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着的眼角慢慢渗湿,脑子好像无数风声在呜呜作响,又有无数狂乱的影像在扭动,最后全数归于空白与沉寂,了无生气。
空虚,好像是从心底疯狂地窜出来的,不断在她耳边无声地呐喊。
她不知道他那些冲天的怒气是哪里来的,只知道再这样下去,她马上就要发狂!
不能再这样!
不能再这样!
她勉力留住最后一丝理智,毫不留情地,重重咬了他一口。
燕卓放开她,胸前起伏,唇角带着血,那双曾经温柔的眼好像还在隐隐发红,潮水一样仍在起伏,她看得清楚!
“你走吧,我不会再见你。”
她呼吸犹乱,却不能再多看他一眼,生怕刚才的空虚和狂乱又会死灰复燃地死死缠住她,教她举步维艰。
“简狄。”他那样叫了她一声。
她像是从麻木的状态清醒过来,心痛如绞。
简狄咬着牙根,生生转过了头去,没有再看他一眼,无数泪水决堤,恍如雨下。
燕卓在朝荣殿门口静立了半日,天色忽变,暴雨倾盆。
少昊出来时看见父君被浇得透湿,吃力地举起一把伞,要为他遮雨。
燕卓看了他一眼,额角的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来,他声音嘶哑,低声道:“走罢。”
厚重的雨幕发白,打在泛黄的秋叶上,弥漫着无数叹息的雾气,轻重急缓地,如最漆黑的夜里的梦,一层又一层浮上来,终于看不见那一袭黑衣。
简狄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
体虚之态像是克制不住一样,不断冒出来,她双颊消瘦得不见血色,那双曾经充满火一样骄傲的眼睛失去神采,泛起令人不安的灰色来。
天气越来越凉,才十月,朝荣殿就点起熊熊的炭炉,寝殿温暖如春,然而她却冻得瑟瑟发抖。虚弱的元神已经无法脱离肉体,只能呆在形容枯槁的身体里忍受每一分痛苦。
剑伤之处皮肉一直未长好,阅道既不是轩辕氏也不是共工氏的,施的这个术法精巧的很,好像是专门针对简狄这样身体虚寒之人的。她又冷又疼,脑子里天旋地转,根本无法入睡,即便睡着一小会儿,那漫天火海或者大兵压境的噩梦便一个接着一个,直至将她惊醒。
司药毫无办法,隐罗大发雷霆,将关押着的阅道拉出来,结果此人却怎样都不肯服软。
好得很,他自然是不会服软的。
不日将飞升为上神,这点皮肉之苦又算得什么。
隐罗的眼眯起来,狠意迸发出来,凌厉如刀。
朝荣殿不许燕卓进入,他每日站在她的窗下墙外,一站便是一天,原本插手的事务一概扔去了,交予隐罗全权处理,自己却总是一个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幽婉看在眼里,每每试图对简狄说起燕卓君的事情,都被她厉声打断。
“休提此人!”
少昊被勒令每日在太白殿读书,一旬见她一次,然而每一次都隔着帘子看不到她的脸。
她这副消瘦的模样,终归还是不愿被看见,不愿被墙外那个人知晓。
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扔下一切,躲去一个避世之处,抱着愁苦的追忆生老病死。
“娘,我想抱抱你……”
旁边侍女对他欠一欠身,道:“公主身体不好,受不得一点风,特地吩咐要挂起这面帘子。”
少昊盯着那面帘子,像是要将它看出一个洞来,“娘,你为什么总是不见父君?”
“你还小,这些事你往后会懂的。”她的声音再也没有中气,细细软软的,好像炉子里慢慢升起的烟束一样,下一秒就要散去。
他几乎忍不住要大哭,想起简狄曾经挥过来的一耳光,终是生生忍住了。
“娘,阿素回去一定好好读书,下一次来看娘的时候,娘一定要好起来……”
童音里的哽咽,她又怎么会听不出。
简狄长叹一声,低低道:“好。怀素,你听娘的话,做到修文治武,彬彬有礼,往后帮衬着你娘舅治理这东海,再娶个称心如意的女子,相敬如宾,白头到老。这些事,你能做到么?”
“娘……”
“你能做到么?”
少昊在地上重重行了一个大礼,道:“怀素一定做到。”
她无声地抿起了唇角,无怪她狠心,这半年光景,实则翻天覆地,早晚还是要让少昊知道的。
昆仑虚瑞王宫。
支起的窗格外,雪如鹅毛,轻轻落在瓦片上,温柔而冷冽的雪光里四边寂静,只听得见炉火不时发出的噼啪声。
一身素白的瑶姬伏在案上闭目休息,头发一丝不苟,妆容素净。
“帝子,玄冥将军来了。”
她起身,正襟危坐在正位上,淡道:“让他进来。”
玄冥慢慢走进高大空旷的宫殿,背着手四处打量了一下,道:“帝子这瑞王宫当真空得很啊。”
瑶姬盯着他,没有说话。
玄冥随着侍女的引导找了个蒲团坐下,看着瑶姬将侍女都散去,不禁笑道:“帝子可是要讲些我爱听的话了?”
