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古文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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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2)

盖尝因而论之。豫让臣事智伯,及赵襄子杀智伯,让为之报仇,赵襄子,约韩、魏大败智伯军,遂杀之,尽灭智氏之族。智伯之臣豫让,欲为之报仇。声名烈烈,虽愚夫愚妇,莫不知其为忠臣义士也。宽一笔。呜呼,让之死固忠矣,惜乎处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二句为一篇纲领。何也。观其漆身吞炭,谓其友曰:“凡吾所为者极难,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而怀二心者也。”谓非忠可乎?初,豫让入襄子宫中,欲刺襄子,被获。襄子义而舍之。让又漆身为癞,吞炭为哑,行乞于市。其友曰:“以子之才,臣事赵孟,必得近幸,子乃为所欲为,顾不易耶?”让曰:“既已委质为臣,而又求杀之,是二心也。凡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者也。”○申“让之死固忠”句。及观斩衣三跃,襄子责以不死于中行杭氏,而独死于智伯,让应曰:“中行氏以众人待我,我故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即此而论,让有余憾矣。襄子出,豫让伏于桥下,获之。襄子曰:“子不尝仕范中行氏乎?智伯灭范中行氏,而子不为报仇,反委质事智伯。

智伯已死,子独何为报仇之深也?”让曰:“范中行氏以众人遇臣,臣故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遇臣,臣故国士报之。”襄子使兵环之。让曰:“今日之事,臣固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虽死不恨。”襄子义之,持衣与让。让拔剑三跃,呼天击之。遂伏剑死。○申“处死之道有未忠”句。段规之事韩康,任章之事魏献,未闻以国士待之也;而规也章也,力劝其主从智伯之请,与之地以骄其志,而速其亡也。智伯请地于韩康子,康子欲弗与,段规曰:“不如与之。彼狃于得地,必请于他人,他人不与,必向之以兵,然则我得免于患,而待事之变矣。”康子乃与之。智伯悦。又求地于魏桓子,桓子以无故欲弗与,任章曰:“无故索地,诸大夫必惧。吾与之地,智伯必骄。彼骄而轻敌,此惧而相亲,智氏之命,必不长矣。”桓子亦与之。○请规、章作陪客。郄隙疵之事智伯,亦未尝以国士待之也;而疵能察韩、魏之情以谏智伯,虽不用其言以至灭亡,而疵之智谋忠告,已无愧于心也。智伯帅韩、魏之兵,围赵城而灌之。郄疵谓智伯曰:“夫从韩、魏而攻赵,赵亡,难必及韩、魏,韩、魏必反矣。”智伯不听。

襄子阴与韩、魏约,夜使人杀守堤之吏,而决水灌智伯军,遂灭智氏。○又请郄疵作陪客。○两段先就他人翻驳“国士”二字,而豫让可见。让既自谓智伯待以国士矣,国士,济国之士也,注一句,起下正论。当伯请地无厌之日,纵欲荒暴之时,为让者,正宜陈力就列,谆谆然而告之曰:“诸侯大夫,各安分地,无相侵夺,古之制也。今无故而取地于人,人不与,而吾之忿心必生;与之,则吾之骄心以起。忿必争,争必败;骄必傲,傲必亡。”谆切恳至,谏不从,再谏之;再谏不从,三谏之;三谏不从,移其伏剑之死,死于是日。伯虽顽冥不灵,感其至诚,庶几复悟。和韩、魏,释赵围,保全智宗,守其祭祀。若然,则让虽死犹生也,岂不胜于斩衣而死乎?一段代为豫让画策,信手拈来,都成妙理。所谓扶危于未乱之先,而申国士之报也如此。让于此时,曾无一语开悟主心,视伯之危亡,犹越人视秦人之肥瘠也。袖手旁观,坐待成败,国士之报,曾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胜升血气之悻悻,甘自附于刺客之流,何足道哉?何足道哉?安有既命为国士,而旁观其主纵欲荒暴,不救其亡者乎?如此辨驳,足令九泉心服。

虽然,以国士而论,豫让固不足以当矣。转开生面。彼朝为仇敌,暮为君臣,面见天上声然而自得者,又让之罪人也。噫!面见,面目貌。○结处忽与豫让,无限感慨。

此论责豫让不能扶危于智氏未乱之先,而徒欲伏剑于智氏既败之后,独辟见解,从来未经人道破。通篇主意,只在“让之死固忠矣”二句上。先扬后仰,深得《春秋》褒贬之法。

亲政篇王鏊

《易》之《泰》曰:“上下交而其志同。”其《否》曰:“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分提。盖上之情达于下,下之情达于上,上下一体,所以为“泰”。下之情壅阏遏而不得上闻,上下间隔,虽有国而无国矣,所以为“否”也。分疏。

交则泰,不交则否,自古皆然;而不交之弊,未有如近世之甚者。双承,侧入时弊。君臣相见,止于视朝数刻;上下之间,章奏批答相关接,刑名法度相维持而已。虚文何补。非独沿袭故事,亦其地势使然。二句,推出弊源。何也?国家常朝于奉天门,未尝一日废,可谓勤矣;然堂陛悬绝,威仪赫奕,御史纠仪,鸿胪举不如法。通政司引奏,上特视之,谢恩见辞,惴惴而退。上何尝治一事,下何尝进一言哉?上下不交如此。此无他,地势悬绝,所谓堂上远于万里,虽欲言无由言也。与明目达聪之治异。

