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白的锦帘垂着如月华一般,香炉里燃着的香饼散发出沁人的气息。入夜时分华灯初上,朝荣殿点起盏盏长明不灭的油灯。
即便是这样,空荡荡的宫殿仍显凄清,简狄素衣乌发,半卧在软榻上,手捧着一卷书随意看着,只一眼便觉得倦怠如海潮一样袭来。她将竹简放下,起身对身旁侍女道:“拿药来。”
还没接过药,简狄的鼻子便闻出鸾鸟朱榴的气味,她眉头微微一皱,将幽婉叫过来,低声道:“不是说按我的方子去做么?”
幽婉点头,“是这样吩咐的,若公主觉得不满,我亲自去督查着。”
“那倒不必了,下一次找个可靠之人,每次炮药时多制一份我要的便好。”她彼时答应了隐罗,就能想到他在她身边安插了人,为了不惊动他,只能不动声色地另制一份药了。
话罢她接过药服下,温热的气息进入身体里,果然纾解了不少的痛苦,鸾鸟朱榴是一味好药。然而那又能怎么样呢,简狄自嘲地笑起来,她固然再不舍,这也是自己做的决定。
她就是这样的人,不知怎么的总是将自己弄得无比痛苦,身心俱疲。但是她仿佛又满足于这样的痛苦,因着如此一来她好像就是世上被亏欠最多的人,如此一来谁都可以顾惜她怜爱她。
她就是这样的人,说到底便是自私的,心痛都留与别人。
如今是报应么?宣华殿里那位年轻上神又怎么会在意,心痛的唯有她自己尔。
第二日早晨,少昊太子前来,简狄本打算起床好好打扮一番,无奈浑身没有气力,真气越来越稀薄,胸口的剑伤还变本加厉疼痛起来,只能躺在床上,将头发粗粗挽起,换了一身轻便的常服。
“娘——亲——”
门口的稚子童音软绵绵又拖得十里长,少昊带着一阵风冲进来,小小的脸上已看得出依稀俊朗的眉目,当是随了他父君。
简狄任他在床边撒娇,伸手摸摸他的头发,笑道:“朝食还没用罢?”
“没有,我听说要来娘亲这里,特意留着肚子。”
简狄失笑,吩咐侍女将各色食点端上来,又搬了张小圆几在床边,少昊蹲在圆几旁已是跃跃欲试。“吃罢,慢一些。”她拿了个靠垫放在腰后,坐起来,侍女盛了汤食给简狄,她慢慢喝下,看着少昊埋头吃饭,不禁又从心底生出一股绵密的不舍来。
“娘,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少昊太子口里吃着东西,含糊不清道。
“用饭的时候不许说话。”她轻斥了一句,然后微笑道,“娘身体不好,要在这里养身子。”
“为什么我觉得娘总是身子不好?”
“阿素若不想像娘一样,就要好好吃饭,冷了添衣,不许生病,也不许随随便便跑去外面,教自己受伤。”
听闻至此,少昊脸色一变,放下筷箸,惭愧道:“娘,你都知道了?”
简狄奇道:“什么事?”
“啊?既、既然娘不知道……阿素便不说了,娘你快吃饭。”
“有什么事情娘不知道的,要是你自己说了,我便不再责怪。”她缓下声音,便显得有威严一些,果然少昊眨了眨眼,权衡了半刻,决定从实招来。
“那阿素说了,娘就不要责备……那时候阿素跑去战场上找娘亲,其实、其实受了伤……父君找到阿素后,怕娘亲担心,就将阿素藏起来等伤好了再回家……”小男孩子一边说着一边不安地看向简狄,生怕她听了哪一句话就沉下脸来。
这厢简狄却越听越恍惚,不知是个什么心情。
原来他那样做不是想教她自疚,而是免去她更深的自疚。
若她知道少昊因她失踪,还在外面受了伤,又不知道会如何责备自己。
他是少昊的父亲,倘若这事是由他人引起的,恐怕早已难逃其咎,只是因为是她。只是因为是她,燕卓不过微责了几句,话里带了些轻轻的失望,便也翻过这一页去了。
这些细密的心思,仿佛绞成一张带着倒刺的蛛网,将她的心紧紧地缠起来,时而隐隐作痛,时而惊痛无比。
朝食之后,少昊拿了书在简狄寝殿里看,她闭目休息,打发时光。
她的日子就像枯槁一样,少活几日又有什么关系。
她有很久很久没有作过画了,这日突然心血来潮,让幽婉拿过一面锦帛,半卧着挥笔,不出两刻便是一副杨柳岸头,孤舟远行的画面。
“娘为什么要画这个?阿素记得杨柳有离别之意……”少昊好奇地凑上来,一双眼熟悉的漆黑,简狄摸摸他的头发,淡笑道:“没错,不过是一幅画罢了,觉得怎么样?”
