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一片安静,萧明庭沉默了。
其实郑衍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对于萧明庭来说是过分的。可是,当这世间唯剩一个亲人时,什么理智道德都靠后了。
他最小的妹妹,那个在记忆里爱吃糖古灵精怪调皮可爱的妹妹,那个被全家人当做掌上明珠的小女孩,如今在另一户人家里做妾,在别的女人面前低头行礼,唯唯诺诺。
这让他如何甘心?所以,当他置办宅邸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接她回来。
“可是,她已经嫁给我了,她是我的人。”萧明庭重复说着这句话。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但是面对郑衍时,他还会心虚。或许是因为那次在客栈门口偷听到的内容,他们萧家,或多或少亏欠了她。
“你于姝韵有恩,这一点我郑衍不会忘记,必然会回报萧家。可是如今,我只希望你能把我妹妹还给我,我来保护她。”郑衍换了一个说法,语气柔和下来:“有些事情,你做不到的,我能做到。我能让她随心所欲的生活,能让她不对着别的女人低头,你呢?恕我冒昧,你和你的妻子抱着你们的孩子的时候,你可曾想起她?”
萧明庭无力反驳。
“我不会逼着她改嫁,我只是……”郑衍眼眶有些微酸:“我只是,想让她以后不再受苦,可以过的快乐。”当他对着陌生的人阿谀奉承溜须拍马时,当他不顾一切一心高升时,当他忽视百姓哭喊只想办好刘钰之交待的事情时,当他良心不安夜里寝食难安时,唯有这一个念头:他要变得足够强大,去保护自己的亲人。
郑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微微扭过头去,努力平复心情:“我希望你可以理解。”
他说的这一切,萧明庭都理解。如果换做是他,自己的妹妹在别人家里地位尴尬,任由别人摆弄,那么他估计早就冲过去直接抢人了。只是,郑衍要带走的人是阿续啊。
“郑大人,我不同意。”
冯氏闻言赶来,才推开门,就直接放话,丝毫不退让。
“您带走柳姨娘容易,只是我们萧府颜面何存?”冯氏端庄大气,言语有力,不紧不慢的坐下:“当初她入府时,我们萧府就成为了全金陵的话柄,如今她再离开,难不成我们萧府还要再为你们的行为负责吗?郑大人,过河拆桥这种事情,当真不是好事。”
郑衍躬身一礼:“太太,萧府于我们郑家有恩,这一点郑衍铭记于心,必当回报。只是,太太不了解我们郑家究竟发生了什么。太昌十七年,郑家受到牵连家破人亡,那一年,姝韵才十三岁。母亲悬梁自尽,她眼睁睁看着父亲和我被关进囚车带走,姐姐春涵在乱中被人掳走至今下落不明。她去名流落花满楼。”郑衍抬头看着冯氏:“她后来是进了萧府,可是结局呢?她……她都不配做你们萧家孩子的母亲。”
“你……”冯氏有瞬间的慌乱,她飞快的看了一眼萧明庭才道:“是不是柳姨娘和你说了什么?”
“太太,姝韵说她理解您的做法。”郑衍苦涩一笑:“我只是想说,她受的苦够多了。她欠萧府的,我来回报。”
冯氏转动着手中的佛珠,微微闭上了眼睛,不得不承认,郑衍说的打动了她。恍惚间,仿佛是她少女时站在屏风后悄悄地打量郑鹤峰,少年眉目温和,俊朗潇洒,眼前的是他的儿子和女儿。她长叹一声:“明庭,你说呢?”
“郑大人。”萧明庭思绪混乱,内心有些空洞:“我希望阿续能留在我身边,但是如果她愿意和你回去,我尊重她的选择。”
“明庭,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冯氏看着萧明庭,开口问道。
“母亲,我明白。”萧明庭点头,言语间有些无力:“我想过了,郑大人说的有道理。”曾经他以为自己能给阿续很多东西,后来才发现,其实他给她的太少了。当一份感情只剩下心里的爱意,没有实际的东西时,还有什么意义?
