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埋伏
景帝朝暗藏杀机。朝廷外,暗暗蛰伏的吴王刘濞任由心中的愤怒与仇恨相互裹挟,促成那名为“矛盾”的引线,它埋伏千里,直待时机成熟时被火药点燃,让帝国的领土上弥漫起战争的硝烟。而朝廷内,工于刑名之学的晁错也暗暗捏紧拳头,他要实施一个宏大的计划,一个将要动摇帝国根基的计划——削藩。危机千里埋伏。
吴楚七国之乱爆发于一根很长的“引线”燃烧到尽头的时候。是谁点燃了这条名为“矛盾”的引线呢?
是刘启,以及他不太好的脾气。
早年刘恒还在世的时候,吴王刘濞的太子刘贤曾来中央朝廷朝见刘恒,完事了就成天和刘启泡在一起喝酒下棋谈感情,这大约是两汉时期青年人之间的时髦活动,因为直到东汉末年,五十六岁的孔融被曹操处死的时候,史书讲他的两个孩子,一儿一女,还在那里津津有味地下棋。
吴太子刘贤的师傅都是楚地人,那个时候楚地人整体素质都比较低,没啥文化,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因而刘贤也变得脾气暴躁骄横,蛮不讲理,而且估计下棋的水平也很低劣。
有一次刘启和刘贤俩人又在那里下棋,刘贤技不如人,因而想悔棋耍赖。刘启是堂堂皇太子,当然不吃刘贤这一套,二人最后就大吵了起来,刘贤对刘启很不礼貌,大约爆了不少粗口,引得刘启大怒。皇太子还没受过这种窝囊气呢,于是刘启抄起棋盘就朝刘贤的头上砸去,刘贤猝不及防,加上估计这公子哥也不怎么经打,结果当场毙命。
历史的巧合就在于,我们今天的考古工作者却因机缘巧合在发掘刘启的陵墓——阳陵的南阙门遗址时,意外地出土了一件汉代残损的陶制棋盘。难不成当年刘启杀了刘贤之后还把那个“凶器”收藏起来,当了陪葬品?这可难说,不过想来可能性不大,因为考古学家都认为那个棋盘质地粗糙,一看就不像皇家用具,弄不好是守陵人哪天一不小心把棋盘摔地上顺手就埋到土里了。
回过头来,关于刘启杀死刘贤一事,理论上讲刘启应该作出道歉并接受惩罚,但专制统治者的特权就在于草菅人命无罪,不论你是平民还是贵族,统统都比他地位低,因而永远是统治者在理,人家掌握着“宇宙真理”。
所以刘启根本没有受处罚,朝廷也只是将刘贤的尸体送回吴国便草草了事,连个致歉信也没有。
吴王刘濞从没料到,自己的儿子去长安时风光无限,回来的时候尸体已经开始发臭了。但是刘濞身为诸侯王,在刘恒和刘启面前总是要低上一等,尤其是刘恒,和刘濞是平辈,自然不是好惹的主。因而悲痛欲绝的刘濞想到的不是复仇而是逃避,他从此不再去长安朝会。
看到儿子的尸体之后,刘濞愤怒地骂道:“狗日的刘恒,老子和他明明都是一家子,我儿子好歹是他侄子。把刘贤死后葬在富庶繁华的长安不就得了,干吗还要把尸体运回来,诚心想要刺激老汉我是吧……”遭遇了巨大精神打击的刘濞不愿看见儿子腐烂的身躯,与其让它回来看见尸体再受痛苦,不如埋在异乡让儿子早日安息。
刘濞是个不服输的主,最后硬把自己儿子的尸体又拖回了长安,葬在了长安。
我们有理由相信,从那时开始,刘濞的心理就开始畸形了,仇恨的种子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他开始暗下决心要在时机成熟之时报复朝廷。而且,刘恒在位时他就已经开始处处与中央政府作对,这也可以被看作是初步报复中央政府的做法,刘濞从此不打算让朝廷再安安生生过好日子了,他下决心要让自己成为朝廷的心腹之患。他乐于享受刘恒、刘启以及众大臣因为自己的威胁而担惊受怕的样子。
