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的微风撩拨着少女轻绾的发丝,也拂动着少年绝尘的衣袂。
“清清,你是否伤在右肩?”江陵说话间便急欲为靳清冽处理伤口。
靳清冽却挣脱了江陵的臂弯,似是早已忘记了伤处的疼痛,独自一人垂首坐在石台上陷入了沉思。她到此时方才惊觉,原来她的小陵,她一直都不懂。她前一时还觉得他与她亲密无间,可下一刻她却发现他与她很远很远。
“小陵,原来你的武功很好。你不像……不像是我认识的小陵……”少女喃喃地低语。
江陵怔在了原地,一言不发面向靳清冽站立,苍白的脸上划过了一抹惨淡的笑意:“清清,我没有想到你会出现在那里。看来有些话,我应该和你说清楚了。”
靳清冽抬起眼眸似是在重新审视着曾经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少年,朝阳的光华洒在少年清俊的面庞上,他的眼睛很好看,可他的视线却永远无法聚焦在她的脸上。
沉默无语的冗长寂静,少女的眼眶中终于晕上了一层浓浓的雾水:“我在半夜间醒来,却不见了你的踪迹,我忧心着你的安危急急地找你,没想到你却在那院落里见到了你……”
“清清……”还是到了这一刻,江陵没想到这一刻竟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来临,他瞒着靳清冽太多的事情,他想要和她一一解释,可话到嘴边,他却又偏偏难以启齿。
“小陵!告诉我,告诉我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靳清冽的眼眸中尽是凄沧,而她的情感就如汹涌的洪水般突然在瞬间冲毁了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
江陵听闻靳清冽蓦然的爆发也是一阵无言以对的愣怔,无奈摇了摇首,苍白的脸色带着落寞的神思:“清清,我记得你曾经问过我,背上的伤痕都是从哪里来。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曾因杀人而入狱,这些都是因刑罚留下的伤疤。”
“杀人……我也曾杀过人!”靳清冽已无法抑制自己激动的情思。
“不,我杀的人不同,这并不是江湖上的杀戮,我杀了朝廷命官,洛阳军务参政王加禄。”江陵的唇际笑容凄清,惝恍的眼神似是在望着莽莽的天际,“我为燕王杀人。”
“燕王?”少女的杏目布满了赤红的血丝。
少年微合双目,眉间隐现痛苦的神色:“我已为燕王杀过许多人,甚至我也曾奉命去杀你的父亲。”
“你说什么?杀……杀我的——父亲?!”靳清冽仿佛不可置信自己的亲耳所闻,倏然站起了身子,双肩瑟瑟悸颤,牙齿竟将嘴唇咬出了鲜血,“小陵,你明明说你的爹爹与我父亲也是旧识,可你为什么会……为什么会……你一定是在说笑的对不对?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我没有说笑,我说的都是实话。”江陵好似也在承受着巨大的折磨,身形微微地晃动,“许多年以前,我已开始效命于燕王。你父亲有先皇御赐的令牌可以号令群雄,燕王忌惮之下便要除掉你的父亲。”
“那,那我们在磨山之上相遇时……”靳清冽猛烈地摇首,凄清的泪水却止不住溢出了眼眶。
“你进入凝剑园时,我也在场。我躲在暗处听着你的举动,后来与你的相遇,也是我故意为之。那时我想,靳远之虽失踪可你还在,我只要将你交给燕王,或许也可以算是完成任务。”江陵侧过了脸,却在靳清冽看不到的暗影中紧皱起凝着苦痛的眉宇。
“不,这不是真的!小陵,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来骗我!”靳清冽悲愤难耐,失声痛吼。
“我就是不想再瞒下去,才会和你说这些话。”江陵惨然地自嘲,“清清,对不起,由始至终,我都是在利用你,为了完成任务,我利用了你对我的感情。”
靳清冽犹如遭受到了晴天霹雳,她惊惶地望着眼前的少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不,不是——不是这样的!小陵,为什么……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话!”她噙着满眶的泪水提起了剑,而她的剑已指向了面前的少年。
