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锦妍得知柳续离开后,有些难以置信。这样一个人,突然就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自己的生活。府上的人都说,柳姨娘得了急病去别院养病了,也有几个人说,柳姨娘不守妇道,和外人私通被抓,被撵了出去。
无论是哪一种说法,谢锦妍都知道,从此萧府再没有这样一个人来分享她的丈夫,于是她整个人都明媚起来。萧明庭是她一个人的,就像大嫂郭氏说的一样,在乎那么多干什么?名分地位孩子,她都有了。
萧明庭每到夜里,就会想起阿续来。他看着窗外越发漆黑的天空,心里空洞无依。不知不觉间,就已经走到了她以前住的小院子。
转眼入夏,她曾经种下的花都开了,只是满院子的繁花在夜风中瑟瑟翻飞,虫鸟嘶鸣,却空无一人。月光如水,寂寂无人。
那种深入骨髓的思念侵蚀着他,仿佛眼前的屋子里还有透出来的光亮,就仿佛还有那么一个人,住在这里等他。
隐约间,屋内确实透出一点亮来,萧明庭内心有些抑制不住的喜悦,尽管他清楚的知道,屋里面的人并不是她。这样想着,已经几步迈上台阶,抬手推开门,门咿呀一声开了。
里面的人闻声有些细碎的动作,仿佛在慌乱中打翻了什么东西。
“谁在里面?”萧明庭质问道。回应他的是女人轻微的低呼声,接着月光,他看到有个丫鬟模样的女子站在箱子前,动作仓促,仿佛正在翻找什么东西,地上散落了几件衣服,一片狼藉。
是他乳母宋妈妈的侄女,好像是叫文雪。
“你在这里做什么?”萧明庭狐疑提问,文雪显然吓坏了,忙跪下:“三少爷,奴婢是……是……昨天打扫院子,落了东西,奴婢来找找,对,找找!”
“找东西?”萧明庭冷哼一声,自然不会信她的话,大半夜鬼鬼祟祟的跑到这里来,于是冷言斥责:“我劝你说实话!”
“奴婢,真的是找东西。”文雪话语里带了哭腔,她使劲捏着手里的东西,突然间想起什么:“你看你看,柳姨娘她藏了男人的衣服,将军!将军,她是个脏女人。”她慌张的将衣服递过去,借着微弱的烛光,萧明庭看到了那件衣服,墨蓝色的夏衫,看着有些眼熟。
登时怒从中来,萧明庭劈手夺过衣服,怒道:“混账东西,她的东西也是你能碰的?还不快滚出去,日后胆敢再踏入这屋里一步,立马撵出去!”
文雪哆哆嗦嗦地贴着墙边小跑出去。听到脚步声渐远,萧明庭拍拍手中的衣服,点亮了屋内的灯。
衣裳是做给他的,萧明庭再清楚不过。想到方才一个丫鬟都敢随意出入这里,翻找东西将屋子糟蹋的一塌糊涂,就好像她永远不会回来住一样肆无忌惮,他就胸腔里憋着一团怒火。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萧明轲话里的意思,人生还这样长,难道余生都要靠着回忆度过了吗?
烛光突然熄灭,许久没有人添灯油,此刻油尽灯枯屋内陷入一片黑暗。
萧明庭内心惶惶不安,思绪纷纷。自从萧长赟去世后,父亲的死因像一团阴影始终笼罩在他心上,二叔萧长卿的流放也他开始对这个时代产生怀疑,他开始怀疑自己一直追随的君王,开始怀疑自己一直坚持的东西。这种巨大的打击,让他久久不能喘气,以至于面对郑衍,他妥协退缩了。
年少时,挽长弓降烈马,打马穿过金陵城里,少年得意的情景仿佛还是昨日,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勇敢无畏,可如今,他缩在萧府,连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也不敢挽留。
萧明庭讽刺一笑:“真是可笑啊!”说罢将手中的衣服胡乱一扔,却不知砸在什么东西上,听得稀里哗啦一阵响动,借着月光,瞧见地上一片碎渣,原来是打碎了阿续平日里常用的一个瓷盒子,原本摆放整齐的书纸洒落了一地。
萧明庭又点了一盏灯,将落在地上的书纸捡起来,印入眼帘的是阿续娟秀的簪花小楷。
“江水又东,迳西陵峡。宜都记曰:「自黄牛滩东入西陵界,至峡口百许里,山水纡曲,而两岸高山重障,非日中夜半,不见日月,绝壁或十许丈,其石采色形容,多所像类。林木高茂,略尽冬春。猿鸣至清,山谷传响,泠泠不绝。」所谓三峡,此其一也。”
她抄写的是《水经注》中的内容,下面批注写道:“人生至此,只行于金陵,这世间万千山水景色,竟不能领略一二分。他曾言,世间之大,吾等悲喜如沧海一粟,只可惜,再微小之悲喜,尽然不能排遣。然,若泪尽可以去悲喜,何不为也?”
萧明庭翻页继续读着,见她又写道:“人生在世,身不由已。若心死,则无望,若心不死,则万事可期。”
“盼君至。太昌二十二年三月。”
那个时候,他刚娶了谢锦妍,整日躲在兵营,他以为阿续会整日躲在屋内伤神,会埋怨,会吵闹,没想到,她比他乐观坚强的多。
“心不死,万事可期。”
她还在期待着,等着他回去。
在萧明庭印象里,阿续很少怨天尤人,很少灰心丧气,她永远都悄悄的向这个世界妥协,同时又默默地坚守着自己。他突然想到,那一年中秋夜,阿续站起来与他对辩时的不卑不亢从容淡定的情景来。
此时,萧明庭恍若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一个人,要坚持自己,哪怕是身处深渊痛苦煎熬都不能放弃。哪怕是这个世道都变了,也要无所畏惧地说:“我还是那个萧明庭,我坚持我的,和你们都无关。”纵然再失望,也一定要面对现实,正如阿续所说的:“心不死,万事可期。”
他将书信卷好塞进怀里,大步迈出去直奔向马厩,翻身上马奔向郑府,他一刻也等不得。
马蹄声惊起了寒鸦,一路踏着青石板飞奔而去。
萧明庭在郑府门口一直站到天亮,才叩响大门。
有小厮打着哈欠开门,探出半个头来:“谁啊?”
“有劳通报你们大公子,就说萧明庭来访。”萧明庭以礼相待。
小厮打量着这个看起来有些憔悴满身露水的男人,有些好奇:“我们大公子陪小姐去观云寺了,前天就走啦,你不知道么?”
“观云寺?”萧明庭错愕。
“是啊,要行一天的路呢!”小厮回答,他不知眼前的人物是谁,只好小心翼翼道:“大人,您是有要紧事么?”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萧明庭追问一句。
“说是要住上十天半个月,大人?……”小厮话音才落,瞧见萧明庭已经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他嘟囔一句:“这人真奇怪啊!”说着将大门一掩。
是时旭日东升,满城皆是一片金辉,萧明庭驾马急促飞奔,穿梭在金陵城内。
他额头有些薄汗,胸膛热的发烫,满心都是无法压抑的冲动和期待,这一年他二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