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一封未曾付邮的信
(生的欲望,似乎是一件美丽东西。)
阴郁模样的从文,目送二掌柜出房以后,用两只瘦而小的手撑住了下巴,把两个手拐子b搁到桌子上去,“唉!无意义的人生,——可诅咒的人生!”伤心极了,两个陷了进去的眼孔内,热的泪只是朝外滚。
“再无办法,伙食可开不成了!”——二掌柜的话很使他难堪。但他并不以为二掌柜对于他是侮辱与无理,他知道,一个开公寓的人,如果住上了三个以上像他这样的客人,公寓中受的影响,是能够陷于关门的地位的。他只伤心自己的命运。
“我不能奋斗去生,未必连爽爽快快去结果了自己也不能吧?”一个不良的思绪时时抓着他心头。
生的欲望,似乎是一件美丽东西——也许是未来的美丽的梦,在他面前不住的晃来晃去,他已注了意。于是,他又握起笔来写他的信了。他意思是要在这最后一次决定他的命运。
手拐子,湘西方言,即肘关节处。
A先生:
先生,在你看我信以前,我先在这里向你道歉,请原谅我!
一个人,平白无故,向别一个陌生人写出许多无味的话语,妨碍了别人正当事情;有时候,还得给人以心上的不愉快,我知道,这是一桩很不对的行为。不过,我为求生,除了这个似乎已无第二个途径了!所以我不怕别人讨嫌,依然写了这信。
先生对这事,若是懒于去理会,我觉得并不什么要紧!我希望能够像在夏天大雨中见到一个大水泡为第二个雨点破灭了一般不措意。
我很为难。因为我并不曾读过什么书,不知道要如何来述明我的为人以及对于先生的希望。
我是一个失业人——不,我并不失业,我简直是无业人!我无家,我是浪人——我在十三岁以前就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过去的六年,我只是这里——那里无目的的流浪。
我坐在这不可收拾的破烂命运之舟上,竟想不出办法去找一个一年以上的固定生活。我成了一张小而无根的浮萍,风是如何吹——风的去处,便是我的去处。湖南——四川——我如今竟又到这死沉沉的沙漠北京了。
经验告我是如何不适于徒坐。我便想法去觅相当的工作,我到一些同乡们跟前去陈述我自己的愿望,我到各小工场去询问;我又各处照这个样子写了好多封信去,表明我的愿望是如何低而容易满足。可是,总是失望了。
生活她正同弃我而去的女人一样:无论我是如何设法去与她接近,到头终于失败。
一个陌生少年,在这茫茫人海中,更何处去寻同情与爱?我怀疑:这是我方法的不适当。
人类的同情,是轮不到我头上了。但我并不怨人们给我的刻薄。我知道,在这个俶扰争逐世界里,别人并不须对他人负有什么应当必然的义务。
生活之绳,看看是要把我扼死了!我竟无法去解除。
我希望在先生面前充一个仆欧。我只要生!我不管如何生活方式都满意!我愿意用我手与脑终日劳作来换每日低限度的生活费。我愿……我请先生为我寻一生活法。
我以为:“能用笔写他心同情于不幸者的人,不会拒绝这样一个小孩子,”这愚陋可笑的见解,增加了我持笔的勇气。
我住处是……,倘若先生回复我这小小愿望时。
……愿先生康健!
……“伙计!——伙计!”他把信这样写就了,叫伙计付邮。
“什么?——有什么事?”在他喊了六七声以后,才听到一个懒惰的应声。从这声中,可以见到一点不愿理会的轻蔑与骄态。
他生出一点火气来了。但他知道这时发脾气的结果,于事情并不什么利益——简直是有害的;依然按纳着性子,和和气气的,“来呀,有事!”
一个青脸庞——二掌柜兼伙计——气呼呼的钝猪一般立在他面前。他把刚写好的封套放了信进去,“请你,发一下!……本京一分……三个子儿就得了!”
“没得邮花怎么发?……是的,虽然一分也不有!——你不看早上洋火夜里的油是怎么来的。”
“……”
“一个子不有如何发?——那里借?”