少昊认真地凝视了那幅画半刻,摇摇头,低声道:“不喜欢,只觉很伤心似的。”
托物言志,简狄放下画笔,将少昊搂得更紧一些,下巴靠在他脑袋上,心底空空的感觉方才散去一些,“不错,能看出这意境来。”
“为什么看不出?”她听见少昊的声音闷闷的,“娘要与谁离别了?”
她抱着少昊的手微微一僵,然后道:“没有,阿素不用担心。娘只是想作一副这样的画,想到天底下这样的离别无数,感同身受罢了。”
少昊无言地抱紧了她。
这温馨又辛酸的时刻没过多久,幽婉便在外面道:“公主,燕卓君来了。”
因着少昊在这里,简狄不好直接回绝,只能任幽婉将燕卓带进来,自己加了一件红色的外衣。
数日不见。
简狄看着那个步入内间的身影,一如既往的黑色常服,高束的长发收入玉冠,横一根玉簪,好像还风华正茂的样子,并未受到什么影响。
想到少昊受伤之事,她还错怪他,简狄忍不住咬住了下唇,不愿再想下去。
那双眼睛忽地对上她,如古井一样幽深漆黑,又好像包含了无数要说的话,似温柔缱绻地含着笑,又明明是平静的,她在这一刻终于确信自己依然为它所深深吸引着,然而心口却阵阵惊痛,使她无力再对视下去,不得不转眼看向幽婉。
“上茶过来。”
幽婉得了吩咐便下去了,燕卓在少昊身边跪坐下来,拉过少昊坐在自己一旁。
“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
他看着简狄,好像在责备她一般,但是仔细听去那语气,温和又无奈,教她心底不禁又是一软。
简狄不欲与他多说这样的话,靠在软榻上,“有什么事吗?”
“过来瞧一瞧你,身子怎么样了?”
这话说得好像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嫌隙般,还是百年前那对夫妻。简狄低叹了一口气,对少昊笑道:“你告诉父君,我可曾按时用药?”
“娘一直都吃药的,阿素能作证。”
燕卓拍拍少昊的肩膀,含笑道:“那便好,你要多督促你娘吃药,也要多吃饭。”
少昊不觉二人面对面却要借他才能搭话有什么不妥,反倒点点头,很是自豪的样子,然后忽然转向燕卓道:“父君,刚刚娘画了一幅画,你要不要瞧瞧?”
简狄闻言脸色未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燕卓笑了,“那就劳烦阿素去拿一趟。”
小男孩子站起身来往放画的阁子跑去,才被收起的锦帛又被他取出来,“父君你看。”
燕卓打开来,目光沉静如水,看不出面色有什么变化,简狄往他那里看了好几眼也不曾看出什么。最后他放下画,淡道:“画是好画,只是这杨柳怕是弱了些,不能传达这好几重的离恨。”
“不过信手一涂,让阿素当真了。”她飞快地收去那幅画,让侍女放回去,然后看了看窗外,日头在正中,乃是午时时分。
“外面还是热得很,你要现在送阿素走?”燕卓喝了一口茶。
不想被赶,也不找个好些的借口,这都是九月下了,午后的日头正舒服得很,却被他说得如炎炎烈日一般。简狄勾起一个转瞬即逝的轻笑,“说的也是,那么就再多喝一口茶。”
“你的书看的如何了?”
少昊被父君问起,有些扫兴地扁了扁嘴,认命地拿起书到书房去了。
简狄不说话,燕卓便看着她,良久,低低唤一声:“阿殷。”
听到这样的语气,低柔又带着歉疚,她鼻子有点酸,这软弱都是燕卓带给她的。
“你到底要怎样?”
她要怎样?她并不是无理取闹的人,事到如今,她还能如何?求他顾惜往日情分,放过东海?还有幽都之事,也要一并放弃吗?
是她大意,是她天真,毫无防备的,若是有点野心便会趁虚而入,又要怪谁。
只能让她自己来解决。
“你要什么,都可以,只要你保重身体。”
要什么都可以?简狄的下颌越收越紧,眼角弯起,带出一丝最放肆的嘲笑。她又何德何能,教他退让至此?
这话,她只当是最后一个梦境了。
“你……我真的无法……”她仍然不说话,燕卓眼里的痛意越来越浓黑,他一步上前捏住她的下巴,冷冷睨着她,“你——”
他从来没有这样吻过她,他过去的吻就像轻风一样,柔和宛转,而此时,却好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将她整个都要吞进去一般,急切地掠夺她的呼吸她口里的味道,间或有牙齿碰撞上她的嘴唇,逸出一丝浓重血腥气,她只觉自己在窒息的边缘,眼前一片漆黑。他的手死死捏着她,教她无比吃痛,简狄根本推不开他,他的手臂像铁铸的一样牢牢地圈住她的腰,手掌在她脑后颈子上,几乎将她揉按到他的身体里去。
这时这刻,她想起来,燕卓,他是一位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