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古文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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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3)

我知之矣:君子之爱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乌,刘向《说苑》:“爱其人者,兼爱屋上之乌。”而况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则祠者为舜,非为象也。推出祠象之由,奇确。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后乎?舜命禹征有苗,三旬,苗民逆命。禹班师,帝乃诞敷文德,舞干羽于两阶,七旬有苗格。○承“为舜”句推出此意,独辟见解,名论不磨。不然,古之骜桀者岂少哉?而象之祠独延于世。吾于是盖有以见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泽之远且久也。以上从舜德看出当祠。以下从象化看出当祠。

象之不仁,盖其始焉耳,又乌知其终之不见化于舜也?“始”、“终”二字,伏后断案。“化”字,是立论本旨。《书》不云乎:“克谐以孝,,不格奸。”“瞽瞍亦允若。”谐,和也。,进也。,善也。格,至也。言舜遭人伦之变,而能和以孝,使之进进以善自治,而不至于大为奸恶也。允,信也。若,顺也。则己化而为慈父。象犹不弟,不可以为谐。奇思创解。进治于善,则不至于恶;不底于奸,则必入于善。信乎象盖已化于舜矣。一证。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国。”象不得以有为也。斯盖舜爱象之深而虑之详,所以扶持辅导之者之周也。不然,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见象之见化于舜,再证。故能任贤使能,而安于其位,泽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怀之也。落到象祠上。诸侯之卿,命于天子,盖《周官》之制,其殆仿于舜之封象欤?吾于是盖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也。推开一笔,下急收住。

然则唐人之毁之也,据象之始也;今之诸苗之奉之也,承象之终也。一篇议论,只二语结尽。斯义也,吾将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善,虽若象焉,犹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虽若象之不仁,而犹可以化之也。结出勉人正意。

傲弟见化于舜,从象祠想出,从来未经人道破。当与柳子厚《毁鼻亭神记》参看。各辟一解,俱有关名教之文。

瘗旅文王守仁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正德二年,先生以兵部主事疏救戴铣,下狱廷杖,谪贵州龙场驿丞。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安顿一笔,有情。明早,遣人觇谄平声之,已行矣。薄博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吏目死,独作摹揣,妙。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叙三人之死,作一样写法。

念其暴仆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本锸插往瘗意之,瘗,埋也。二童子有难色然。亦惧死耶?予曰:“噫!吾与尔犹彼也。”伤情处只在此一语。二童闵然涕下,请往。自然感动。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于,○盂,饭器。嗟吁涕氵夷而告之曰:

呜呼伤哉!鋢衣何人?鋢何人?不识彼之姓名。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告以己之姓名。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先作疑讶。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再作悲悯。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为五斗丧身,又益以尔子与仆,言至此为之凄绝。

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胡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胜升其忧者?夫冲冒霜露,扳班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瘴疠固能死人,忧郁之死人更甚。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前云“益以子与仆”,此云“不谓子与仆”,婉转情深。皆尔自取,谓之何哉?恋兹五斗而来,又不胜其忧,非自取而何?

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耳,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伤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毁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一反一转,有非常苦心。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有情归之无情,深于学问之言。

吾为尔歌,尔听之!歌曰:

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莫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通。○言虽身处异乡,总同在天之中,不必悲也。又歌以慰之曰:

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尔率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鸱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洒洒落落,足以慰死。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道傍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精诚可以格幽冥。

先生罪谪龙场,自分一死,而幸免于死。忽睹三人之死,伤心惨目,悲不自胜。作之者固为多情,读之者能无泪下!

信陵君救赵论唐顺之

论者以窃符为信陵君之罪,信陵君,魏公子无忌也。秦围赵邯郸,公子姊为平原君夫人。平原君遗书公子,请求于魏。魏王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留军壁邺。平原君使让公子曰:“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人之困也。”公子约车骑百余乘,欲赴秦军与赵俱死。夷门监者侯生,教公子请如姬窃兵符于王之卧内。公子尝为如姬报其父仇,果盗兵符与公子,夺晋鄙军,救邯郸,存赵。余以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一句立案。夫强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临赵,赵必亡。赵,魏之障也;赵亡,则魏且为之后。赵、魏,又楚、燕、齐诸国之障也;赵、魏亡,则楚、燕、齐诸国为之后。天下之势,未有岌岌于此者也。故救赵者,亦以救魏;救一国者,亦以救六国也。窃魏之符以纾魏之患,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夫奚不可者!先论六国大势,明信陵救赵之功。欲擒先纵,此宽一步法。

然则信陵果无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诛者,信陵君之心也。一语扼定主意。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提清。赵不请救于王,而谆谆焉请救于信陵,是赵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赵,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窃符也,非为魏也,非为六国也,为赵焉耳;非为赵也,为一平原君耳。层层驳入。使祸不在赵,而在他国,则虽撤魏之障,撤六国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赵无平原,或平原而非信陵之姻戚,虽赵亡,信陵亦必不救。又反证二层,更醒。则是赵王与社稷之轻重,不能当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议论刺入心髓。幸而战胜,可也;不幸战不胜,为虏于秦,是倾魏国数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谢魏王也。又设一难以诘之,信陵真难置喙。

