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泰誉的日记◇
5月17日,星期六,夜晚雨转晴。
没有感觉到的爱,就是不存在的吗?
在燃料和作料日渐匮乏的情况下,晚餐变成了生食,一人一根大黄瓜。皮厚而黄,淡而无味,每个人都吃得无精打采。几位老年人牙口欠佳,莲莲破例生了火,将黄瓜煮软,一人一小碗。狗肉倒是还有小半锅,没有电,冰箱不能用,就拿凉水镇着,单给产妇留着。
沈泰誉故意很响地嚼着,装作吃得很香的样子,以抵制胃里像青苔一般徐徐蔓延的饥馋。为了节约食物,最后他连黄瓜皮也一并吞下去了,尽管味同嚼蜡。
“妈妈,我不想吃,”一个小男孩愁眉苦脸地举着黄瓜,异想天开地说,“我想吃烙饼……”
“吃烙饼?有让你啃泥巴充饥的那一天呢!”做母亲的呵斥。那孩子恹恹地垂下头去,攥着黄瓜,每隔两分钟轻轻啃一小口,缓缓咀嚼着,像大宴会上的千金小姐,作秀的成分多于其他。
“磨蹭什么?!”母亲一掌拍过去,男孩子张开嘴,委屈地哭了。母亲倒也不哄他,自己也大滴大滴地落下泪来。一时间,母子俩泣不成声。
沈泰誉坐不住,去看老太太。老太太这两天再度把沈泰誉忘到了九霄云外,无论是作为继子,还是地震以后相依为命的人,她一概抛诸脑后。
沈泰誉在窝棚里找到了她。窝棚里点着蜡烛,老太太披着一件宽大的棉袄,是老板娘顺恩找给她御寒的,坐在窝棚最深处,在影影绰绰的烛光里,咧开掉了门牙的嘴,孩子一般没心没肺地笑着,望着几个追逐厮打的孩童。一群小家伙争抢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一副扑克,一溜烟地追赶着,在窝棚里跑成了一阵旋风。
“大宝,不许欺负你弟弟!”她叫着。
“小宝,不要老缠着哥哥,哥哥要写作业!”她又说。
老太太是把当中的两个男孩子,认作了自己的儿子,幼年时期的儿子。沈泰誉蹲下来,用手指替她梳理一下头发,她头上那根银发簪断掉了,花白干枯的长发散乱地垂在肩上,乍一看,跟武打片里披头散发的白发魔女似的。
“你是谁?”没想到老太太一下子拂开他的手,警惕地瞪着他。
“你不认得我了?”沈泰誉好笑,“我把你从沈家大院里救出来,这么快,你就不记得我了?”
“沈家大院?”老太太疑惑,“沈家大院在哪里?”
沈泰誉试着说出了父亲和两个异母弟弟的大名,老太太反问,那是谁?沈泰誉问,大宝呢?小宝呢?大宝和小宝是两个异母弟弟的乳名。
“大宝是谁?小宝是谁?我不认识!”老太太语气肯定。
“那是谁家的孩子?真够淘气的。他们在抢什么?”老太太笑着说,半分钟以前甜蜜亲昵呼唤着的两个宝贝儿子,她转头就忘光了。
沈泰誉震惊了,随即,他庆幸自己在地震那一刻的抉择。他没有抛下她。他救了她。这个多年来,深埋在他心底的仇人,如今,仿同行尸走肉。其实命运与时光,已经联手出击,给予她惨痛的惩罚。留给他的,是宽恕,是遗忘。
那因为黄瓜而挨打的小男孩,也抽抽搭搭地踱了进来,先还傻愣愣地站着,禁不起一声召唤,眼泪还挂在腮帮上呢,已经笑逐颜开地跳过来,抢去了扑克,惹得一片尖叫声、嘘声。
几个追逐玩闹的孩子,一个是产妇的长女,跟着奶奶,陪母亲去都江堰分娩;另一个,随打工的爹妈住在广州,外婆病重,乘了火车,回来探望;再一个,是感冒发烧,爷爷领着,到镇里的医院打点滴;还有一个,是去县城威州喝小姨的喜酒。无论去的,回的,一个不落,都被困在了这里。
少年不识愁滋味,最初的惊恐慢慢退去,与世隔绝的窝棚生活开始让他们好奇。混熟了,玩闹、嬉戏、吵闹、扭打、和好,各样把戏,比在家里,比在学校里,一样不少---而对于逃离了学堂这一回事,他们简直有着无法言说的兴奋。
“不用上学了吗?”试探地问长辈,怯怯的,生怕回答是一记耳光,或是一声粗暴的呵斥:做你娘的白日梦!