由是我们可以明白,为什么吴国不像其他诸侯国那样,抓住机会整顿内政,而是轰轰烈烈地搞起了“大跃进”运动,因为刘濞找到了他今生最大的敌人。
而刘启也从此有了他此生最大的仇家。
这一次结怨最终酿成了景帝朝最大的祸乱。愤怒与仇恨相互裹挟,搓成那名为“矛盾”的引线,它埋伏千里,直待时机成熟时被火药点燃。
刘启即位后,有一个人挺身而出,撺掇自己的学生在刘濞的创口上撒了把盐。
晁错,这个满腹心机,一心想着实现法家专制的帝国臣子,早该从刘启幕后现身了。刘启仿佛是一只提线木偶,晁错提着线隐藏在帝国的权力中枢已经很久、很久。
晁错是颍川人,早年曾跟随轵县一位叫张恢的人学习申不害、商鞅等人的刑名学。他有两个很牛的同学,一个跟贾谊是老乡,是洛阳人宋孟;另一个则是刘礼。史书并未记载宋孟的作为,至于刘礼,此人乃是楚元王刘交之子,后来在吴楚之乱平定后被封为楚王。
学成之后的晁错就成了刑名学研究的专业人才,紧接着又通过了太常寺的研究生考试,成功进入太常寺工作,从此成为社会科学国家队中的一员,担任太常掌故一职。
晁错一开始是以学者的身份登上历史舞台的。
刘恒在位的时候废除了挟书令,按照中央的部署,各家思想、各种典籍都应该有专业的学者和研究者,当时整个国家研究《尚书》的人很少,照现在话说,有关《尚书》的学术研究在当时是一门“绝学”。朝廷只听说济南郡有一个叫伏生的人精通《尚书》,曾经担任过秦朝的博士官,是个资历很老的高级知识分子,可惜此人年龄已经九十多岁了,骨头老得都快散架了,不可能再让老爷子千里迢迢跑到大西北。
朝廷需要选一位潜力巨大的青年学术骨干跟着老先生去学习。
好运气降临在了晁错身上,由于太常(主管国家学术、宗教事务)的举荐,晁错顺利被派往济南,成为了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的负责人,结项后作为一位高水平的学术人才直接升入了经学国家队,同时还有了在皇帝面前尽情发言的特权。
学成归来的晁错整个人都显得气度非凡,说话常常引用《尚书》的句子,明显变得高端大气上档次,从头到脚学者范儿浓郁,这就使得刘恒对他十分欣赏。晁错很快就相继被任命为太子舍人、门大夫、太子家令,负责教导太子的学习,成了太子的老师。太子舍人掌管太子侍卫工作,秩二百石。门大夫是太子家的守门官,可别小看这看门大爷的闲职,秩六百石,而且有许多和太子亲近的机会。太子家令就是太子的大管家,秩八百石,太子的日常生活从此基本上就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晁错在文帝朝时就已经表现得十分强势了。
晁错的学术思想就是以申商刑名为根,以儒学为枝,骨子里是法家作风,面子上要维护儒家的斯文,他以法家文化滋养儒家文明原本就具有的专制色彩,把儒家的治国之道引向了“儒法家”王霸杂糅、推崇专制这一极端。
由此我们可以想象,晁错调教出的学生会是什么样子,这个虚伪、善于掩饰,外表与人和气,内心将人拒之千里,看起来很和善,背地里很阴险的人……
对,这不是别人,正是汉景帝刘启,那个人格分裂症患者。
刑名学和法家思想本质上是为了满足专制者权力膨胀的欲望,同时还教会他们如何去控制自己的下属与百姓。这在如今根本是拿不上台面的内容,但在古代却是每一个皇帝的必修课,所谓“帝王之术”是也。
刘启听晁错讲课很兴奋,觉得口才极棒的晁老师处处都说到自己的心坎上,仿佛就是自己肚里的蛔虫。刘启对自己的这位手下很是满意,常常称呼晁错为“智囊”。
晁错是骨子里的法家,这就注定了他要与朝廷上那些讲黄老之术的大臣们不和,晁错的内心一直有一个大计,这个大计在他心中埋藏了很多年,埋伏着、蛰伏着,静静等待时机的到来。
削藩!
