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刻,北平城内突然燃起了漫天火光,一队队执械的军士整齐列阵占据了城内的大街小巷。人们惊呼着从睡梦中醒来,对自燕王府内升起的滚滚烟尘议论纷纷。
手执紫玉竹杖的少年在各方居民纷杂的叫嚷声中回归城内,却不管不顾直直向着炫目的火光走去。
“这位小兄弟,不能再往前走了!”有好心的人阻住了少年前行的步伐。
“大叔,为什么不能往前走?请问前方是发生了什么事么?”少年礼貌地询问。
“小兄弟,你难道看不见么?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燕王府此时已经被重兵团团包围了!”好心人瞅着惊天的火光,将少年拉至了军士不易发现的角落。
“您说对了,我确实是看不见,多谢您的提醒。”少年谢过这人的好意,却又挣脱了此人的臂弯,仍旧朝着燕王府内熊熊火焰的方向行进。
然而少年行不多时,就被一队官军拦住了去路。
“此路已被封锁,闲杂人等一概不予通过。”军士们不问因由已然横刀相向。
少年眉目低垂似欲离去,却又在顷刻之间回过了身子,而后于众人措手不及之际飞身而起,竟轻巧越过了众多军士扬起的刀刃,如离弦之箭般飞掠向燕王府邸。追击少年的几名军士见少年的身形于一瞬间消失无形,不得不无功而返。
而远远甩开了尾随的军士后,江陵便飞速转入了一条僻静的小路,小路的尽头连接着进入秦门的最后一道拱门。再一次进入了秦门的江陵,仍旧被一双双充斥着深意的眼睛所凝视。
“尊者在等你。”有人在江陵的背后阴森森地低语。
江陵没有放缓脚步,也未曾与秦门中人有过任何的交流,只是启足来到了玄衣的魅影前。
“是宁王的人。”玄衣不待江陵开口便发出了幽冥的鬼语,似是对燕王敌人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是。”江陵低垂着眼帘。
“你放走了那人。”玄衣又道。
“是。”江陵以同样的方式回答,“宁王手下有蒙古骑兵朵颜三卫,骁勇善战不容小觑。王爷若是能得此剽悍军队,定然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做得好。”玄衣的双目射出了如厉鬼般摄魄的寒光,“引蛇出洞,正是王爷之意。”
“尊者,属下还能做些什么?”江陵走上前一步,他此时的表现与平日里的淡然处事相较似乎过于急切了些。
“流鸢,你变了。”玄衣的鬼语意味深长,“你不用留在北平城内,去洛水,长空帮的任天长是王爷的阻碍。”
燕王仍留有大批军粮物资在长空帮境内,玄衣的意思已经很明确,朱棣想要起事,自然是需要兵多粮足,需要供应补给。
可玄衣的命令却并非江陵所愿,他本意是想要留在朱棣的身边,只有留在朱棣的身边,他才能为建文帝传递第一手的消息。然而玄衣的命令他又不得不遵从,如今他只有另想办法。
“是,属下会在即刻出城。”耳闻玄衣在须臾消失,少年回转了身子,以紫玉竹杖敲击着地面,走出了这密不透风的房间。
靳清冽与江陵投宿的小客栈所在的小街上正站着许多瞭望火势的人,被列队围驻的军士们惊醒的客旅合衣落地推开了窗户,一时间客栈内竟人声沸腾。
北平城已被重军包围,燕王府已成众矢之的,商旅们全部被困城中。人们对愈演愈烈的火势发出了无数声慨叹,也对自己前途未扑的命运进行着哀嚎。
“小陵,你是否醒了?”靳清冽被嘈杂的响动惊醒,立时起身来到了江陵的房门之外。
可江陵的房中却轻悄悄地毫无动静。
“小陵?”见屋内没有一丝一毫的人声,靳清冽不禁担忧起来,终于推开了江陵紧掩的房门。
街市上被人们燃亮的灯火也隐约映进了这小小的房间,可房间之中却是空无一人。靳清冽的心间一下子焦急起来,提起了软剑便匆匆下楼奔出了客栈的大门。
本应是寂寥静默的远空被火光映得亮如白昼,许多客足竟已背起了行囊备好了车马想要在提早出城避过灾祸。