“今天也去不了吗?”难以置信似的。
“以后都不用去学校了吗?”有点掩饰不住的快乐了。
“如果一直待在这儿……”下面的话,谁都不敢说出来,说了,分明是没心肝的表现---山里还困着家人呢,爸爸妈妈,或是爷爷奶奶,生死不明,怎么可以为了不用上学,便祈祷永远不回家了呢?何况,这一想,便惦念着他们了,没有每早必吃的热馍馍,也没有妈妈或是奶奶拿手的油炸春卷,真是惆怅呢,做梦都咂巴嘴了,醒了流一下巴的哈喇子。然后,连言语间都充满了幻想。
比如,正玩着打电话的游戏,小手握拳,搁在耳边,嘴里煞有介事地“喂、喂”两声,假装讲电话,突然夸耀一句:
“我家有两部电话,堂屋里一部,爸爸妈妈的屋里一部。”“电话算什么?你家有没有手机?我爸爸的手机,不用放在房间里,随时都可以接通。”
“单你爸爸有手机?我家有好多好多手机呢,我爷爷一部,我奶奶一部,我爸爸一部,我妈妈一部,我一部……”
再比如,手里端着一碗淡盐寡味的白水黄瓜,明明肚子里大唱空城计,可就是吃得不来劲,平均三分钟懒洋洋地吞下一块,忍不住吹牛:
“我妈妈做的土豆煮面块比这个香。”
“土豆煮面块算什么?我就爱吃酸菜搅团。”
“酸菜搅团我都吃腻了,现在我天天吃核桃花炒腊肉。”“土豆煮面块好吃!”
“不对,酸菜搅团好吃!”
“土豆煮面块不好吃,酸菜搅团也不好吃,核桃花炒腊肉最好吃!”
为着这虚无的美食,免不了又结结实实地打上一架。
老太太眯缝着眼,饶有兴致地瞅着这些孩子们打打闹闹的,像是观看一出皮影戏,看得眉开眼笑的。沈泰誉叹息一声,走出窝棚。
“沈大哥,进去看你的母亲了?她还好吗?”莲莲迎上来,手里握着一大捆干燥的青草。
“老太太沉浸在自个儿的世界里,愉悦着呢,”沈泰誉哭笑不得,指指莲莲手中的草,狐疑道,“这个也能吃?”
“沈大哥,瞧你,尽挂住吃!”莲莲娇嗔地睨他一眼,却是忍不住笑出来,“这是香草,你不认识吗?窝棚里人太多了,我想用它来调节一下空气。”
“亏得你有闲心!”沈泰誉感叹一句,“这样的环境,真觉得圣贤书里说的黄金屋、颜如玉都是虚幻无用之物,果腹才是第一要义。”
“谁说不是呢?”莲莲眨巴眨巴眼,老实说,“我这其实是转移注意力的方法,要不,成天就想着那些好吃的,做梦都在吃香的喝辣的!”
“呵呵,”沈泰誉乐了,“我也跟你一块儿转移转移注意力吧!”他帮着莲莲,把散乱的香草一小束一小束地捆扎起来,分别放置到几个窝棚里,悬挂到顶端,免得被小孩子们摘下来玩。
“那是什么?”老太太定定地盯着沈泰誉。
“喏,是香草,”沈泰誉取了一小簇,递给老太太,“有香味的草,你闻闻?”凑到她的鼻子底下,老太太深深吸一口,仰起脸,孩子一样天真地笑。沈泰誉就把香草系在她的衣襟上,她低头摩挲着,抬起眼,又惬意地笑出来,满面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沈大哥,你真孝顺,”莲莲说,“你好像说过,你自己的母亲已经过世了?老太太是你的继母?能够跟继母相处得这么好,太不容易了。”
“我们处得一点儿都不好,”沈泰誉直言不讳,“在地震以前,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以套用一个词,形同陌路。”
“形同陌路?”莲莲不信,“你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她啊……”
“开头那两天,我也想过这问题,自己都有些不能置信,不过,想明白了,道理是很简单的。当时那样的情形,不管是任何人,我都会救,即使,对方是一名罪犯,”沈泰誉不由自主地想到成遵良。不错,哪怕是成遵良,他同样会舍命相救。“无论何时何地,生命始终是第一位的,是需要尽全力去抢救、去保障的,这是我的道德操守,也是我做人的准则---我猜,我母亲的在天之灵,如果知道我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她老人家一定会谅解和宽恕我的。”
“你母亲?”莲莲先是不解,突然反应过来,道,“在你的母亲和继母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是的,我的母亲,是被逼死的……”沈泰誉轻轻地说。
他们已经挂完了香草,嫌窝棚憋闷,就坐到石头上歇凉。蚊子嘤嘤嗡嗡地飞来飞去,莲莲在脚边点了一盘蚊香。
“是她?”莲莲惊疑地望一眼窝棚里坐着的老太太,她正一心一意地抚弄着沈泰誉留给她的香草,“是她逼死了你的母亲?”
