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成,上次你是擅自脱离集体,无组织、无准备,这本身就有很大的风险,”沈泰誉神色严肃,很不客气地说,“这一回,我们要对各项措施进行扎实评估,把意外降低到最小,毕竟在我们这个团队里,除掉你和我,其余的非老即幼,剩下的就都是女性。所以,上一回你的行动,既是对大家不负责任,也是对你自己不负责任---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道理,我就不多讲了,你若是有心以身试法,那么你将会亲身经历一个在逃人员的全部惊惧,以及最终面对法律制裁时的追悔莫及!”
“地震……”成遵良欲言又止。
“地震不能从本质上改变什么,”沈泰誉断然道,“能够改变的,不过是你的逃亡路线,以及延迟你归案的时间罢了,不过,”他突然朗声一笑,“不是延迟,而是提早,若不是因为地震,恐怕这六天来,你已经逃出千里万里,多半是顺利出境了,也不至于困在这儿,被我察觉端倪,被我紧紧盯上---老成,别再抱有任何幻想了,遇上了我,要么你有本事灭了我,罪上加罪,要么,你就乖乖就擒!”
“我是无神论者,但有的时候,也不得不屈服于命运的捉弄,”成遵良苦笑,“你不必用心良苦地威逼和劝说了,我已经不打算反抗,出去以后,我会认罪伏法的。”
沈泰誉盯着他,半晌不作声。
“我很庆幸,你终于能够明辨是非。”过了好半天,沈泰誉语焉不详地说。
“当然了,我最大的心愿,是长久地困下去,没人来救我们,我们也没办法离开,就这样过上一辈子……”成遵良真诚地说。“这是不可能的事,这里并不安全。”沈泰誉简洁地说。成遵良看得出来,他的表情里满是警惕的成分。很明显,他的坦然,增添了沈泰誉的警觉。
“我不会再逃了,但是,我有一个条件,请你答应我。”成遵良不想继续兜圈子。
“说来听听。”沈泰誉舒出一口气。看得出来,成遵良的坦陈,一旦有了合理的动机,他反而释然了。
“出去之后,给我三天时间,”成遵良说,“我只要三天的自由,然后,我会主动去找你,交代我的罪行,让你给我戴上镣铐。”
“老成,我佩服你的勇气,居然胆敢与我讨价还价,”沈泰誉似笑非笑,“我想,你应该很清楚,我没有权利答应你的请求。在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以后,无论有没有得到指令,无论置身在怎样的环境中,严密的监管工作实际上已经正式启动了---不过,你堂而皇之地提出一个无理要求,一定有你的原因,你是有什么筹码,对吗?”
“我明白这请求对你来讲是无稽的,而且,我没有筹码,”成遵良很快地说,“我赌的,是我和你,在这座荒岛上的生死经历,看在我们都曾如此接近死亡,并且至今尚未脱险的情面上,我认定你会帮助我,实现我的愿望。”
“你的愿望是什么?跟这三天的自由有关吗?”沈泰誉很直接地说,“根据资料显示,你的妻子和女儿都在国外,你的女儿患有难以治愈的隐疾,假如你的理由是,需要三天的时间去探望她们,那么,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不会帮你。”
“与她们没有关系,”成遵良说,“我需要三天的自由,是因为我对一个女人作出了承诺,我要陪她去一趟九寨沟。”
“冒昧地问一句,你说的女人,是石大夫?”沈泰誉问。“是的,是她。”成遵良承认。
“我研究过你的资料,坦率地讲,老成,你不是一个专情的人,”沈泰誉审视着他,“兑现一个小小的诺言,这个说法,你没法儿让我信服。”
“我没有欺骗你,”成遵良笃定地迎接他的目光,“与此同时,我恳请你,暂时替我保密,去九寨沟以后,我会把我的事,毫无保留地全都告诉石大夫---我期望由我亲口说给她听,而不是让旁的人对她讲,请你成全我。”
沈泰誉缄默不语。
“不错,在认得她以前,我是个肮脏的人,我犯下了太多的罪孽。可是,在这之后,我会尽力变成一个清白、高尚的人,无愧于人,无愧于己,”成遵良继续说,“九寨沟,对于她,意味着遗忘,忘记过去她遭受到的伤害;对于我,意味着开端,赎罪的开端,一份崭新的、纯粹的感情的开端,我会求她宽恕我,等待我,等我刑满释放,共同度过残生……”
“等一等,”沈泰誉眉头紧皱,“我听糊涂了,你的意思是,石大夫对你的过去毫不知情?你一直蒙蔽着她?我不懂,在地震以前,你是怎么哄骗她陪你出逃的呢?”