夫窃符之计,盖出于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窃符,如姬为公子窃符于王之卧内,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又生一枝节,以为后半篇议论张本。余以为信陵之自为计,曷若以辱齿之势,激谏于王。不听,则以其欲死秦师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为信陵计,曷若见魏王而说之救赵,不听,则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报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劝之救。不听,则以其欲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一段代为区处,反笔敲击,愈读愈快。如此,则信陵君不负魏,亦不负赵。二人不负王,亦不负信陵君。何为计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赵,不知有王。内则幸姬,外则邻国,贱则夷门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则是魏仅有一孤王耳。作一总收,深明信陵之非,使之无地逃隐。

呜呼!自世之衰,人皆习于背公死党之行,而忘守节奉公之道。有重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赵王。盖君若赘旒同瘤久矣。穰侯,秦昭王相魏冉。虞卿,赵孝成王相,解其相印,与魏齐亡。○引战国时事作陪衬。见列国无王,习已成风。波澜绝妙。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专系乎符之窃不窃也。深一层说。其为魏也,为六国也,纵窃符犹可;深文。其为赵也,为一亲戚也,纵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深文。虽然,魏王亦不得为无罪也。上因罪信陵,而并罪侯生、如姬。此处又以罪魏王作波澜,潆洄映带,议论不穷。兵符藏于卧内,信陵亦安得窃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径请之如姬,其素窥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窃符,其素恃魏王之宠也。木朽而蛀生之矣。插喻巧妙。古者人君持权于上,而内外莫敢不肃,立此二语,渐收拾前文。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赵安得私请救于信陵?如姬安得衔信陵之恩?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履霜之渐,岂一朝一夕也哉!《易》曰:“履霜坚冰至。”又曰:其所由来者渐矣,非一朝一夕之故也。由此言之,不特众人不知有王,王亦自为赘旒也。如此立论,方是根究到底。

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之戒,魏王可以为人王失权之戒。两语双结,全局俱振。《春秋》书“葬原仲”、“挥帅师”。嗟夫!圣人之为虑深矣!庄公二十有七年秋,公子友如陈,葬原仲。公子友,即季子也。如陈,私行也。原仲,陈大夫。隐公四年秋,帅师。,鲁卿羽父也。宋公乞师,以不义强其君,固请而行,无君之心兆矣。书“葬原仲”,以戒人臣之植党。书“帅师,以戒人君之失权。此圣人之深虑也。○结意凛然。

诛信陵之心,暴信陵之罪,一层深一层,一节深一节,愈驳愈醒,愈转愈刻、词严义正,直使千载扬诩之案,一笔抹杀。

报刘一丈书宗臣

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以慰长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馈遗,则不才益将何以报焉?谢馈遗。书中情意甚殷,即长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长者深也。谢念及其父。

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称去声位语去声不才,相爱情深,方有此语。则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称,固自知之矣。提过。至于不孚之病,则尤不才为甚。二句伏后案。且今之所谓孚者何哉?借“孚”字一转,生出无数议论。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门者故不入,则甘言媚词作妇人状,袖金以私之。即门者持刺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见,尊严若神。立厩中仆马之间,恶气袭衣袖,即饥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报客曰:“相公倦,谢客矣,客请明日来。”即明日又不敢不来。曲笔一接,刻画尽致。夜披衣坐,闻鸡鸣即起盥贯栉职,○盥,洗手。栉,梳发。走马推门。门者怒曰:“为谁?”则曰:“昨日之客来。”可发一笑。则又怒曰:“何客之勤也,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厉声不堪。

客心耻之,至此亦觉难受。强忍而与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厩中。故意描摹。幸主者出,南面召见,则惊走匍匐阶下。主者曰:“进!”则再拜,故迟不起,起则上所上寿金。主者固不受,则固请;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叠句妙。然后命吏纳之。则又再拜,又故迟不起。起则五六揖始出。历叙丑态如画。出,揖门者曰:“官人幸顾我,他日来,幸无阻我也。”门者答揖,大喜奔出。马上遇所交识,即扬鞭语曰:“适自相公家来,相公厚我,厚我。”且虚言状。写马上两“厚我”急语,神情逼肖。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语人曰:“某也贤,某也贤。”闻者亦心计交赞之。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以冷语结前案。长者谓仆能之乎?以下乃言不孚之病。

前所谓权门者,自岁时伏腊一刺之外,即经年不往也。间去声道经其门,则亦掩耳闭目,跃马疾走过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则仆之褊衷,以此长不见悦于长吏,仆则愈益不顾也。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长者闻之,得无厌其过迂乎?一段道出自己气节。以少胜多,笔力峭劲。

是时严介溪揽权,俱是乞哀昏暮、骄人白日一辈人,摹写其丑形恶态,可为尽情。末说出自己之气骨。两两相较,熏莸不同,清浊异质。有关世教之文。

吴山图记归有光

吴、长洲二县,在郡治所,分境而治,而郡西诸山,皆在吴县。先提清吴山。其最高者,穹窿、阳山、邓尉、西脊、铜井;而灵岩,吴之故宫在焉,尚有西子之遗迹。灵岩独另写,妙。若虑丘、剑池,及天平、尚方、支硎形,皆胜地也。而太湖汪洋三万六千顷,七十二峰沉浸其间,则海内之奇观矣。太湖又另写,妙。○以上叙次山水,作两番写,错落多致。

余同年友魏君用晦为吴县,未及三年,以高第召入为给事中。君之为县有惠爱,百姓扳班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于其民,由是好事者绘《吴山图》以为赠。叙出图山之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