“我父亲早年做生意,手头积攒了一点钱,我母亲就在家里修缮住宅、料理家务,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富足而安稳,直到我的继母出现---这位老太太当年是一个民间流动剧团里的红角儿,遭到团里两个猥琐男人的欺凌,以至于在镇上演出的时候,闹到不可开交,”沈泰誉缓缓说着,“我母亲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出手相救,把她藏到我的家里。除了唱戏,她没有别的本事,她一出生就被遗弃,在这世上孤苦伶仃。等剧团的人走了以后,她就赶着我母亲,一口一声姐姐,恳求我母亲让她待在我家,哪怕当保姆都成。母亲见她身世可怜,心一软,就把她留了下来,当做自己的妹妹看待。谁知道,这一留,就留出了祸根,留下了一个恩将仇报的伏笔……”沈泰誉停住了,他不愿意再去回忆那些惨烈的情节,那些背叛与屈辱的场景。
“然后,她借近水楼台之机,抢走了你的父亲,变成了千夫所指的‘第三者’?”莲莲很聪明,猜到了他隐而不说的下文。
“是的,他们暗度陈仓,我母亲却一无所知,直到他俩残忍地上演六国大封相,气焰嚣张地要我母亲拱手让位,她反客为主,又是叫嚣,又是谩骂,甚至当着母亲的面晒他们的幸福,强迫母亲观看他们亲热,折磨得我那软弱的母亲走投无路,完完全全地崩溃了,以至于一见到这对偷情男女,就会出现严重的生理反应,控制不住地全身痉挛,而后,母亲在绝望中,悬梁自尽。”沈泰誉三言两语结束了这段凄凉的往事,其间的纠缠、逼迫、哀求、决绝,无望的守候、深入骨髓的伤悲,全都一笔略过。
“世间竟有如此忘恩负义之人……”莲莲感慨。
“都过去了,我记挂了这么多年的仇和怨,被一场地震给震没了,”沈泰誉淡然道,“老太太从我母亲那里夺走的一切,现在全都没了。我的两个异母弟弟,两位弟媳,两个侄子,都亡故了,幸亏老太太呆傻了,要不,那会比用刀子挖她的心还要难受---所以,在我看来,她仅仅是一位风烛残年、无亲无故的老人家,需要爱,需要关照,如此而已。”
“沈大哥,你真是一个宽容、仁慈的人,跟我认识的人太不一样了,”莲莲笑着说,“再这样下去,我担心我会爱上你的……”
“像爱兄长那样爱我吗?”沈泰誉故意打岔,“谢谢你,莲莲,我很想体验一下有妹妹的感受呢。”
“什么妹妹?!”莲莲嘟起嘴,“我是说,我要---”沈泰誉紧张得手心直冒汗,生怕她直陈心意,令他尴尬,结果莲莲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你的父母,就是镇上沈家大院的主人吧?我听着你的故事,觉得特别耳熟!”
“你听过吗?”沈泰誉诧异。
“沈家大院是镇里最出名的建筑,谁不知道啊?”莲莲说,“我到顺恩姐这儿来打工,有一回顺恩姐去镇里买东西,捎带上我去逛逛,路过沈家大院,她就给我讲你爹有外遇,你母亲很年轻就自杀了,很惨很惨的,你母亲去世后,‘小三’转了正,过得顺风顺水,一点儿愧疚的意思都没有。顺恩到山里来开旅舍之前,就是住在镇里的,估计镇上人家都听闻过你们家的事儿。”
“当年的镇子,规模远不及这会儿,那么小的地方,闹到沸沸扬扬,也不足为奇,”沈泰誉道,“老板娘以前在镇上住吗?可惜我离开这里已经很多年了,中间也很少回来,镇里的大部分人,我都不认得了。”
“那你这次是---”
“我父亲上个月生病去世,家里竟然没人通知我,他们圆满而幸福的生活里,我这个人是不存在的,”沈泰誉忍不住揶揄一句,“不过,由于父亲的遗产跟我有关联,小镇的律师专门打电话,让我来听遗嘱,我才晓得父亲不在了。”
“老太太傻了,情有可原,”莲莲客观地评价,“你的两个弟弟太过分了,他们不应该忘记知会你。”
“毕竟血脉相传,我对遗产没兴趣,”沈泰誉重重叹息,“但是,我不能不到父亲坟前上炷香,不管他对我母亲多混账,多该死,对我多冷酷,多无情,我们始终是血缘至亲。”
“你跟家人不是很疏远吗?”莲莲问,“你爹仍然有遗产留给你?你的两个弟弟没有穷凶极恶地统统抢到手?”