“……”
“谁扯诳?——那无法……并不是。”
“那算了吧。”他实在不能再看二掌柜青色脸给怪样子他看了,打发了他出去。
这时,从窗子外面,送了一个小小冷笑声到他耳朵边来。
他,粗暴的,同疯狂一样:全身战栗,头失了知觉。从桌上取过信来,就势一撕,扯成两半。那两张信纸,轻轻的掉了下地,他并不去注意;只将两个半边信封,叠做一处;又是一撕,向字篓中尽力的掼去。
§§§第2节流光
(也许生活的结束才是归宿。)
上前天,从鱼处见到三表兄由湘寄来的信,说是第二个儿子,已有了四个月,会从他妈手上做出那天真神秘可爱的笑样子了,我惘然想起了过去的事。
那是三年前的秋末。我正因为对一个女人的怀恋而得到轻蔑的报复,决心到北国来变更我不可堪的生活,由芷江到了常b。
三表兄正从一处学校辞了事务不久,住在常城一个旅馆中。他留着我说待明春同行,本来失了家的我,无目的的流浪,还有什么不可?自然就答应他了!我们同在一个旅馆,又同在一间房,并且还同在一铺床上睡觉。
无钱也正同如今一样。不过衣衫比这时似乎阔绰一点了,我还记着我身上穿的那件蓝绸棉袍,初几次因无罩衫,竟不大好意思到街上去。脚下那英国式尖头皮鞋,也还是新从上海买的。小孩子的天真,也要多一点,我们还时常斗嘴哭脸呢。
也许是还有别种原故吧,那时快乐的心情,比如今便要高兴指湖南常德。
到多了。在并不很小的一个常城,大街小巷,几乎被我俩走尽。
尤其感生兴味而不觉厌倦的,便是熊伯妈家中与F女校了。熊家大概是在高山巷一带,这时印象稍稍模糊了。她家有极好吃的腌莴苣,四季豆,醋辣子,大蒜;每次于我们到时,都会满盘满碗从大覆水坛内取出给我们尝。F女校却是去看望三表嫂——那时的密司易而常常走动。
我们同密司易是同行。但在我未到常以前却没有认识过。我们是怎么认识的,这时想不起了!大概是死去不久的漪舅母为介绍过一次。……唔!是了!漪舅妈在未上轮过汉口以前,原是住到伊校中!而我们同三表兄到伊校中去会过伊。当第一次见伊时,谁曾想到这就是半年后的三表嫂呢!这在他两人本身上,也许已发现了一种特别足以注意的处所!我们在归途路上时,似乎就说到伊身上去。
伊那时是在F女校充级任教员。
我们是这样一天一天的熟下去了。在两个月以后,我们差不多是每天要到伊处一次。其实我们旅馆去F校,有三里远近距离。
间或因有一点别的事情——如有客,或下雨,但那都很少,——不能于下午到F校同上课那样按时看望伊时,伊每每会适如其来的从校役手中送来一封信。信中大致是有事相商,或请代办一点……事情当然是真。不过,事情总不是那么很急应得即时办就的,就是再延缓一天两天——到一礼拜也还不至于误事!不待说,他们是在那里创造永远的爱了。
不知为甚,我那时竟会这样愚笨,单把兴味放在一架小小风琴上面去了,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已成了别人配角。
三表哥是一个富于美术思想的人。他会用彩色绫缎或通草粘出各样乱真的花卉,又会绘画,又会弄有键乐器;性格呢,是一个又细腻、又懦怯,极富于女性的、搀合粘液神经二质而成的人。
虽说是几年来常到外面跑,做一点清苦教员事业,把先时在凤凰充当我小学校教师时那种活泼优美的容貌,用衰颓沉郁颜色代去了一半,然清癯的丰姿,温和的性格,在一般女性看来,依然还是很能使人愉快满意的丈夫啊!