“我和石大夫素不相识,我们参加了同一个旅行团,结果碰到了地震,一起逃生,又一起误打误撞地来到这里,”成遵良简单地说,“这几天,我们患难与共、情投意合,彼此产生了好感。”
“就是这样?”沈泰誉大跌眼镜。成遵良点点头。
“我险些冤枉了好人,”沈泰誉自语道,“我以为石大夫只是你众多情人里的一个,‘有幸’被你物色上了,作为出逃的旅伴。”
“她什么都不知道,”成遵良强调,“迄今为止,我对她说的,只有我爱她。”
“伟大的感情!”沈泰誉啼笑皆非,“老成,你真的这么有信心,一位萍水相逢的女子,会心甘情愿地在监狱外面等着你?”
“我有信心,”成遵良肯定地说,“地震以后,我开始相信因缘际遇。”
“我不相信!”沈泰誉解释,“石大夫是否会等你,我无从判断,也与我的工作无甚关联。可是我不相信你所说的原由,你怎么能保证,你不是利用我的恻隐之心,编撰一个异想天开的故事糊弄我,然后与你的心上人借机双宿双飞、逃之夭夭?”
“要是搁在六天以前,我自己都会觉得这想法不切实际,我做梦都不会想到有束手就擒的一天,以我的脾性,即使你拿手枪指着我的脑门,我还要殊死搏斗呢,怎么可能规规矩矩地听从于你?”成遵良依旧诚恳耐心地说服他,“但是,这一番天翻地覆的动静,让我惧怕了,我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宁静,我懊悔之前走过的那条邪恶的求财路,否则我不会遭此横祸,求生无门……”
“罢罢罢,”沈泰誉摆摆手,半是调侃半是试探地说,“别急着抒发人生感悟,时机和地点都不对,这两天,我一听到文绉绉的东西,就会头疼---我们还是来点儿务实的,有没有诚意把你的罪行拿出来晒一晒?”
“如果交代我的罪行,能够换取三天的自由,我愿意。”成遵良豁出去了。
“你肯配合坦白罪行的话,我会尽全力帮你的,”这一招居然见效,沈泰誉态度陡变,“前提是,我也有一个条件,你们的九寨沟之行,我要充当‘电灯泡’,全程陪同。”
“这个,不太方便吧?”成遵良迟疑。
“我不会干扰你们谈情说爱,”沈泰誉幽默道,“我会隐身术,你们卿卿我我的时候,我不会现身,要是你们信守誓言,我从头到尾都不会出现的。反之,要是有点风吹草动,让我察觉你图谋不轨,我立马缉捕你。”
“行,”成遵良无奈地讥笑道,“我就当你是贴身保镖得了。”“我们速战速决,”沈泰誉是趁热打铁的意思,怕节外生枝,怕他临场反悔了似的,“这会儿就把笔录做了吧?”