“请问,您可有看见一个身着素衣的少年?他大概这么高,有些瘦。”靳清冽万分焦急地询问着正欲趁夜色离去的人家。
“没有,没有。姑娘,你还是快走吧,北平眼瞅就要打仗了!”人们见事态紧急都已自顾不暇,连连对靳清冽摆着手,一个个拖家带口地向出城的方向涌去。
“小陵,你去了哪里……”靳清冽紧紧咬着牙,逆着出城的人流急急寻觅,在不停地奔行中竟渐渐接近了火光的源头。
仍旧是那整齐列队的军士,冰冷的刀刃生生阻断了靳清冽焦灼的步伐:“姑娘,此路不通,还请速速离去。”
“军爷,请问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靳清冽抹去了额上的汗水,忧虑的眼眸中反映着远方窜动的火舌。
“怎么,姑娘竟不知道圣上下令削藩之事?”众军士凝眸看着靳清冽,好言相劝,“姑娘若趁此时出城,或许还能毫发无损。如若燕王束手就擒还好,只是他很可能不甘藩籍被削会起兵反叛,只怕用不了多久时间,城内便会有一场大战。”
“说得也对……小陵大概不会在这里,可他又会去了哪里?”靳清冽心里却只惦念着江陵的安危,在众军士你一言我一语的军情论见中回过了身子,可又在正欲离去的片刻听到了军士们的另一番簌簌低语。
“头儿,咱们还是没能追到刚刚闯过去的那小子。”从守卫的军士背后奔回的一小支队伍在向自己的长官报告。
“一群废物!”为首的军官骂出了声响,“那小子手里拿着探路手杖,看起来分明像是个瞎子!这么多人竟追不到一个瞎子!”
“瞎子?!”靳清冽听到军官的呵斥,心脏猛然狂跳,即刻又奔回了这列军士面前。随后二话不说从腰间抽出了软剑飞身横扫过众人头顶,剑气带起了一道凛冽的劲风,而众军士早已随着软剑的夺目锋芒头晕眼花迷失了方向。
等到众人清醒了头脑再定睛去看眼前的街市时,却唯有发出了一阵狂呼。那空无一人的街市在火光的照耀下只散发着暗红的光晕,而少女明丽婀娜的身影早已在倏然间不知去向。
靳清冽的思绪起伏不定,她自从提着手中的软剑冲破了军士的阻拦,便沿着大道一路发足追寻,却见自己已走到了大道的尽头,可仍是瞧不见任何的人踪,慌乱无计之下只有一头扎进了从大路一端辟出的一条幽闭小径。
不知是否是她走得太快,这蜿蜒的小径竟也即将无路可走,也就是在靳清冽焦炙忧心毫无头绪的时刻,她看见了一道隐藏在小径旁的白石拱门,而那拱门之中隐约闪烁着点点光火。
靳清冽不再迟疑,一个闪身进入了拱门之中。
与平常人家无异的院落内寂然无声得寻不到一丝人迹,可靳清冽却清晰感觉到了诡异的喘息声正渐渐向自己靠近。她不禁提高了警觉,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剑。
靳清冽不知道自己已在无意之中闯入了秦门的基地,也没能发觉身后正有数十双蕴藏着危险光芒的眼睛扫视着自己。
曾经也有很多寻常的百姓在不经意间误入了这看似普通的院落,而对于这些偶然误闯的百姓,秦门中人有着自己独特的处理方法。百姓们所能期待的结局大多惊人的一致——要么身首异处,要么死无全尸。
如今秦门中人为靳清冽准备的特殊的欢迎仪式,也已在此时悄然拉开了序幕。
靳清冽直往院落中的另一道拱门走去,因为她只在那里看到了隐约的光火。可她的背脊却在突然之间一阵发凉,等她回过头时便看到了狂舞袭来的冷剑卷绕着阴冷的风。
面对着突袭而至的人,靳清冽亦扬起了手中的剑。两道寒芒霎时于风中交汇,一声剑器相搏的铮鸣在天际久久回荡。靳清冽还未看清突袭自己的人是男是女,那人的剑便又一次刺向了她的心脏。她飞掠起身直滑向了那人的身侧,千钧一发之际避过了这人凶残的攻势,而后双足在墙壁之上轻盈一点,调转身形又从这人的身后回剑。
可就在靳清冽已占尽先机就要将此人擒至剑下的时候,另一道暗色的人影却又从角落中顷刻飞出,与先前那人的重剑不同的是,这道人影使得却是轻薄如蚕翼的柳叶双刀。男人的重剑大巧不工已是出神入化,而这双刀主人的功力登峰造极竟犹在先前那人之上。