愚以为欲上下之交,莫若复古内朝之法。此句为一篇之纲。盖周之时有三朝:库门之外为正朝,询谋大臣在焉;路门之外为治朝,日视朝在焉;路门之内曰内朝,亦曰燕朝。《玉藻》云:“君日出而视朝,退适路寝听政。”《玉藻》,《礼记》篇名。盖视朝而见群臣,所以正上下之分;听政而适路寝,所以通远近之情。注《玉藻》四句。○一段言周制。汉制:大司马、左右前后将军、侍中、散骑诸吏为中朝,丞相以下至六百石为外朝。一段言汉制。唐皇城之北,南三门曰承天,元正、冬至受万国之朝贡则御焉,盖古之外朝也。其北曰太极门,其西曰太极殿,朔望则坐而视朝,盖古之正朝也。又北曰两仪殿,常曰听朝而视事,盖古之内朝也。一段言唐制。宋时常朝则文德殿,五日一起居则垂拱殿,正旦、冬至、圣节称贺则大庆殿,赐宴则紫宸殿或集英殿,试进士则崇政殿。侍从以下,五日一员上殿,谓之轮对,则必入陈时政利害。内殿引见,亦或赐坐,或免穿靴,盖亦有三朝之遗意焉。挽一句,法变。○一段言宋制。盖天有三垣,天子象之:正朝,象太极也;外朝,象天市也;内朝,象紫微也,自古然矣。再提三朝之象,闲衬作渡。

国朝圣节、正旦、冬至,大朝会则奉天殿,即古之正朝也。常日则奉天门,即古之外朝也。而内朝独缺。然非缺也,立言本旨,专注内朝,故特笔提清。华盖、谨身、武英等殿,岂非内朝之遗制乎?明初之制,有正朝、外朝,而内朝独缺。乃以临御武英等殿,证合内朝,识议俱见精确。洪武太祖年号。中如宋濂、刘基,永乐成祖年号。以来如杨士奇、杨荣等,日侍左右;大臣蹇义、夏元吉等常奏对便殿。于斯时也,岂有壅隔之患哉?一段言明制。今内朝未复,临御常朝之后,人臣无复进见,三殿高,鲜或窥焉。故上下之情,壅而不通;天下之弊,由是而积。上下不交,弊日益甚。孝宗年号弘治。晚年,深有慨于斯,屡召大臣于便殿,讲论天下事。方将有为,而民之无禄,不及睹至治之美,天下至今以为恨矣。无限感慨。

惟陛下远法圣祖,近法孝宗,尽戋刂产近世壅隔之弊,常朝之外,即文华、武英二殿,仿古内朝之意。着紧在此。大臣三日或五日一次起居,侍从、台谏各一员上殿轮对。诸司有事咨决,上据所见决之;有难决者,与大臣面议之。不时引见群臣,凡谢恩辞见之类,皆得上殿陈奏。虚心而问之,和颜色而道之,如此,人人得以自尽。陛下虽深居九重,而天下之事灿然毕陈于前。交泰之象,固自如是。外朝所以正上下之分,内朝所以通远近之情。外朝、内朝双结。如此,岂有近世壅隔之弊哉?收尽通章。唐、虞之时,明目达聪,嘉言罔状,野无遗贤,亦不过是而已。

稽核朝典,融贯古今,而于兴复内朝之制,深致意焉。人主亲贤士大夫之日多,亲宦官宫妾之日少,则上下之情通,而奸伪不得壅蔽矣。谁谓唐、虞之治,不可见于今哉?

尊经阁纪王守仁

经,常道也。劈手便疏经字,冒下三段。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性、命三字,为一篇之纲领。心字又为三句之纲领。心也,性也,命也,一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一段提出心、性、命。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义也,别也,序也,信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二段推出四端、五伦。以言其阴阳消长之行,则谓之《易》;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则谓之《书》;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则谓之《诗》;以言其条理节文之著,则谓之《礼》;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则谓之《乐》;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辨,则谓之《春秋》。是阴阳消长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夫是之谓“六经”。“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三段疏出“六经”。○心、性、命之论,了然洞达,凡三见而不易一字。斩尽理学葛藤,下乃归到尊经之意,云净水空,绝无凝滞。是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说“六经”而归之于心,才是实学。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文而时著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辨焉,所以尊《春秋》也。一言“志吾心”,即所以为经。一言“求之吾心”,即所以尊经。分作两层,说得至平至易。独探圣贤真种子。

盖昔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犹之富家之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亡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一喻。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处处不脱“吾心”二字,两语为一篇关锁。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共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即前喻再喻。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然以为是“六经”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亡散失,至为窭巨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即前喻再喻。○只是一喻翻剔,愈折愈醒,可为不知尊经者戒。

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感叹不尽。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淫词,竞诡辨,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举乱经、侮经、贼经三项,正与尊经相反,恶似而非,不可不深辨也。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仍点前喻,掉转尊经,劲甚快甚。

越城旧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冈,卧龙山在越城内。荒废久矣。郡守渭南南大吉,既敷政于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才点出尊经阁。曰:“经正则庶民兴,斯无邪慝矣。”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入题只此数语。

呜呼!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则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已。仍归“心”上作结。

“六经”不外吾心,吾心自有“六经”。学道者何事远求?返之于心,而“六经”之要,取之当前而已足。阳明先生一生训人,一以良知良能,根究心性。于此记略,已备具矣。

象祠记王守仁

灵博之山,有象祠焉。其下诸苗夷之居者,咸神而祠之。宣尉安君因诸苗夷之请,新其祠屋,而请记于予。予曰:“毁之乎,其新之也?”提出“毁”字发义。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波折。曰:“斯祠之肇也,盖莫知其原。然吾诸蛮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因祀焉,举而不敢废也。”予曰:“胡然乎?有鼻庳之祀,唐之人盖尝毁之。应“毁之”句。象之道,以为子则不孝,以为弟则傲,斥于唐,而犹存于今;坏于有鼻,而犹盛于兹土也。胡然乎?”故为疑词。跌起自己一段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