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古文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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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4)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立强天下,卒车裂之。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同擒劲吴而伯中国,遂诛其身。秦孝公用卫鞅,封为商君,后犯罪以车裂之。越王勾践用文种,败吴王夫差,后被谗赐死。○秦、越待士、有始无终,不能欲善无厌也。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乌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孙叔敖三为楚相;三去之而不怨悔。楚王闻陈仲子贤,欲以为相,仲子夫妻相与逃而为人灌园。○恐始荣而终败也。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士有功可报者思必报。披心腹,披,开也。见情素,堕肝胆,堕,落也。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待士有终,与之穷达如一,无所吝惜于士也。则桀之犬可使吠废尧,跖之客可使刺由。跖,盗跖。由,许由。此言被之以恩,则用命民。何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轲湛同沉七族,要腰离燔妻子,荆轲为燕刺秦王,不成而死,其族坐之。湛,没也。吴王阖闾欲杀王子庆忌,要离诈以罪亡,令吴王燔其妻子,要离走见庆忌,以剑刺之。岂足为大王道哉!言士皆乐为之用也。○以上思其朋党得援,谗佞得行。皆因于人主之不能欲善无厌,故历引桓、文、秦、越反覆明之。是为第四段。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勉者。眄,目偏合也。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盘木根柢底,轮屈平声离奇,蟠木,屈曲之木也。柢,根下本也。轮离奇,委曲盘戾也。而为万乘器者,万乘器,天子车舆之属。以左右先为之容也。容,谓雕刻加饰。○突出奇喻,振起一篇精神。故无因而至前,虽出随珠和璧,随侯珠、和氏璧。只怨结而不见德;有人先游,游,谓进纳之也。则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复说一遍,更有味。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羸,贫羸,衣食不充而羸瘦也。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伊尹、管仲。怀龙逢旁、比干之意,龙逢,亦纣忠臣。○激昂自负语。而素无根柢之容,虽极精神,欲开忠于当世之君,则人主必袭按剑相眄之迹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怀才不遇,宜有此愤激。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遥钧之上,陶家名模下圆转者为钧,盖云周回调钧耳。言圣王制驭天下,亦犹陶人转钧也。而不牵乎卑乱之语,不夺乎众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而匕比首窃发;荆轲至秦,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为先言于秦王。秦王见之,献督亢之地图,图穷而匕首见。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归,以王天下。西伯出,遇吕尚于渭之阳,与语,大悦,因载归。秦信左右而亡,周用乌集而王。太公非旧人,若乌鸟之暴集。何则?以其能越拘挛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乎昭旷之道也。单顶用乌集而王说。今人主沉谄谀之辞,牵帷墙之制,言为臣妾侍帷墙者所牵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不羁,言才识高远,不可羁系也。皂,食牛马器。此鲍焦所以愤于世也。鲍焦,周之介士。怨时之不用己,采疏于道,抱木而死。○此段言人君待士,不可信左右之人。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私污义;底同砥厉同砺名号者,不以利伤行,故里名“胜母”,曾子不入;胜母,不孝。邑号“朝歌”,墨子回车。朝歌,不时。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寥廓,空大也。笼于威重之权,胁于位势之贵,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堀同窟穴岩薮之中耳,安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应起“忠信”二字。○此段言士之自处,不肯附左右之人。○以上言世主必欲左右先容,而贤者宁有伏死岩穴,以自明其志。是为第五段。

此书词多偶俪,意多重复,盖情至窘迫,呜咽涕氵夷,故反覆引喻,不能自已耳。其间段落虽多,其实不过五大段文字。每一援引一结束,即以“是以”字、“故”字接下,断而不断,一气呵成。

司马相如上书谏猎西汉文

相如从上至长杨猎,长杨宫也。是时天子武帝方好自击熊豕,驰逐野兽。相如因上疏谏曰:

