边,偿赎你的罪孽。”
“杀了人,赎罪孽,杀人该赎罪!”霜鸿翘起嘴唇似是若有所悟,突然身形陡转两腿猛蹬,不管不顾从许洹儿掌中抽出被擒住的手臂,而后奔逸逃离。
霜鸿手臂一扬,袖中金光飞闪,数枚飞镖一齐射出。许洹儿冷笑一声,倩影骤起,罗袖轻拂,已将飞镖尽数打落。
霜鸿大惊,奋力偏身向左,却见许洹儿怒目而视横拦左侧,霜鸿继而飞奔向右,许洹儿又在不知何时翩然横身右侧,阻断了她的逃路。
过不多时,霜鸿奔逃无门,已累得长吁短叹,而许洹儿柳腰轻扬,罗衫漫舞,美目中尽是凌厉神采,不出手,不过招,却叫霜鸿无计可施。
“姐姐好,不打了!霜鸿不该来!”霜鸿突然滞足收手,颓坐地面嚎啕大哭,“流鸢,你真坏,霜鸿恨死你!”
许洹儿足尖于地面一挑,两枚飞镖受力之下齐齐射向霜鸿胸前穴道,霜鸿哭闹之声立时戛然而止。
“我还是喜欢星星的样貌。”许洹儿将人皮复又贴回霜鸿面上。
先前那龟奴酒饮得太多连连起夜,此番恰逢许洹儿与霜鸿交锋,许洹儿便在他耳侧吩咐两句,叫他好生掩埋星星的尸首。
江陵一直立身一侧聆听战况,此时方才缓缓行至许洹儿身侧,与她一同回行小楼之内。
“你刚刚怎会睡得那般深沉?”许洹儿潜身桌前,思绪起伏。
“睡着的时候,还梦到星星呼救。”江陵同样悲恸不宁。
“胡说,你向来浅眠,怎会对周遭境况一无所觉!”许洹儿的情感难以自控,失声而泣,“你那时未醒,分明是晕了过去……”
“姐姐,小声些,董叔叔来了。”江陵昂首倾听,“姐姐定要替我保密,千万不要告诉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