他似是也在望着她,他的眼中竟也仿佛充满了悲戚,可他却笑得异常黯然:“清清,对不起……”
“小陵,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小陵了。从今而后,你我再没有关系了!”肩膀在悸动,手臂在颤抖,靳清冽的泪滴顺着刺入江陵胸膛的剑尖奔流直下。
江陵胸前的血迹晕染开来,他悲沧凄楚地一笑,跪倒在芳草萋萋的郊野小径上。
靳清冽的思绪已混乱到极致,她似乎根本没能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话,又做过些什事。从少年的胸膛之中抽出了手中剑,她的眼神却已放空。而后她讷讷地回转了身子,独自一人走过了镶着露水与晨雾的野径,走过了迎着暖阳与微风的山岗,可她的视线游移不定,她已全然无视这挥发着生命之光的景物。
她只看到了满目荒凉,而她的心也已千疮百孔。
她不知自己于无人的郊野走了多久,她没有了对伤处的痛觉,也感受不到身体的疲累,她就这样手提着滴血的软剑,步履蹒跚地失神而行,任由晨间的清风扑在自己的面上,吹干了脸颊上的泪痕。
当靳清冽灌了铅似的双腿终于因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而再也迈不动步伐时,肩上的血渍已在正午烈日的照射下凝固成了暗色。她这才发觉自己已然走出了荒郊,而北平城池中排排房舍的轮廓却在眼前变得清晰明朗。
她的眼睛干涩而疼痛,她似已哭尽了一生的眼泪。她也没有了原本的明眸善睐,暗淡无光的神采无言地证明着她的心灰意冷。
“小陵……小陵……”她在口中无声地重复着江陵的名字,漂浮的心绪得不到片刻的安宁。昨天她还笑着嘲弄他吃不到向往已久的美食,可今日,她的生命中已再不会有他的存在。她感觉她失去了生存的意义,她的世界竟倾然崩塌。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要说这些绝情的话……”少年清冷的音色在靳清冽的脑海中回回荡荡,可她却又似是忽然想起了些什么一般,木讷的眼眸中猝然生出了流转的光辉。
“不对,这绝不是事情的全部!小陵,你究竟是在做些什么?”她不顾一切地转身,她要去找他问清楚,因为她在心神既定细细思索之际便发现了江陵言语之中的漏洞。
在琉璃谷时,许洹儿与乱弹子都曾在有意无意间与她聊起江陵,她对他的经历也稍有了解,所以她决不能相信她的小陵是一个冷漠无情的阴狠小人!
他一定还有些事情没有和她说说清道明。
顶着炎炎的烈日,靳清冽的汗水与血水在不断地交融,她又一次来到了那清幽的林荫前。四野无人,少年的身影早已不知所踪。强烈的阳光普照着空旷的天地,唯有茂盛生长的青青芳草间留下了一滩殷红的血迹。
“小陵——小陵——你去了哪里?你出来……”她放声呼喊着少年的名字,可只换来了远方山谷中空灵的回音。
聆听着自己的一声声悠远的悲泣,靳清冽颓然坐在了青草地上。她仰望着头顶的一方天际,懊悔的泪水于顷刻决堤。她回忆起了自己方才的举动,她亦明白了是自己亲手葬送了她与江陵这段虽短暂却美好的爱恋。
天高地迥,宇宙无穷,她的小陵却在她冰冷绝情的剑刃下彻底离她远去,她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还能去向哪里,而她活在这世上又还有什么意义!
她提起了手中的剑,如镜面般的剑身上有一张小巧的脸,她的面容就映在扬起的剑身上。那张凄绝的脸上有着被汗水浸湿的发丝,而发丝遮蔽着因痛苦而红肿的眼眸。她凝视着剑身上映出的人,悲凉地横过了剑。
这一刻,靳清冽生无可恋。于是,她想到了死亡。
她将冰冷的剑刃一寸寸移近了自己的脖颈,闭上双目最后一次宁静地听着划过耳际的风声。
她的剑已与她颈间裸露在外的肌肤紧紧贴合,然后,她发动了手腕的劲力。
可她却在此时听见了一声遽然的铮鸣,同时手腕便被一股强韧的力道震得一阵发麻,而手中的软剑也在此时脱腕飞出。
靳清冽骤然睁开了双眼,便看见远处的一株枝叶繁茂的高树上跃下了一道灰黑色的人影。
人影就是那股力道的主人,他用一颗微小的果实击落了她的剑。此时他正冷冷地走向颓坐在草地上的少女,瘦高的身形看来神秘莫测。
“你不能死。”他漠然地俯视着靳清冽,冰冷的目光没有丝毫的感情。
靳清冽呆呆地仰望着来人,赤红的瞳影凄清悱恻:“我为什么不能死?”