“我去取蜡烛。”成遵良充当服务生,态度周到地到窝棚里拿了两支蜡烛,还从一只丢在角落的书包里,翻找出一本皱巴巴的作业本,一支钢笔。
“不急,你慢慢回忆,行贿、受贿的金额,以及相关的人和线索,越详细越好。”沈泰誉正色道。
“……1997年,恒生地产,为了拍到郊县的一块土地,送给我一块劳力士金表、现金五千元……”成遵良边想边说。此刻他才发觉,决定说出来,与真正说出来,是不一样的。他全身发冷,冷得直打哆嗦,却又汗水淋淋,额头的汗水直往下淌。他用手去擦汗,只觉汗珠像冰粒,又硬又冷。
“是1997年的几月几日?”沈泰誉追问。
“是10月吧?10月8日,要不就是9日?”成遵良凝神细想,那时候,女儿的疾病尚未确诊,一到假日,他和妻子就携着女儿,遍访名医。他的薪水都耗费在了车马费和医药费中,妻子节衣缩食,多年未曾添置一件行头。那一年的国庆假日,在北京协和医院,衣着过时的妻子,竟被护士小姐认作乡下妇人。回到成都后,他接受了那笔贿赂款后的第一桩事,便是为妻子买了新衣,买了首饰。他始终记得妻子穿着那一袭淡粉色的丝绸裙子,抚摩着胸前的珍珠项链,温柔地向他微笑,笑容里,有一种美人迟暮的惆怅。
“是哪里的土地?”沈泰誉再问。
“是郫县?大邑县?好像是大邑县!”成遵良不太确定与大邑县有关的,是这一笔还是另外的一笔。在那座小县城,他拥有了平生第一个情人。他包下了一间宾馆的套房,一下班就心急火燎地开车赶过去。那女郎在夜总会做歌女,要很晚才能来看他。他裸身躺在被窝里,心不在焉地看电视,连睡衣都免了。房门故意不锁,她敲敲门便进来,还要故弄玄虚地“嘘”一声,反锁上门,直接钻到被子里。
那算是最为轰轰烈烈的一次。过后,他变得太平和随心,随着权势界面的扩张,胆量与财富的增长,敲门的女人与日俱增。她们都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年轻,他一个都没有辜负。送上门来的艳福,他如数消受,只要确定事后没有麻烦,他是来者不拒的。
“……2007年3月,隆兴公司,出资在海口市区购买一套商品房,办理产权证是以我的名义,我在5月初将该房出售,获得现金97万元……”
沈泰誉刷刷写着,成遵良的语速愈来愈快,犹如一列高速行进的火车,从他自己、连同沈泰誉的面前呼啸而过。他控制不住自己,打着寒噤,却又热汗淋淋,又虚弱,又亢奋。
“还有吗?”沈泰誉注视着他。
“我再想想……”成遵良无比疲倦,他居然感到他陈述的事实与他本人并无干系,而是别的什么人的隐私,可为何需要他来讲述?他一时无法弄清,他的思维涣散开来,无力思索。
“没有了,就是这些。”他有气无力地说。
“你读一遍,确认属实的话,就在这里签个字。”沈泰誉把记录下的内容慎重其事地递给他过目。
他仔细看着记录本,纸页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却又恍惚什么都没有。他握笔的手战栗得厉害,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片树叶一样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沈泰誉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他悚然一惊,他的手突然不抖了,他在纸的末尾签下了他的大名,签得流畅之极,如同他签在文件上的那些字,饱满酣畅,遒劲有力,以至于把菲薄的纸张都画拉出了一道缝隙。
“这样就可以了吧?”成遵良抹抹汗水,“我可以去九寨沟了?”
“我不会反悔的,”沈泰誉言之凿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谢谢你。”成遵良机械地说,他并没有感受到预期中的兴奋,而是在忽然间,对九寨沟、对那个叫石韫生的女人感觉索然无味。
“你的密码箱里放的是---”沈泰誉瞅着他。
“是钱,五十八万美金,”成遵良全面缴械,泄气道,“对于一个困守荒岛、一个行将迈进铁窗的人而言,再多的钱,都没有用了,不如一把火烧掉……”
“里头有相当部分是国家财产吧?”沈泰誉正言厉色地纠正他,“老成,你无权擅自处置,否则罪上加罪,你务必妥善保管,如数奉还。”
“上缴之前,我会当一个称职的保管员。”成遵良一脸颓唐。“我们的燃眉之急,是如何脱离困境,”沈泰誉把笔录折叠起来,放进衬衫口袋里道,“没人救援,我们只能自救,陆路不通,我们就走水路,总能想到办法的……”
“水路?”成遵良对着滔滔流淌的河面笑了,“你的意思,我们一大帮人,不分老少,一律换上游泳衣,一块儿游过去?”