在当时的谈话中,我还记着有许多次数不知其所以便到了恋爱线上去。其实这也不过很自然的一回事!然而这时想来,便又不能不令人疑到两方的机锋上都隐着一个小小针。我们谈到婚姻问题时,伊每每这样说:
“运用由书本上得来一点理智——虽然浅薄——便可以吸引异性虚荣心,企慕心,为永远或零碎的卖身,成了现代婚姻的,其实同用金钱成交的又相差几许?……我以为感情的结合,两方各在赠与,不在获得。……”
她结论必是:“我不爱,……其实独身还好。”这话用我的经验归纳起来,其意正是:
——我没有满意我过去所见的男性,故不愿结婚。
一个有资格为人做主妇,为小孩子做母亲,却寻不到适意对手的女人,大凡都是这么说法。这正是一点她们应有的牢骚。伊当然也不是什么例外。
凡是两方都在那里用高热力创造爱时,是谁也会承认这是非常容易达到“中和”途径的!于是,不久,他们便都以为可以共同生活下去,好过这未来的春天了。虽然他俩总也会在稍稍冷静时,偷偷的察觉到对方不足与缺憾,不过那时的热情狂潮,却已自动的流过去弥缝了。所以他们就昂然毅然……自然别人没法阻间也不须阻间。
这消息传出后,就有许多同伊同学过的姐姐妹妹,不断的写了些她以为是尽忠告的信来劝伊应当再思三思:这不过是一些不懂人情不明事理的蠢话罢了!那能听的许多?
在他们还没有合居之前,我为着不可抵抗的命运之流又冲到别处去了,虽然也曾得到他们结婚照片,也曾得过他夫妇几次平常的通讯。
不久,又听到三表兄已为一个孩子做父亲了;不久,又听到小孩子满七七时得惊风症殇掉了!……在第一次我叫三表嫂,三表兄觑着我做出会心的微笑,而伊却很高兴的亲自跑进厨房为我蒸清汤鲫鱼时,那时他们仍在常住着,我到她寓中候轮。——这又是去年夏天的事了!
在这三四年当中,她生命上自必有许多值得追怀,值得流泪,值得歌咏的经过;可是,我,还依然是我!几年前所眷念的女人,早安分的为别人做二夫人养小孩子了!到最近便连梦也难于梦见。人呢,一天一天的老去了!长年还丧魂失魄似的东荡西荡,也许生活的结束才是归宿。……
§§§第3节甲辰闲话
(我的兴味同最高的人就距离得那么远,我的忧郁,什么人会知道?)
我预备在我活着的日子里,写下几个小说,从三十岁起始到五十岁止,这二十年内当把它继续。成,我将用下述各样名字,作为我每个作品的题名。
一、黄河,写黄河两岸北方民族与这一条肮脏肥沃河流所影响到的一切。
二、长江,写长江中部以及上下游的革命纠纷。
三、长城,写边地。
四、上海,写工人与市侩对立的生活。
五、北京,以北京为背景的历史的社会的综集。
六、父亲,纪念我伟大的爸爸。
七、母亲,纪念我饱经忧患的妈妈。
八、我,记述我从小到大的一切。
九、她,写一切在我生活中对我有过影响的女人。
十、故乡,故乡的民族性与风俗及特殊组织。
十一、朋友,我的债主和我的朋友,如何使我生活。(这是我最不应该忘却的一本书。)但是,看看这一篇生活的账目,使我有点忧郁起来了。我已经写了许多文章,还要写那么些文章,我到后是不是在死时还得请朋友去赊一具棺材?同时我在什么时候死去,是不是将因为饥饿或同饥饿差不多的原因?我曾答应过一个在北京协和医科大学学医的朋友,在我死后把尸身赠给他,许可意随他处置,我是不是到那时还能好好的躺在北京一个公寓里或协和的地下室咽那最后的一口气?想到这些,我又觉得我最相宜的去处,倒是另外一个事业了。