那个曾经让他着迷的女子,那个让他驻足欣赏的女子,那个让他夜里睡不着思念的阿续,让他下定决心不顾一切要娶她为妻的人,都在现实的面前妥协了。
他不仅仅是阿续一个人的爱人,他还是朝堂的将军,是萧家的儿子,是谢锦妍的丈夫,还是萧琢的父亲。他不能再像当初情窦初开的萧明庭一样,不顾一切的爱她了。
阿续来时,冯氏,萧明庭,郑衍都盯着她看,却都不言语。
“阿续,你兄长想接你回去。”最先开口打破沉寂的是萧明庭。
阿续有片刻的失神,很快就恢复平常,波澜不惊温和询问:“然后呢?”
“我尊重你的选择。”萧明庭道。
室内再一次陷入死寂。
这一次,主导权落在了她手中。阿续有些不知所措,她有些茫然的看着哥哥,又看看萧明庭,最后看看冯氏。她有太久没有自己做过决定了,这么多年,都是别人在决定她的命运。
最后,她还是看着萧明庭,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问道,声音有些颤抖:“明庭……是你也想我回去吗?我……我不是已经嫁给你了吗?”
“我……”该怎么解释?萧明庭希望阿续过得快乐,不再受苦,哪怕她不在他身边。他勉强笑了一下:“你哥哥希望你可以回去。”郑衍说的没错,有些事情,他做不到的,郑衍可以。一个是入不了族谱的妾,一个是自由自在的大小姐。
“我……我知道了。”阿续低下头去,似乎是在做什么决定:“那……”她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话说完整:“那我就回去了,既然萧府不要我的话,那我就回去……回去。”
萧明庭扭过头去,沉默许久才哑着嗓子道:“好。”
阿续走的时候,正是暮春时节,细雨纷纷,乱红如雨,落花无数。她穿了来时穿的浅绿色布衣,一支白玉发簪,其它的东西都留在了萧府。由一顶小骄子从侧门抬出。除了绿萝依旧跟着她,秋雁、白荷、红林、红玉都撑着油纸伞站在门口送她。
从太昌二十一年到二十五年,在萧府的四年时光一晃而过,坐在轿子里的阿续有些恍惚,仿佛大梦初醒。
萧明庭没有来送她,这几年他们二人的情爱和诺言,仿佛全是一场梦境。阿续突然记起来那一次游湖隔舟遇见萧明庭的情景来,无数话语在耳边回荡,不知不觉间,泪满衣衫。
此时萧明庭正坐在书房里喝酒,一杯接着一杯,脸颊发红,目光迷离。萧明轲怒气冲冲地踹门而去:“萧明庭!你他妈是不是个男人?你怎么让她哥把她带回去了?你当年不是那么勇敢无畏么?你快去追回来呀!”
“什么?”萧明庭有些不清醒:“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明庭,你怎么变了这么多?”萧明轲突然觉得眼前的弟弟有些陌生,不再是以前那个热血无畏的少年。
“哥。”萧明庭丢下杯子,指着自己的胸膛,声音嘶哑:“我也不想变。可是我能怎么办?我给不了她什么,名分没有,孩子也没有,除了我这心里的位置,我什么也给不了她。可是有什么用?她还是要站在谢氏门口听规矩,还是要看着萧琢出生,还是要……”他停下来,自嘲一笑:“我曾经以为我会护着她一辈子,你知道吗?可是后来我发现我做不到。”当他抱着幼小的孩子,谢锦妍站在他旁边温柔的笑的时候,他真的有一瞬间忘了阿续。
“你们不是一向都看不顺眼她的出身么?”萧明庭又提起酒来喝:“如今走了,不是正合你们的意了吗?”
萧明轲抬手轻轻拍了拍他,语气悲痛:“我曾经放开了敏仪,我以为我给了她想要的生活。直到后来得知她郁郁而终,我才知道我错了。明庭,当你以后面对着其他人想起她来时,当你夜里睡不着想她却难见一面时,你就会明白感情中,别离才是最委屈的事情。”
萧明庭抬头看着哥哥一笑,目光干净单纯:“只要她过的好,别离也无妨。”
那一瞬间,萧明轲内心翻涌起伏,竟然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