臣闻物有同类而殊能者,兼人兽说。故力称乌获,捷言庆忌,勇期贲、育。乌获,秦武王力士。庆忌,吴王僚子,阖闾曾以马逐之江上,而不能及。贲,孟贲,古之勇士,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狼虎。育,夏育,亦勇士。臣之愚,窃以为人诚有之,兽亦宜然。从猛士引出猛兽。今陛下好陵阻险,射石猛兽,卒猝然遇逸材之兽,骇不存之地,犯属车之清尘,逸材,过于众也。不存,不可得而安存也。属车,从车。言犯清尘、不敢指斥之也。○“卒然”二字,伏下“不及”、“不暇”,“不得用”等字。舆不及还旋辕,人不暇施巧,虽有乌获、逢旁蒙之技不得用,枯木朽株尽为难矣。

枯木朽株,阻险中塞道这物。○危言悚听。是胡越起于毂下,而羌夷接轸也,岂不殆哉!轸,车后横木。起毂接轸,有如寇敌,喻祸之不远。○此段以祸恐之。虽万全而无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一折落下。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驰,犹时有衔橛掘之变;衔,马勒衔也。橛,车钩心也。衔橛之变,言马衔或断,钩心或出,则致倾败以伤人也。况乎涉丰草,骋丘墟,丰,茂也。骋,驰也。前有利兽之乐,而内无存变之意,利,犹贪也。变,即衔橛之变。其为害也不难矣。此段以理谕之。夫轻万乘之重不以为安乐,出万有一危之涂以为娱鱼,臣窃为陛下不取。结“清道后行”一段。

盖明者远见于未萌,而知者避危于无形。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结“卒然遇兽”一段。故鄙谚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惧瓦堕而伤之。言富人之子,则自爱深也。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一喻更醒。臣愿陛下留意幸察。

“卒然遇兽”一段,写兽之骇发。“清道后行”一段,写人之不意。末复反覆申明之,悚然可畏之中,复委婉易听。武帝所以善之也。

李陵答苏武书西汉文子卿苏武字。足下:

勤宣令德,策名清时,荣问同闻休畅,幸甚,幸甚!策,立也。荣问,令闻也。休,美。畅,通也。○先劳子卿。远托异国,昔人所悲;望风怀想,能不依依!望风,远望也。依依,秋思也。昔者不遗,远辱还答,遗,忘也。陵前与武书,武有还答。慰诲勤勤,有逾骨肉,陵虽不敏,能不慨然!次谢遗书。

自从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穷困,独坐愁苦。终日无睹,但见异类。韦钩毳吹去声幕莫,以御风雨;韦,皮也。,衣袖。毳,毡也。幕,帐也。膻扇平声肉酪洛浆,以充饥渴;膻,羊臭。酪,乳浆。举目言笑,谁与为欢!胡地玄冰,边土惨裂,玄冰,冰厚色玄也。惨烈,寒之甚也。但闻悲风萧条之声。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佳互动,笳,笛类,胡人吹之为曲。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边声,即笳曲,马鸣之属。晨坐听之,不觉泪下。嗟乎,子卿!陵独何心,能不悲哉!次写自初降至今日,景况之甚惨。

与子别后,益复无聊。上念老母,临年被戮;妻子无辜,并为鲸鲵;武帝以陵降匈奴,杀其母妻。临年,临老之年也。鲸鲵,鱼名。《左传》:取其鲸鲵而封之,以为大戮。身负国恩,为世所悲。子归受荣,我留受辱,命也何如!顿挫。身出礼义之乡,而入无知之俗,违弃君亲之恩,长为蛮夷之域,伤已!令先君之嗣,先君,谓其父当户,即广之子。更成戎狄之族,又自悲矣!次写无数冤毒在心。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负陵心区区之意。功,谓战功。罪,谓降虏。不蒙明察,谓诛及全家。陵心区区之意,即下所云,欲报恩于国主是也。每一念至,忽然忘生。陵不难刺戚心以自明,刎颈以见志,不难自杀,以表昔日之降非畏死。顾国家于我已矣,顾,念也。全家被诛。国家与我恩义已绝。杀身无益,适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攘,奋也。辄复苟活。次明不自引决之故。左右之人陵之左右。见陵如此,以为不入耳之欢,来相劝勉。异方之乐洛,只令人悲,增忉刀怛耳!不入耳之欢,谓富贵之乐。忉怛,内悲也。○次写忽忽之状,非人所能解劝。