一瞬间对阵两名绝世高手,靳清冽一惊非小,本自全神贯注于与使重剑者的力拼,此时却被双刀扫起的凌风分去了大半心神。形式陡转,靳清冽变为以一敌二,而双刀主人凌厉的进攻招招尽是杀手,靳清冽竟渐渐发觉以自己的力量不足以应对此二人的合力猛攻。
少女本就急躁不安的心情在这二人突如其来的强烈攻势之下更加犹如一团乱麻,一时间竟给敌人露出了破绽。重剑的锋芒掠过靳清冽的肩颈,她已被这道剑风伤及了皮肉,在肩膀剧痛之下仍扬剑抵挡着双刀的又一轮狂轰,将将接下了刀式。
肩膀已滴下了鲜血,可少女紧抿着双唇挥动着银蛇般的软剑继续与二人相抗,然而当她再次将手中的剑刺向了敌人的要害时,一个清癯的素衣身影却出现于她眼角的余光之中。
“小陵!”她惊喊出声,瞧着熟悉的少年自院落中的那另一道拱门之内缓身行出。可少年的出现却也惊扰了她一心一意对抗强敌的神思,手中的软剑被重剑的再一次猛劈震落脱手。
也正是在靳清冽的这次分神失手间,柳叶双刀明晃晃的刀光已在眨眼间抵上了她的脖颈。手持双刀的女子眼中的杀气腾腾,她就要像靳清冽痛下杀手。
“雨鹈,住手!”少年一手持着竹杖,一手紧扶拱门的一端,脸色苍白得有些吓人,似乎正承受着病痛的煎熬。
二十五六岁上下的女子也算有些姿色,在少年的喝止下扬起了纤细的眉目。
“小陵!”靳清冽又一次呼喊出声,可手持重剑的男人已用剑柄迅速制住了她身上的数处大穴,靳清冽全身被制两腿一软,身子于顷刻间颓然倒地,只有一双眼睛仍然充满了疑惑与惊惧地凝着眼前的少年。
女子的两片薄唇嵌在瘦长的脸颊上,一柄薄刀仍旧架在靳清冽的颈间,嘴唇一张一合,发出一声轻嘲:“哼,小陵?流鸢,你是否该解释一下。”
江陵的额头拧着难以说清的复杂神情,他紧蹙了一下眉宇,足下有些踉跄地向前一步立在了女子与男子的身侧:“雪鹕,雨鹈,这是我与她的私事,还请你们不要插手。”
“私事?”女子一声冷笑,居高临下俯视着靳清冽,“这丫头与你是什么关系?”
“我与她是什么关系,都与你们没有关系。”江陵强撑着晃动的身体,又挪移了一下脚步,现在他就站在靳清冽的面前。
靳清冽虽然被制住了穴道手足无力,可她的心神却仍旧清醒入常,她听着女人与江陵的对话,脑海中早已有成千上万的疑问无处倾吐,而忐忑不安的内心更似是惊涛骇浪阵阵绞痛。江陵的身上有太多的秘密她不知道,起先她说服自己不要去介意他的过往,可现在她却不得不开始细细思索他身上自己仍不清楚的各种细节。
她从未听说过“流鸢”也是江陵的名字,可女人分明称他“流鸢”。
名为“流鸢”的少年就这样矮下了身躯,双手欲向靳清冽的身侧摸索,可男人的重剑却横在了他与少女的身体之间。
“流鸢,这是我与雨鹈的猎物。”雪鹕的剑与雨鹈的刀一同指向了少年。
少年一凛,侧过了脸后退两步,将竹杖收入了自己的袖中,又从地上拾起了靳清冽脱手的软剑。
“清清,借你的剑一用。”少年同样将剑尖对准了雪鹕与雨鹈二人的方向。
靳清冽从未见到过江陵有如此的剑术造诣,她甚至没能看清他是怎样出手,便见到持剑的男人与执刀的女人在一阵迅捷坦荡的剑气席卷过后仰面倒地,再也没有了挣扎的动作。
而少年则将软剑送回了自己的腰间,而后环抱起受伤的自己,飞身跃出了那道来时的拱门,又跃过了一道道重兵防守的阵线。直至他们来到了北平郊外,天色逐渐明亮了起来,黎明终于在漫长的黑夜过后悄然到来。
这一夜,北平城发生了一件大事——惊天动地的大事。
史书有载,建文元年七月初四,北平都指挥使张昺谢贵带兵包围燕王府邸,二人入府后即被秘密潜入府内的死士斩杀,而燕王朱棣则以“清君侧,靖国难”为名起兵反叛朝廷,在天未亮时攻破北平九门,将北平城池收入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