权臣降临
晁错为人严酷冷峻,这让他得罪了不少人,然而,他仗着汉景帝刘启的宠幸,最终还是一手遮天,权倾朝野。袁盎被他排挤、丞相申屠嘉被他活活气死,晁错的专权让帝国的政治气氛变得凝重起来,这一切都传达着同一个信号,一个危险的信号——权臣降临。
《史记·袁盎晁错列传》在叙述完晁错的家世和师承后,对这个人的性格评价有四个字:峭直刻深。这四个字摆在晁错政治生涯的记述之前,足见它概括了晁错一生的性格特点。
“峭直刻深”,翻译过来就是苛刻严峻。这一看就是法家学派的人普遍具有的气质,然而身在黑暗的古代官场,这种严苛总给人一种不谙世故的感觉,属于自找麻烦的作风。而且由于他那些所谓的“耿直”之举,实际上只是为了实施他那些险恶的刑名手段,同时维护君主的绝对专制,因而这种“耿直”并不能和一般大臣为了维护尊严和自由而做出的正直行为相等同。
这就是为什么晁错、商鞅这些人不能和历史上的骨鲠、诤谏之臣一同流芳后世的原因。
像晁错这种只为一己的人,很多时候就是不招人喜欢,没有原因。他们受到的批评多是发自于他人内心的厌烦,这种人是永远处理不好人际关系的,官场险恶,他们不倒霉才怪。
晁错看着置身于政治生涯发展初期的自己,从头到脚都貌似是天子面前的宠臣,因而他一连给刘恒上书几十封,大约晁错上书的语句都很直白,不加修饰,加上刘恒信奉黄老,秉性善良,对诸侯王有着恻隐之心,而且根本看不上晁错宣讲的纯法家那套,因而并未采纳他的意见。不过为了表示对积极进谏的鼓励,刘恒将晁错擢拔为中大夫。
总之晁错这一次表现没在刘恒那里落下什么好印象。
那么晁错到底都给刘恒讲了什么呢?
两点:削藩和修改法令。
削藩这件事情不是晁错先提出来的,贾谊当年都把这点事情嚼了好几遍了。当然,贾谊的话没晁错说得狠,尽管史书并未记载这次晁错是怎么说的,但从日后晁错诸多极端的做法和态度来看,当是如此。
刘恒跟晁错好歹还打打哈哈,晁错的同僚们却是半点面子都不给他。袁盎等人一直不喜欢晁错,晁错也看不上这伙人。文人相轻,所以只要有晁错在的地方袁盎一定扭头走人,有袁盎的地方晁错也一定会识趣地走开,俩人从没在一个屋子里面说过话。
刘启即位之后,晁错被任命为内史,内史相当于首都市市长,后来改名叫京兆尹,秩级别为中两千石。尽管级别不如九卿,但晁错显然已经成为了刘启面前的专宠,君臣二人常常一块儿谈论军国大事,刘启采纳他的意见,对他的信任和宠幸完全超过了三公九卿们。晁错一张嘴,啪啪啪就把朝廷原先的许多律令都修改了,说白了就是把原来给刘恒的那些建议一股脑全部付诸实施了。
晁错专权,自然会引来许多人的憎恨,比如丞相申屠嘉。
申屠嘉也是个奇人,他是个武夫出身,也有功臣背景,刘邦打天下那会儿他因为臂力好而成为了弓箭特种兵中的一员,只不过他先前的地位和功勋都比较低,比不上周勃、灌婴。按说这种人成天接受特种训练应该皮肤都特别黑,《居延汉简》上给士兵专门划了一栏叫“肤色”,里面一般士兵全都写的是“黑”,所谓“黔首”是也,这是原先秦朝政府给天下的百姓们统一改的称呼。那时候的士兵主要都是底层老百姓,草根过苦日子,家里也没什么化妆品,所以皮肤都黝黑黝黑的,特别是脑门黑,所以“黔”就是黑的意思,“黔首”就是黑脑壳。