“遗嘱是保密的,我父亲事先仿佛做足了准备---我那两个弟弟被宠溺过度,是典型的混世魔王,相当不争气,大部分家产都被他俩挥霍一空,所余有限,不过是那幢宅院,地震一来,化为乌有。”沈泰誉道。
“那么,你爹分配沈家大院的几间屋子给你?”莲莲好奇地追着问。
“地震的那一刻,律师正在宣读,如果没有听错的话,似乎我父亲把沈家大院全都给了我……”沈泰誉不太确定。
“全给了你?”莲莲瞠目。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些天,我没有精力去考虑原委,”沈泰誉陷入沉思,徐徐自语着,“自打母亲逝世后,多年来,我对父亲的憎恨,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我们父子说过的话,不会超过二十句---也许人之将死,对犯下的罪孽格外惭愧,因而想方设法补偿我?也许是对他那两个活宝儿子失望透顶,以示惩罚?”
“这两层原因都有吧,”莲莲替他理清乱糟糟的思路,“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被你忽略掉的,你爹他一定还是爱你的。你想过没有,这些年,因为你的单方面抗拒,他对你爱而不能,或许是他人生最大的遗憾,最大的苦痛。”
“莲莲,我父亲不是善良之辈,”沈泰誉冷笑了,“否则,他不会那样伤害我的母亲,把她逼上绝路!”
“沈大哥,你和你的母亲,在你父亲的心目中,是两样的吧?你是他的亲骨肉呢,”莲莲坚持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你爹尽其所能,赠给你全部的家产,不是无缘无故的,他的爱,恐怕你从来就没有看见,因为你根本就不想看见!”
沈泰誉怔住了。年少的莲莲提出了一道如此艰深的命题,没有感觉到的爱,就是不存在的吗?
石韫生靠着成遵良的肩头,两人并排躺着,成遵良时不时为她掖掖被角,在她耳旁低语几句。窝棚里躺满了人,谁都无心留意他们甜蜜而亲昵的举止。
不一会儿,石韫生沉沉入睡了,成遵良支起肘弯,在幽微的烛光中打量着她。石韫生把脏腻的头发结成一条辫子,垂在脑后,她的身材很纤细,手足细细的,锁骨有一道小小的胎记,皮肤很白,是极少晒太阳的那种颜色---这是个多么陌生的女人啊,可是,成遵良的心里,却充满了温情,仿佛她是命中注定了,是上天恩赐给他的礼物,自亘古以来,就安排妥当,要来到他的身旁,给予他力量和支撑,陪他熬过安心但不会安稳的下半辈子。
一念至此,成遵良判定自己是考虑好了,他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说,就是这样了,这是最好的抉择,不必犹豫。其实他满脑子都是铅灰色的,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壁,像一块布满苔藓的湿地,靠近井沿,或是无人光顾的墙角,有蚯蚓、蚂蚁暗暗爬过,阴暗潮湿。他没有办法思考,他一动脑筋就天昏地暗,每一粒思维细胞都如同沙袋一般硕大无朋,拖着他,坠着他,不停往下沉。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自己的决断。
于是他起身去找沈泰誉。沈泰誉果然还没睡,一个人待在垮塌得东倒西歪的旅舍旁,认认真真地在瓦砾堆里拣拾着什么。
“这个有什么用吗?”成遵良问,他看清沈泰誉搜摸出来的是一把庄稼地里才使得着的镰刀。
“我想收集一些工具,”沈泰誉如实说,“食物越来越少,而且泥石流是说来就来的,这里地势险要,不宜久留,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总得想法子逃出去才是。”
“逃?”成遵良对这个字眼格外惊心,“我们不是已经试过了?结果怎样,差点命丧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