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七月,燕王朱棣自北平起兵,战事一炮而响。
七月初六,通州归附燕军;七月初八,朱棣攻破蓟州,遵化、密云归附;七月十一,燕军破居庸关;七月十六,燕军攻破怀来,擒杀开平都督宋忠;七月十八,永平府归附燕军;七月二十七,为防止隶属宁王的大宁军队从松亭关偷袭北平,朱棣用反间计使松亭关内讧,守将卜万下狱。至此,北平周围全部扫清,燕军兵力增至数万。
旭日高升,北平城廓之上竖起了一幢幢印有烫金“燕”字的巨幅旌旗。
少女避开了燕军,潜身站在城墙下的角落中,紧紧抿了下嘴唇,又远远望向城楼之上,只见到一名中年男子身披铠甲雄风飒飒,正巍然立于城墙之上瞭望着远方。
这名男子就是燕王朱棣,对于燕王起兵靖难之举,北平城内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好在燕王用兵谨慎,尽是以迅捷的奇兵致胜,北平城内并没有发生流血冲突,百姓日常生活照旧,也不似是受到了战事影响。只是在九门紧闭之下,自由出入城池却成了奢谈。
燕王掌控北平城池已有数十日,而连日以来,靳清冽早已遍寻了北平城内的每一个角落,可她却始终无法寻得江陵的任何讯息,她此时亦不能确定江陵是否仍在城内。如果他在,她见不到他,可如果他不在,她却也不知应去何处寻他。
“小陵双目不便又受了重伤,一定不会走远……”靳清冽焦虑的心情未曾有过片刻的放松,早已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可当她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将北平城的大街小巷一遍遍寻觅却始终无果后,靳清冽不得不说服自己相信江陵已经悄然远去,而终于萌生了出城追寻的念头。
“小陵如果已不在城内,又能去哪里呢……”靳清冽不顾双目的赤红肿痛,在心中急急思忖着出城的方法。可北平九门均有重军看守,想要出城又是谈何容易。
少女万般纠结之下一声叹息,回到了落脚的小客栈,心下却已打定主意在夜间守门卫队最为薄弱之时硬闯出城。
“姑娘,姑娘!”客栈的掌柜在靳清冽身后唤着。
靳清冽心事重重,只自顾自上了楼梯,却好似没能听见掌柜的呼唤。
“姑娘,你等等!”掌柜的从台子后面迈着碎步追上了靳清冽急切的步伐。
靳清冽这才有些不耐地回过神来,扭头去瞧那冒着虚汗的肥胖掌柜:“您有事么?”
掌柜的正了正发冠,向靳清冽呵呵一笑:“姑娘,你看你也在小店住了有些时日了,这房钱是否也该……”
“这……”靳清冽这写时日以来只顾奔波往回,自己囊肿羞涩食宿费用早已能省则省,此时又被掌柜追问,只得对掌柜的道:“您放心吧,我现在就去想办法。”
回到房间,靳清冽急忙整理行囊,再次慨叹自己除去了腰间的软剑与一直随身携带的母亲遗物外却是身无长物,只得又匆匆下楼来到了客栈后院的马厩,牵出了那匹跟随了自己一路的小毛驴。
本自于马厩中优哉游哉的小驴在靳清冽有些蛮横地拉扯下又一次犯了脾气,死活不肯走向集市,靳清冽一路驱赶着小驴竟是全身酸楚难当。
贩马的商人瞧着靳清冽的小驴,无奈地摊了摊手:“姑娘,你也瞧见了,咱们出不了城,马匹全部砸在了手里,还能做什么生意!”
