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儿,最近身体无恙?”伟岸挺拔的中年男人现身小楼之内,第一句话就是询问江陵近况。
“叔叔挂心,我的身子没有大碍。”江陵一扫颓态,唇际微扬,被许洹儿牵引至董砚棠身前。
“洹儿,这小子说的是实话?”董砚棠斜眸,一语道破真相,“脸色差,吐字也有气无力,看起来前日还喝了许多酒。”
“您连我前日里喝了酒都能看出来,眼睛真毒。”江陵垂首轻叹,“我以为我身上早已没了酒气。”
许洹儿以翩翩巧笑掩饰着哀思愁容,罗衫轻摆收紧了门窗:“叔叔,您是该好好管教管教他。他年纪越大,却越是不爱惜身体,总是任意妄为。这次回来,竟将探路手杖都折断了。”
“姐姐——”江陵似是小小的孩童,在失手打翻了器皿时,急于为自己的无心之失奋力辩驳,却又遍寻不到极具说服力的字眼,而后不得不尴尬窘迫地接受长辈的责难。
烛影摇红,小楼密闭无风。
董砚棠侧眸凝视着眼前的少年,而后向许洹儿使了个眼色:“进去说。”
“嗯。”许洹儿闪身珠帘之后,抬手扭动了藏于暗处的机关。
房间尽处的一道墙壁突随机括扭动之声向一侧平移,在这精致静雅的小屋之中陡现一间封闭密室。
室内沉香如故,桌椅摆件与外室如出一辙,好似知无不言的澄澈明镜映射着外间光景。
董砚棠大步行入密室,许洹儿引江陵紧随其后。待三人立稳脚步,那扇墙壁瞬时复归原位。
密室之内静得出奇,氛围片刻凝重庄严。江湖之中的波涛暗涌,朝堂之上的风诡云谲,皆尽浮现于董砚棠眼前。
“李寒山说在汉阳府见过你两次,一次入城,一次出城。”董砚棠与江陵对坐,“和一个青年入城,和一个少女出城。”
董砚棠的眼线遍布江湖,汉阳城守李寒山也是他安插于重镇要塞的其中之一。
许洹儿闻得“少女”二字,黛眉倏扬:“老李说那青年是长空帮任天长手下,可那少女是……”
“是凝剑园园主靳远之的女儿。”江陵急速答道,“燕王也欲除去靳远之,可我到达磨山之上时,凝剑园中却只剩下一个替身。”
“所以靳远之之事,燕王也已知晓为宁王从中作梗。皇上实在不该一意孤行再颁御龙令,此事只能令燕王宁王二人占尽先机。”听闻靳远之与靳清冽实为父女,董砚棠凝眉远目一阵沉思,而后又再问道,“陵儿,可知那秦门门主玄衣真身?”
江陵摇首站起,清俊面容少见地现出些许沮丧,不待开口,却又突然急急背转身子,努力抑制住突袭而来的痛楚深咳,他知道自己面色此时定然惨白失血,只得背对董砚棠道:“我如今只知玄衣尊者与道衍和尚均为燕王左膀右臂,二人分庭抗礼,玄衣于江湖为燕王招兵买马扫清路障,而道衍则于朝堂为燕王出谋划策运筹帷幄。”
朝野上下的明眼之人都能看出,燕王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可唯独当今圣上念及叔侄情感,迟迟不下削藩之令。
“那燕王要靳远之的女儿做什么?”许洹儿匆忙扶住江陵,横身挡在董砚棠面前,裙裾轻摆瞬间替江陵遮掩了苦涩。
“鹬蚌相争,互为挟制,于圣上而言却不是坏事,暂且由他们去。”董砚棠一语中的,却又回视江陵,“陵儿,明日大会,秦门动向如何?”
江陵轻手拂落许洹儿的罗袖,回身面向董砚棠,努力藏起了面上的痛楚:“燕王近日一直称病,与道衍于北平府邸闭门不出,玄衣来去无踪,下属行动皆由罂鸺联络,明日大会他无特殊指示,只令我等候调遣。”
董砚棠闻言沉下了脸色,凝眉沉思不发一语,屋内随后一阵沉默。
“陵儿,你的处境极其危险,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忧,你自己定要千万小心。”董砚棠离开小楼时,面色颇为凝重,单独面对江陵,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还有,一定不要自暴自弃。这次风波告一段落,就回琉璃谷去,乱弹子又在试验新药,他在前些时日也曾念起你。叔叔绝不容许你有任何闪失。”
八月十五群雄逐鹿,不过一场轩然大波奏响序章,野心家的阴谋酝酿多时一触即发。风波,当真能告一段落么?