汉朝的时候当官特别看重人长得帅不帅,黑黝黝的皮肤肯定不招人待见,特别是丞相这样的位子,不说长得伟岸,好歹也该是仪表堂堂,不然有损政府形象。所以估摸着申屠嘉这家伙是有什么美白保养秘诀,不然他这辈子也就能凭个老兵身份混个将军的位子当当。可惜他没有留下一本像《申氏养颜书》之类的著作让后世爱美之人习得一二秘籍,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前一任丞相张苍死后,刘恒本来想让窦猗房的弟弟窦广国当丞相,但最后权衡再三,刘恒害怕自己回头因为这事落下个亲幸外戚的名声,因而最后选了老臣申屠嘉做了丞相。
申屠嘉老实正直,清正廉明,不朋党。当年邓通得到刘恒宠幸的时候,申屠嘉就对邓通特别反感。有一次,申屠嘉上朝的时候看见邓通和刘恒坐在一起,气就不打一处来,说完正事立马就开始对刘恒冷嘲热讽:“陛下啊,你宠幸大臣那是他命好,是他的荣幸,但我认为君臣之间的礼仪还是不能乱套啊。”
刘恒一听这话脸马上就板起来了,很生气地说:“你少废话,我不过是比较宠幸邓通罢了,别的没啥,你少管闲事。”
哪知道申屠嘉很绝,回到丞相府后就写了一张传票传邓通,邓通很害怕,是个人都能看出这是要过鬼门关啊。解决问题的关键就在于邓通其实也有狡猾的一面,他在去丞相府之前就先找刘恒汇报了申屠嘉要收拾他这件事,刘恒听罢,淡定从容地回答道:“你放心去你的,我一会儿就派人叫你回来。”
刘恒作为皇帝,照常人的理解他完全有权力在邓通去丞相府之前就废止申屠嘉发出的传票,邓通急忙去找刘恒估摸着也就是这个意思。但从这件事中我们可以看到,刘恒并没有这样的权力,或者说,他并没有想过去拥有这样的权力。他只是想过一会儿再将邓通传回罢了,从没想过用皇权干涉司法程序。
可见文帝朝司法是相对比较公正的,同时皇帝对于行政部门的干预也比较小,黄老治国之术居功伟矣!
邓通来到丞相府,一进门就是脱帽脱鞋,冲着申屠嘉装怂,可着劲儿地叩头请罪,显得很没骨气,而且一开始就自己表露出了理亏。申屠嘉一看,邓通小儿还挺好收拾,于是在高堂上发令说道:“朝廷是高皇帝设置的,你不过是个弄臣,居然敢在朝堂之上放肆,这是大不敬的罪过,你那个人头不值钱,来人啊,把邓通拖出去斩了。”
刘恒知道邓通此去凶多吉少,于是邓通前脚走人,刘恒后脚就派使节持节追他回来,并对申屠嘉说:“邓通是我的弄臣,饶恕他吧。”
最终,刘恒的服软让邓通捡了一条命,皇权向司法让步,申屠嘉个人也作出了妥协。邓通踉踉跄跄地回到宫中,一进门就没出息地向刘恒大声哭诉:“皇上啊,申屠丞相可是差点让我归西啊。”
能让专制君王在司法机关面前低头,除了刘恒个人思想觉悟高和黄老治国的因素外,申屠嘉个人的强势也不可忽视。
晁错,能对付得了这么强势的人物吗?
刘启即位的时候申屠嘉已经当了五年丞相了,德高望重,这是毋庸置疑的。晁错的飞扬跋扈在申屠嘉眼中处处充满了挑衅的味道,特别是刘启对他没有对晁错那么亲近,这个大老爷们也难免心里有些吃醋。
晁错的内史府盖在太上皇庙内外墙之间的空地上,这个太上皇庙是用来祭祀刘邦之父刘太公的,大门朝东开。晁错觉得这样出入很不方便,于是就在内史府南边的墙上开了个门,但问题是这样一来太上皇庙外层的小墙也就被挖开了,内史府的南门就刚好在太上皇庙的小墙里。
申屠嘉一听晁错这小子犯了这么大一事儿,立马摩拳擦掌,心想:“哈哈,晁错你小子也有今天!”然后立马就进宫去面见刘启,依据晁错的罪行要求刘启斩了他。
申屠嘉的举动全被晁错的门客知道了,看来晁错的门客不单单是智囊团,还是侦缉队。晁错很惶恐,连夜就进宫给刘启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