“大叔,您行行好吧,这驴吃的少,可力气大,脚力很好的!”靳清冽努力想要将小驴售出,如今这倔强的小驴已成了她唯一的希望。
“好吧好吧,看着姑娘你诚心诚意,我就当是做个顺水人情。”商人见少女在烈日之下苦苦等待的模样也是可怜,只得低价收购了靳清冽的小驴。
靳清冽一再多谢商人,接过了来之不易的少许银钱正准备离去,却见到了一个皮肤白皙的青年书生正带领一队军士来到马市之内,而书生正是那日带走了在街上横冲直撞的朱棣的马三保。
见到与燕王有关的人,靳清冽便想到了江陵,又思索自己或许可以从此人处探知与江陵踪迹有关的线索,便偷偷立身一旁想要聆听马三保与商人的对谈。
可马三保却压低了声音与商人窃窃私语,靳清冽穷尽耳力也只听到了“河南”、“洛阳”等几个字眼,而那马商一张苦脸却在与马三保的交谈中逐渐变得喜笑颜开,而后更连连向马三保点头哈腰满面尽是感激之色。
马三保与商人小声商谈一阵便又带领军士离开了马市,那马商在恭送马三保离去后也十分仓促地收起了档位。
“大叔,刚刚那人同你说了些什么?”靳清冽见马三保走远,于是又在商人面前现身。
商人瞅了瞅四下,方才小声对靳清冽道:“姑娘,也就是你问我才说,我刚刚接了笔很大的生意!”
“大生意?!”靳清冽似乎能有预感这生意定与燕王有关。
“姑娘,我今晚就要从南门出城去了,你保重吧!”马商却没有想要解释清楚的意思,只连同另外几个贩卖牲口的同伴在市集上清点着马匹的数量。
靳清冽听闻马商当晚即将出城,眼中却不禁闪烁出了喜悦神采。
当夜,月色粼粼,偶有微风,靳清冽一袭暗色劲装早早等在了高耸的城墙投下的阴影中。过不多时,那马商果然驱赶着浩浩荡荡的马队向北平城南的正阳门前行。靳清冽随即看准了时机,静悄悄施展开轻功,在马商队伍不察间混入了众多奔腾的马匹之中,一个翻身便将身体贴在了一匹高头大马的腹上。
随着马队不断行进,靳清冽在到达城门之时用余光轻扫,便又看见了那玉树临风的青年书生马三保立于城门之下。可惜她此时置身于百余匹骏马之中,耳间只有震耳欲聋的嘚嘚蹄声,面前尽是翻滚而起的阵阵烟尘,仍旧是没能听到马三保与领队商人的密谈。
“要是小陵在这里,凭借他的耳力,定然能听到他们都在谈些什么。”靳清冽心中一再念及江陵,双眸中竟又一次溢满热泪,可她却不敢断定自己流泪的原因究竟是因为思念江陵还是因为被马蹄扬起的砂石刺痛了眼眶。
马队因马匹数量众多,全部行出城门却也用去了好些时间,待最后一匹骏马的后蹄跨出北平城,靳清冽贴在马腹之上的身躯已颇为疲倦。她又忍着倦意随马队前行了一阵,终于再度趁人不备翻身跃上了马背,而后伏身于马背之上一路随行,直至东方的天际泛白之时才又悄悄下马远去。
远离了北平城池的靳清冽抬目望着远方的朝阳初升,坐在道旁的树荫中幽幽想着心事。她此时虽已借机出城,可天大地大,她依然不知自己究竟应该去向何方。
或许她可以再去一次琉璃谷,那里是江陵成长的地方,江陵说不定回到了那片静谧美丽的深谷,正在与乱弹子钻研药理;或许她可以向东走,在江边乘船去往京城,江陵的姐姐许洹儿身在京师,而他与姐姐亲密无间,很有可能正在去见姐姐的路上;又或许……
靳清冽突然忆起了昨日白天模糊听到的书生与马商的对话——他们提到了河南洛阳。
江陵说他效命于燕王,而马三保亦然。却不知江陵是否仍旧有任务要执行,不知他是否也会到洛阳去。如果真地是这样,那她便也去洛阳,到了那里,也许她就可以见到江陵,她有太多的话想对他说,她亦有太多的怨悔要求得他的原谅。
靳清冽这样想着,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起身拍了拍身间的尘土,然后向着阳光的方向迈开了步伐。