“叔叔放心,玄衣对我已非常信任。我也不会为难自己的身体,韬光养晦这种事情我最拿手了。”江陵谈笑自若的神情回复如初。
见董砚棠的高大身影一晃消失于巷尾,许洹儿柳腰嬛嬛扭转,引领江陵一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叔叔近来是否很是忙碌?我听他的步声沉重,身上好似背负了许多重量,怎么数月不见他竟变得这般富态?”江陵有些许不解。
许洹儿噗嗤一笑:“董老爷如今做了生意人,富甲一方腰缠万贯,平日里山珍海味大鱼大肉,身上披金戴银玉冠锦衣。董叔叔成了董老板,装扮之上自然是要符合身份些。”
“原来如此。”江陵故作叹谓,“那姐姐以后记得时刻提醒叔叔,切莫吃得太多,否则英伟形像怕要自毁。”
许洹儿柳眉轻扬:“说起贪吃,舍你其谁。”
“这怎么一样,遍寻天下美食,是我的毕生夙愿。”江陵撇了撇嘴,突又黯然垂下了眼帘,神采不复,“姐姐,我不知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得偿所愿,我大概,没有多少时间了。”
“不许胡说!”许洹儿眸间立现愠意,“你刚刚才答应叔叔保重身体!”
“原来姐姐的窃听功夫已是炉火纯青。”江陵缓缓步向窗前。
窗帷舒展清风过隙,少年衣袂随风游弋,单薄身影更显落寞寂寥。
外表光鲜亮丽的画舫,内里却是阴暗幽闭。靳清冽逐渐恢复意识,便发觉自己仍然困身其中,而那话语古怪的娇嫩少女一晃无踪,再不曾出现于这画舫之内。
舱外由远及近隐隐传来呼喝的人声,紧接而起的是兵器交驳的铿锵作响,靳清冽即刻清醒了神思。只无奈手足依旧软麻乏力,被人以重手封住的哑穴也难以靠自身真气冲破。
正在靳清冽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之时,却突然感到舫身前端猝然一沉,画舫随即轻微摇晃,打斗之声即刻逼至近前。只是这画舫四壁皆有铁栏围筑,密不透风的舱内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靳清冽奋力倾听,钢铁兵刃铮铮入耳尚且能够听清,可外间人声却总是听得不够真切。努力分辨之下,也只模糊听到“花待撷”“任天长”几个陌生人名。
短兵相交,揪斗不止,靳清冽似乎能感到舱外劲风呼啸,至少十数人分立舫身周围,头顶刀风剑雨于耳际倾然交融。
而后天际突然劈下一声毫无前兆的轰然巨响,痛喊的人声与激昻的风声仿佛在倏然间被那从穹顶剖开的深渊黑洞吸入其中,一场恶斗于此际消散弥亡。
与此同时,靳清冽突觉身下舫身暗摇,“扑通”两人落水声起,水花四溢溅上了画舫外壁。一阵繁杂的人语自舱头响起,画舫前侧随后又有微势劲力轻点水面,人语在片刻飘然远去。
于是仅在一瞬之间,四际无声,风平浪静,仿似先前的械斗皆为靳清冽脑中臆想,全然不曾实际发生。
画舫随水波漾晃,冗长的静寂取代了交织的雷雨,靳清冽悬心未定,却又发觉足下的舫内地面似有簌簌动荡。
她紧紧盯着眼前不远处那一方突发响动的地面,耳闻片刃逆流划过舱底的木质板隔,后有金属于水下的猛烈撞击之声,剧烈的心跳起伏下,靳清冽急促的呼吸凝至冰点。
地面逐渐突起,一道晃眼的刀光从舱底刺入舱内,刀尖率先挑开了舫身底部与舫内连接的暗门,而后一柄在水汽笼罩中泛着奇异玄光的长刀赫然现出实型。
湿漉漉的刀柄上,是握刀的手。
握刀的手,愤然而苍劲,强壮却又难掩疲累。