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前书仓卒猝,未尽所怀,故复略而言之。自此以下,重述战败降胡之事。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出征绝域,先帝,谓武帝也。作书是昭帝时。绝域,远国也。五将失道,陵独遇战。五将,谓军将有五。与陵相期不至,故称失道。陵独遇匈奴,与之合战。而裹万里之粮,帅徒步之师,出天汉之外,天汉,武帝年号。言师出正朔所加之外,见其远耳。入强胡之域,以五千之众,对十万之军,策疲乏之兵,当新羁之马。羁,马络头也。然犹斩将搴牵旗,追奔逐北,搴,拔取也。师败曰北。灭迹扫尘,斩其枭帅。杀敌之易,如灭行迹,扫尘埃。枭帅,勇将也。使三军之士视死如归。陵也不才,希当大任。意谓此时功难堪矣。堪,胜也。言此时功大,不可胜比。○此段叙战胜之功,下段叙败北之故。

匈奴既败,举国兴师,更练精兵,强逾十万,单蝉于临阵,亲自合围。单于,匈奴号。客主之形既不相如,陵为客,匈奴为主。步马之势又甚悬绝。陵步卒,匈奴马骑。疲兵再战,一以当千,然犹扶乘创昌痛,决命争首。创,伤也。以少敌众,见伤者多,然士卒用命,皆扶其创,乘其痛,争为先首而战也。死伤积恣野,余不满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然陵振臂一呼,创病皆起,举刃指虏,胡马奔走。兵尽矢穷,人无尺铁,犹复徒首奋呼,争为先登。徒,空也。○忠勇之气凛凛。当此时也,天地为陵震怒,战士为陵饮血。血,泪也。○精诚有以格天人。单于谓陵不可复得,便欲引还。恐汉有伏兵。而贼臣教之,遂使复战,贼臣,管敢也。先亡入匈奴,至是告匈奴以汉无伏兵。故陵不免耳。只一句说败降,极蕴藉。○以下两段,极力铺叙,以见功大罪小。

昔高皇帝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当此之时,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然犹七日不食,仅乃得免。况当陵者,岂易为力哉?高祖自将击韩王信,遂至平城,为匈奴所围,七日不得食,用陈平密计,始得免。○引高帝,正是自写处。而执事者云云,苟怨陵以不死。执事,汉朝执事之人也。云云,谓多言也,言皆责陵以不死而降。然陵不死,罪也。顿挫。子卿视陵,岂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宁有背君亲、捐妻子、而反为利者乎?慷慨悲歌,如闻变徵之声。然陵不死,有所为也。故欲如前书之言,报恩于国主耳。陵前与苏子卿书云:若将不死,功成事立,则将上报厚恩,下显祖考。诚以虚死不如立节,灭名不如报德也。昔范蠡不殉会稽之耻,曹沫妹不死三败之辱,卒复勾践之仇,报鲁国之羞。区区之心,窃慕此耳。范蠡,越之贤也。殉,死也。吴败越,越王勾践走于会稽。后七年,用范蠡计,遂破吴。是复勾践之仇也。曹沫,鲁将,与齐三战三败,失其境土。后鲁与齐盟,曹沫以匕首劫桓公于坛上,曰:反所侵地。桓公许之。是报鲁国之羞也。陵遂心慕此,欲为汉报功。何图志未立而怨已成,计未从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以上申“不蒙明察”“孤负陵心区区之意”二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