瑶姬一只手支在案上,身子向前倾去。
她和颛顼一样,都喜欢在瑞王宫召见人,高大宏伟的宫殿给人带来强烈的敬畏感,放大权威之感。
“简狄似乎没有几日可活的了。”她的声线像是珠玉敲击在冰面上,泠泠透彻,“将军应该知道了罢?”
若就她自己而言,那出言讽刺她的简狄与燕卓分立,又伤病不愈,的确是件令人宽慰的事情。然而简狄一死,那刺伤简狄的阅道便是罪人无疑了,东海哀兵必胜,刚刚赢下的云浮山恐怕又要被夺走。
此外……阅道被隐罗杀了泄愤也是极可能的,总而言之必定是回不来了。
“自然,阅道将军恐怕是有去无回了,不知怎么他当初为何有如此鲁莽之举?”玄冥并不急着点破,顺着瑶姬的话说下去,他今日的青灰色的深衣衬得他眉目更深邃一些,并同以往的一点高傲疏离,显得尤为器宇轩昂。
实际上,简狄垂危这一事,他也有些意外,散仙昭舆给的方子,鸾鸟朱榴的药效,费了燕卓许多力气,怎么可能治不好她。
瑶姬冷冷地看他一眼,“今日特请将军前来,是为一事。”
原本驻守昆仑虚的阅道回不来,她还需调人,轩辕一地,只有西南荒,西荒两处可以控制,祝融跋扈,被她送去驻守西南荒,而广阔的西北荒尽是玄冥的地盘。
她早就从父君那里听说了玄冥反复提起求亲之事。
想不到她有一天也会同那个简狄一样。
玄冥挑了一挑眉,面上露出微微的喜色来,起身一鞠躬,道:“多谢帝子垂青之意,臣下必当为帝子竭尽全力。”
她摆了摆手,偏头看向那个灰衣青年,好像深情如许,又看不清眼底的情绪,不知将来到底会是个什么光景。
“你负责此事罢,如今是十月底了,在开春的时候行婚礼。”
玄冥点头,稳声道:“臣下遵命。”
又简短交谈了几句,瑶姬便让他退下了,自己回到寝殿去,用夕食。
她又有些后悔,玄冥对她一直求之不得,因此更可能对她有求必应些,如果她下嫁给他,往后会不会反而更受他的掣肘?
父君啊父君,你当真给我留了一条生路吗?
她记得少时玄冥对襄女颇有些好感,然而到了密谋除去襄女的时候,他却参与其中,并未看出有什么不安或者犹疑。
瑶姬一个人用着夕食,细嚼慢咽,细细的双眉结起。
此人身上好像还有许多的秘密,那北都将军府,那辽阔的西北荒,那双微微泛灰的疏离眼眸,有时候带着情意,有时候带着讥诮,有时候带着恭顺,有时候带着高傲,他心底的事情到底又有多少是她不知道的?
多想无用,她用完膳,又回到书房里批阅案牍。
她的身形纤细秀丽,如瀑的长发高高挽起,露出洁白的额头。这样一个身影,在空旷肃穆的瑞王宫里,好像一只脆弱的白鹤,唯一一点颜色便是唇上的朱红,在茫茫的雪夜如同插在山头的一面卷起的红旗。
方才是十一月的光景,朝荣殿铺上了厚重的毛毯,四处点起的炭炉无不在散发热力,来去的侍女们身着夏季单衣,隐罗从外面进来脱去厚的外袍,只着一身深紫的长衫,往寝殿里走去。
他下了早朝过来,简狄还未醒来,朝食已备好了,在蒸炉里保温着。
她眼底浓黑的青色漫开,一双眉目倦怠,好像已经失却了再睁开的力气。隐罗在她身边坐下,垂眼不知在想什么。
“早朝已散了?”她果然没有睡着,只是闭着眼休息罢了,隐罗望向那双带着点涣散的眸子,轻道:“今日又下雨了,他在外面。”
青丘入冬时总是少不得有雨的,又湿又冷的,弄得人很不舒服,燕卓起初过来还曾与她诉过几句苦。
“随他去。”
隐罗看着她,唇角含着一丝自嘲的笑,“你到底是怎样想的,他那个样子,做的还不够么,固然当初有什么,这时已不同了。然而做的这样绝,却倒真是我阿姊的作风。”
“你想一想临曦,为何你当初不肯好好珍惜她。”
他们都是一样的,若不是纯粹,宁肯不要,只是固执倔强之后的苦果,却只有自己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