“我琢磨着,这块山谷林木资源丰富,”沈泰誉不理会他的调侃,“造船吧,我们没这个技术,可是弄木筏什么的,应该还是可以尝试的。”
“木筏?”成遵良沉吟,“水大浪急的,木筏应付得了吗?”“念大学的时候,我参与过学校社团组织的漂流协会,对木筏漂流略有心得,”沈泰誉道,“与其坐守,不如冒险一试,只要能有一个人成功送出鸡毛信,所有的人就有救了。”
“这想法固然是好的,但是你考虑过没有,鸡毛信送到哪里去?外面还有人活着吗?你肯定地球没有毁灭?万一我们是全人类硕果仅存的样本,那该怎么办?”成遵良一连串地问。
“老成,你太悲观了,”沈泰誉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这几天,山的那头不是一直都有隐隐约约的轰响吗?一些声响,是泥石流,另外的,我听着像是飞机---这片山谷有逆向气流,即使是直升机,恐怕也难以飞临,可以肯定的是,搜救是在进行之中……”
“啊!”一声突如其来的、高亢的尖叫,像一把锐利的匕首,生生地捅进凝滞的夜色中。接着又是一声凄厉的叫声,把安静的夜晚,搅得支离破碎。
“出事了?”成遵良还没反应过来,已见沈泰誉敏捷地奔向窝棚。他紧随其后,赶了过去。
产妇居住的那间窝棚,点起了好几支蜡烛,人影幢幢,脚步杂沓。成遵良埋头往里钻,跟朝外走的莲莲撞了个正着。莲莲怀里抱着初生的小摇摇,小婴儿被一件女式毛衣裹得严严实实的。“瞧你这冒冒失失的劲儿,差点儿把孩子给磕着!”莲莲嗔怪道。
“怎么了?干吗把孩子给抱走?”成遵良撩起毛衣的一角,小东西酣梦正香,不知怎么的,眼角还挂着两颗将坠欲坠的小泪滴,却在梦里都不忘记咂巴咂巴粉红色的小嘴。
“哟,小家伙是饿了?”成遵良乐了,“到喂奶时间了吧?”“还喝奶呢,就差那么一点点,把小命儿都搭进去了,这当妈的,心肠可真够狠的,比《白雪公主》里面的老巫婆还要可怕,”莲莲抱着孩子,一边朝旁边的那间窝棚里走,一边叽里咕噜地抱怨着,“我只听过被后娘虐待的,还从来没听说亲生的娘下毒手的---摇摇,别担心啊,你娘不待见你,疼你的人多着呢,你奶奶、你姐姐,还有你那没见过面的爹,肯定不知道有多喜欢你呢……”
成遵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打算进去看看,正巧石韫生走了出来,焦灼地唤着莲莲,莲莲在窝棚里把摇摇安顿好,应声而出。
“莲莲,前几天不是从旅舍里翻出一些药品,搁哪儿了?”石韫生急切地问。
“我收着呢,”莲莲狐疑,“好像都是感冒药什么的,有用吗?”
“没办法,上哪儿找镇静剂去?只好拿感冒药凑凑数了。”石韫生一脸无奈。
“感冒药当镇静剂?”莲莲惊愕地张大嘴巴。
“大部分感冒药都含有扑尔敏的成分,服用后会让人生出困意。”石韫生尽量用浅显的语言解释。
“我马上去取!”莲莲转身扑进窝棚翻找药物,石韫生也急不可耐地回身返回产妇的窝棚。
成遵良在一旁倾听她们的对话,像是在听天方夜谭,他一把拽住石韫生的衣袖,连声问发生了什么事。石韫生草草告诉他,产妇状况有异,刚刚在给摇摇喂奶的时候,摇摇啼哭不止,产妇出现了过激反应,用手勒住摇摇的脖子,导致孩子一度窒息。幸亏产妇的婆婆及时发觉,才没有酿成大祸。产妇扼杀亲骨肉不成,居然还不死心,找了刀片割腕,被火速赶到的沈泰誉制止了,连带收缴了她身旁的全部利器。搜身过程中,大家惊觉产妇的被褥底下储备丰富,有铅笔刀,有裁纸刀,有切肉刀,估计是最近两日,勉强能够行走的产妇陆陆续续从孩子的书包、旅舍的厨房里偷来的。
“看来她是存了寻死的心,”石韫生说,“咱们必须二十四小时昼夜不离地轮流照顾她,免得有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