身着灰黑色衣衫的青年用足尖勾起了飞落在草丛中的软剑,垂眸瞧了一眼锋利的剑身,又冷冰冰地对靳清冽道:“他还没有死,你不能死。”
“他……还没死……”靳清冽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你指的‘他’是谁?你,认识小陵?”
“我不认识小陵,但我认识流鸢。”青年冷峻的脸庞不带哀喜,他似是也没有要将靳清冽扶起的意思。
“流鸢?!”靳清冽惊喊,“你知道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青年的手掌本是握着靳清冽的剑,可他又骤然将剑尖指向了靳清冽。
“你想要做什么?”靳清冽没有移动身躯,只是用肿胀的杏目凝睇着青年。
青年却手腕一翻转换了软剑的方向,将剑柄递至了靳清冽的面前:“收起你的剑。”
“你是什么人?”靳清冽怏怏伸出了手臂接过自己的剑,剑柄上仍残留着她掌间的余温。
“不让你死的人。”青年的眼神依旧不起涟漪,“你就这么死了,对不起你自己,更对不起流鸢。”
“可我……我刚刚……我刚刚对他……”靳清冽欲语还休,她低低垂下了头,悲切的泪水再度打湿了她的轻衫。
“站起来。”青年不解风情地冷凝着靳清冽,“他不知道,你哭泣的样子很难看。”
靳清冽的黑瞳在眼眶内闪烁着凄厉的光,她用手臂支撑着瘫软的身子,有些无措地站起,最终将手中的软剑送入了腰间的剑鞘。
她仔细理解着这诡异的青年对她说过的每一个字,却觉得他的话似乎也很有道理。
“我若是你,就会去找他,直到找到他为止。”青年冷觑着靳清冽的面庞。
“去找他,直到找到他为止……”靳清冽在齿间复述着青年的话,瞳孔倏地收缩了一下,而后决绝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不能死。我应该去找他,天南海北,我都要找到他。”
少女的身姿凛然地挺立,她仿佛又一次发现了生命中应当去追寻的目标。而这目标,将会令她义无反顾。
“谢谢你阻止了我。”靳清冽撩去了浮在额前的乱发,她的步伐也变得凛毅而坚决。
而青年的脸上却仍然毫无表情,见到少女一扫颓态,他也并没有喜悦的希冀。他不再去瞧少女一眼,只是朝着与靳清冽相反的方向前行,却又在少女的身侧低语:“你不哭的样子,很好看。”
幽深的石洞内漆黑得有些吓人,石壁上滴落的水珠击打着洞穴的地面,发出了凄冷的滴答声。清癯的少年就坐在这石洞中,神态萎靡地背倚着石壁,他的胸前仍有涔涔的鲜血不断渗出体外。
听着雅乌行进石洞的脚步声,江陵惨然地一笑:“你见到她了?”
“她走了。她要去找你。”雅乌在石洞内燃起了火折,“原来你也会绝情。”
火光映在了江陵惨白凄凉的脸上,他紧闭着双目,眉宇因痛苦而扭曲:“与我断绝了关系,她才能不再有危险。”
雅乌的目光注视着江陵的前胸:“她这一剑,手下留情。”
“你和她说了我的去处?”江陵用仅余的气力低吟。
“没有。”雅乌走近了江陵,在他面前伏下了身躯,“她不知道你没有走。”
“我早已无路可走。”江陵用指尖捂着胸口,血滴便从他的指尖四散涌落,他素色的长衫已被鲜血染成了凄艳的绛红。
“你有。”雅乌盯着江陵的一身血色,抬指点住了他胸前的穴道,“你还活着,你就有路。杀了玄衣,就是你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