朱棣用精锐部队的主要势力控制了北平周边的重要城镇,可他似是无意攻取河北南部与河南等地,所以这些地区的民众虽听闻燕王于朝廷军马相抗,却并未遭受到兵荒马乱的侵袭。
“小陵定是恨极了我……我当初怎会做下那般鲁莽的事……”少女在心中不断地怨愤着自己,她似乎每一日都生活在自责与懊悔之中。
已近月余的坎坷而行令靳清冽愈显清瘦,骄阳的炙烤也灼噬着她细腻的肌肤,带着憔悴的神思拖着疲惫的躯干,她已记不清自己攀过了多少座山峰,越过了多少条河流,又穿过了多少座市镇。
有一次她好不容易看到了一个身着素衣的清癯身影,激动地冲上前去叫着江陵的名字,可回过头来一脸茫然望着她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过路人的脸。
她也在某一天请集镇上的先生画过江陵的人像,然后拿着这画像去挨个询问每一个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可是无论她怎样努力却仍然一无所获。
但她依旧不遗余力地向路过的行人与客旅打探着江陵的消息,虽然毫无收获,可她咬咬牙齿,告诫自己绝不能就此放弃。她甚至隐约觉得江陵从不曾真正的离她而去,他大概就在离自己不远的某地,可是却因为某些自己不得而知的原因避而不见。
无数个凄清的夜晚,靳清冽默默忍受着难捱的愁思独自一人前行在山野间,露宿于荒庙外,啃着硬邦邦的干粮,口中如同嚼蜡。
明月由缺转圆,又由圆转缺,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淌,靳清冽的皮肤现出了麦色,身上的轻衫亦沾满了尘埃,就连足下的锦靴也磨掉了本来的颜色。她似已在河北境内兜兜转转了无数个昼夜,然而她仍旧没能探听到一丁点关于江陵的细枝末节。
“小陵,你究竟在哪里……我要到哪里才能再见到你……”这一日的瓢泼大雨之下,靳清冽踏入了河南地界。
路上的行人们都在竭尽全力地躲避着突来的风雨,靳清冽站在市集的屋檐下,却感到了狂风骤雨带来了瑟瑟的凉意。
原来竟然这么快就又是秋天了。
她抖落了发丝上的雨水,可身上却仍是湿漉漉的一片。靳清冽打了个寒颤,而后紧了紧衣襟,又再继续沿着屋檐寂寥地前行。
而前方不远传来的嘶嘶人语却于此时灌入了靳清冽的耳畔,她转过了街角,便见到滂沱的雨水中正有许多民众对着一方空地指指点点。
空地上趴着一个衣不蔽体的人,一个被路人围观的佝偻的身影。
这人的身上沾满了污水的泥泞,四肢皆以非常不自然的方式奇异地蜷曲着,他趴在大街中央,似是正乞求着好心之人的怜悯与施舍。雨水冲刷着这人的脸面,靳清冽凝目望去却觉得此人仿佛在哪里见过。
“花待撷?”靳清冽在心间暗道,她想起了此人的长相,正是于一年前的御龙大会之上败于长空帮帮主任天长手下的文士。
靳清冽并不十分清楚任天长与花待撷之间的恩怨,但她也在偶然之间听闻江湖中人提起过长空帮的覆灭与兴复。她看着花待撷此时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悲惨模样,只是觉得他很可怜,可怜到她再不忍心去多瞧他一眼。
待得围观的民众四散而去时,雨势也已渐渐小了,花待撷的身前只剩下了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身影。人影背对着靳清冽站立,靳清冽瞧不见人影的面容与表情,只看到人影一言不发地面对着花待撷站了许久后方才转身离去。
然而也正是在人影转过了身子面朝靳清冽的方向时,她抓住机会看清了人影的脸庞。
“是他?!”靳清冽又一次在心中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