我最欢喜两件事情,一种是属于“文”的,就是令我坐在北京琉璃厂的一个刻字铺里,手指头笼上一个皮套儿,用刀按在硬木上刻宋体字,因为我的手法较敏捷活泼,常常受掌柜的奖励,同时我又眼见到另一个同伴,脸上肮脏,把舌子常常掉在嘴角上,也在那里刻字。我常常被奖励,这小子却常常得到掌柜大而多毛的巴掌。还有我们做手艺是在有白白的太阳的窗下做的。我仿佛觉得那些地方是我最相宜的地方,同时是我最适当的事业。另外我还想到一种属于“武”的生活,上海民国路有些小弄子里,有些旧式的铜匠铺,常常有几个全个身上脸上黑黢黢的小子,嘴唇皮极厚,眼睛极小,抿着嘴巴,翻动白眼,伸出瘦瘦的胳膊,蹲身在鹤嘴口旁捶打铜片,或者拿着铜杆儿,站立在镀镍的转轮边,一条长长的污浊的皮带,从屋梁上搭下来,带着钢轮飞动,各处是混杂的声音,各处是火花。这些地方也一定能作我灵魂的住宅。
如今这两种生活都只能增加我的羡慕,他们的从容,在我印象中,正如许多美丽女子的影子在许多年青多情的男子的头脑中,保留着不能消失,同时这印象,却苦恼到灵魂的。
我的文章,是羡慕这些平凡,为人生百事所动摇,为小到这类职业也非常的倾心,才写出的。记得在上海时,有一个不认识的人,给了我一个信,说是十分欢喜我也同情我作品的人,要约我见一次面。我自然得答应,把回信寄去,不久这个朋友就来了。
来时出我意外的,还带了他一个风致楚楚的太太同来。我的住处楼下是一个馆子,自然在方便中我就请他们喝汤吃菜。(这太太的美貌年青,想起来很有点使我生气。)两夫妇即刻同我那么熟习,我还不大明白这个理由,便是我文章作成了这友谊。到后他们要我带他们到一个最有趣的地方去玩,我记起了爱多亚路萨坡赛路口一个铜作铺的皮带同转轮同那一群脏人了,就带着这年轻夫妇到那里去,站到门外看了半天。第二天,这朋友夫妇以为我“古怪有趣”,又来我住处。这一次我可被他们拉到另外一个好地方吃喝去了。回家时,我红着脸说,我不习惯那个派头,我不习惯在许多体面男人女人面前散步或吃喝。他们更以为我“古怪有趣”。
我们的友谊,到现在还保持得很好,上面那些话,这朋友见到,他是不会生气的。不过我的兴味同最高的人就距离得那么远,我的忧郁,什么人会知道?
§§§第4节时间
(一个人活下来真正的意义同价值,不过是占有几十个年头的时间罢了。)
一切存在严格的说都需要“时间”。时间证实一切,因为它改变一切。气候寒暑,草木荣枯,人从生到死,都不能缺少时间,都从时间上发生作用。
常说到“生命的意义”或“生命的价值”。其实一个人活下来真正的意义同价值,不过是占有几十个年头的时间罢了。生前世界没有他,他是无意义价值可言的。活到不能再活死掉了,他没有生命,他自然更无意义无价值可言。
正仿佛多数人的愚昧与少数人的聪明,对生命下的结论差不多都以为是“生命的意义同价值是活个几十年”,因此都肯定生活,那么吃,喝,睡觉,吵架,恋爱,……活下来等待死,死后让棺木来装殓他,黄土来掩埋他,蛆虫来收拾他。
生命的意义解释得既如此单纯:“活下来,活着,倒下,死了”,未免太可怕了。因此次一等的聪明人,同次一等的愚人,对生命的意义同价值找出第二种结论,就是“怎么样来耗费这几十个年原载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八日《大公报·文艺》第三十三期,署名炯之。
头”。虽更肯定生活,那么吃,喝,睡觉,吵架,恋爱,……然而生活得失取舍之间,到底也就有了分歧。这分歧是一看即明白的。大别言之,聪明人要理解生活,愚蠢人要习惯生活。聪明人以为目前并不完全好,一切应比目前更好,且竭力追求那个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