强壮却又难掩疲累的手,属于陡然从水底惊现于画舫舱内的两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大哥,手——”年纪较轻的青年从暗门之中攀爬而入,一手以长刀支撑着躯体,一手再度伸向暗门之内。
较为年长的壮年随即借青年引势由水底进入船舱之内。
浑身淋着血水与河水的二人一身伤痛蓦然倾倒,靳清冽双目怔然却难以发声。昏暗的烛火跳动,掩映着三道人影各自窘迫惊异的神情,靳清冽与来自水下的一双不速之客面面相觑。
伤痕累累的两个男人背倚舱栏早已无力再战,寒冷的水珠沿二人的鬓角发梢肆意坠落,静谧却又危险的封闭空间内,只有缓慢的滴答声永无止境地刺激着人心。
靳清冽有口不能言,怔怔望着眼前的两人,见两人进入舱内便再无异动,唯有用眼神表达自己内心的惶然疑思。
两人对视一眼,明显也察觉了此间的明丽少女身体似有异样,但仍旧对靳清冽保持警惕顾虑重重。
陌路相逢,天涯沦落,三个身份迥异年龄悬殊的男女,背负着各自截然不同的命运,却同时置身于这暗藏机门的画舫之中,也不知是否机缘巧合,亦或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姑娘莫慌,我兄弟二人遭人围堵,只借贵宝地暂避须臾。”较为年长的男人面容沧桑,虽历经浴血奋战,却仍旧压低了音色凛然开口。
靳清冽双目神色凝聚蹙紧了眉头,却因无法言语不置一词。
男人见靳清冽无所回应,已在靳清冽眸中发现异色:“姑娘放心,我等迫不得已之际发现此间暗门,无暇思索冒然闯入,片刻即会离去,绝不会伤姑娘分毫。”
靳清冽双目翻眨,确信二人并无恶意,眼中惧意渐隐,却又换作了求助神情,费力瞥向自己的咽喉。
男人身旁的青年此时却悄声道:“大哥,这位姑娘好似……好似是有难言之隐。”
男人凝视着靳清冽,却又猝然起身,以手中刀柄迅捷直点靳清冽前胸。靳清冽只觉胸间积郁瘴气瞬时一扫而散,几声咳嗽过后,嗓内已逐渐清爽,只是瘫软的四肢仍旧不似长在自己身上。
“谢谢。”靳清冽甫一发声,慌忙中略显局促。
“姑娘屈身此间,却被封了哑穴,莫非……”男人剑眉拧结。
“我……”靳清冽终于决心咬唇启齿,“我不知为何原因,被人掳劫至此,似是中了迷毒,已困身此间一日一夜,现在身体仍旧无法自由挪动。”
男人凝目深虑:“如此说来,这画舫也非安全所在,没想到姑娘境遇竟也如此多舛,此地实在不宜久留。”
“大哥,花待撷手下中了霹雳堂的烟幕惊雷,似已全部撤离,咱们是否现在就走?”年轻的汉子按捺不住心绪的不宁,“我们已至秦淮下游,暗香阁按理就在附近。”
男人再度望向靳清冽,横刀直指舱底暗门:“姑娘,唯有脱身此处,姑娘方可寻觅解毒之法。这画舫四周密闭,咱们只有水下原路可行,不知姑娘可会闭气?”
靳清冽奋力点头,眸中隐现希冀与感激之光。她万万没能想到,自己竟仍能有一线生机。
男人背过深沉的轮廓,将靳清冽的身躯负在肩上,刀尖轻挑暗门缝隙,木质隔板一翘而开,舱底流淌的河水在阴影中亦似一张牢不可破的暗网。
“大哥,我在前方引路。”青年朴实咧嘴一笑,先行跃入河水。
男人与靳清冽紧随其后也栖身水中,靳清冽顿感秋水冰凉透骨。三人一路潜行岸边,靳清冽远远望见了东方鱼肚渐白,朝霞初展,街市道中尚无行人,而河岸两侧亭台楼阁鳞次栉比,酒肆青楼的布招牌匾在稀薄晨雾间渐隐渐现。
凝望眼前时,又见精致典雅的江南楼阁之上,“暗香阁”三个大字隽秀扬逸。
青年征询望向自己的大哥,见男人凛眉阖首,于是不再犹豫,扬臂叩响了楼阁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