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身怀六甲的贾五一在吴扬名的怂恿和策划下,怀揣着夫错了也从夫、舍小我为大家的过期美德,一步三回头、双眼两行泪地背井离乡,踏上了一条赴港生子的疯狂路。
借用哆啦A梦的时光穿梭机,追溯至贾五一怀孕三个月的时候。
那天,吴扬名带着贾五一又去了一家私人妇科诊所,他道听途说来胎儿三个月时做彩超辨别男女准确率能达到99.9%,他这个求子“赌徒”怎肯放过这揭晓谜底的机会。
因为是二胎,因为是违法的,吴扬名当然做足准备功课,找关系塞红包,在彩超室里像只无头苍蝇般围着医生乱转。
医生隐晦地告诉吴扬名,胎儿发育良好,性别如他所想,错一陪万!
吴扬名激动坏了,见人就握手拥抱,连走廊上的柱子他也没放过,拥抱之余还来个了贴面礼!
贾五一心酸地看着吴扬名发癫,如果一个男宝真能让吴扬名成为天下最幸福的人,那她即便入了地狱也是含笑前往的。
吴扬名出了诊所大门,掏出车钥匙冲停在路旁的黑色宝马一摁,“嘀嘀嘀”几声,车灯一闪,吴扬名殷勤地搀着贾五一朝座驾走去。
这时,突然冲出来一个身型干瘦的男人,一咧嘴露出一口烂牙,说起话来带有浓重的南方口音,他媚笑着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吴扬名。“先生您好,我姓郭,郭富城的郭,刘德华的德,张学友的友,郭德友,星辉赴港生子服务公司的业务经理,看得出您太太有喜了,俗话说‘易求无价宝难得麒麟童’,您这位大老板有没有想过去香港生子?这可是当下一大热门趋势,我公司经验丰富,背景深厚,资源众多,会竭诚为您服务的。”
吴扬名动了心停了脚步,郭德友这话说到了他心坎上。贾五一怀这男宝才三个月,可他已经为大胖小子的吃喝拉撒、教育、出国、创业、成家立业等问题规划了好几个来回,操碎了心!
贾五一拉了拉吴扬名的衣角,说:“走吧走吧,现在这世道,城中村一定有鼓捣传销的,驾校外一定有代办驾照的,医院诊所外就有这种医虫。咱们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赶紧回家。”
吴扬名好言好语相哄:“你先上车,我抽根烟就来。你放心,我不憨。”说着,他点了根烟,脚下却并没有挪动的意思。
郭德友打蛇随棍,趁机继续说:“这位先生,你不信我没关系,就一根烟的时间,咱们随便聊聊。2001年时在港生子的内地孕妇只有620名,到2004年便突破了1万人,如今在香港公立医院分娩的孕妇,每三个人中便有一位内地孕妇。香港报纸用‘霸床’一词来形容内地孕妇,你知道这么多内地孕妇为什么要挤到香港去生产吗?”
吴扬名摇了摇头,眯着小眼睛撂给郭德友一个继续往下说的眼神。
“在香港出生的宝宝,一落地就有永久居港权,能拥有特区护照,享有终生免费医疗及十二年免费教育,还拥有全球一百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免签证,在香港接受双语教育,通晓‘两文三语’。宝宝一出生就拥有了双起跑线,赢在了起跑线上!”
“赴港生子,合法不?犯法的事我们可不做。”
“赴港生子的香港身份已经得到法律上的确认。我们公司提供的是一条龙式的服务,经我们公司在香港顺利产子的客户已经达到八千多人,说不定这其中就有您的朋友、同事或者客户呢。您可以放心地咨询我们公司。我多句嘴,您太太这是一胎还是二胎?”
“一胎。”吴扬名气定神闲地说。
郭德友虽练就一副火眼金睛,却看破不说破。“到香港生二胎可以避免计生处罚,这个不占内地的生育指标,其实就是在钻法律的空子,宝宝拥有香港的护照后,就能享有与香港人同等的社会福利。”
“能简要说一下,你们公司的服务流程吗?”
“当然可以。”郭德友背书般口沫横飞地说完他们公司的服务流程。
贾五一已经不耐烦地在副驾驶位置上按喇叭了,吴扬名扔掉烟蒂,给了郭德友一张名片,说:“后天下午,你来我办公室找我,再详谈。”
郭德友鞠躬作揖,目送吴扬名离去。
吴扬名刚握上方向盘,贾五一就冷冷抛出一句:“你趁早别动那歪脑筋,香港那么远,我可不去。”
吴扬名话歪理更歪:“香港是咱祖国的一部分不?既然是,你为啥不能在祖国大地上想生就生?咱不差钱,为啥不能拿钱为儿子铺一条金灿灿的成功之路?把儿子生在香港,他一落地就是香港公民,到时候他去香港上幼儿园、小学、初中乃至高中,他和他的同学们说着广东话混搭英语,普通话他都当饶舌rap唱,不用参加千斤万马挤独木桥的高考,直接上香港大学,接着出国读研读博读博士后,然后把咱家的装修公司开遍全球,他当CEO,我给他牵马坠蹬。等咱儿子上《时代》杂志封面接受专访时,他这么一回首凝眸,想起咱俩这会儿为他的腾飞砸下的第一块跳板,咱俩立刻就成世界名人了,你怎么样我是不知道,我肯定得在家门口摆流水席,写本首印一百万册的自传,横着开宝马过街,总之那日子,做鬼也是幸福死的。”
贾五一叹口气说:“我说不过你,你口口声声都是为儿子好,可我觉着你就是太自私,我现在做梦都揪着心,每天晚上重复做同一个梦,梦到我千辛万苦生下宝宝,一看,‘茶壶嘴’没了,你黑口黑面地扔下我们就走了,我这眼泪就流成了殷红色的血……”
吴扬名没等贾五一说话,嚷道:“医生都给咱吃了定心丸,你就别自己找不痛快了,赶紧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你难道没看出来,我这辈子早就离不开你了,我要有朝一日抛妻弃女,就让儿子不认我这个亲爹。呸呸呸,我也被你给传染了,拿什么也不能拿我儿子发誓啊。”
一星期后,吴扬名进门,欢天喜地冲贾五一汇报,他已经交了报名费、赴港产检费,共三万块,后天就启程赴港。
贾五一气归气,恼归恼,却也没别的法子,“二胎”这条路已经回不了头,三万块也交了,她只能把豆豆托付给婆婆,打点行装,等待上路。
第二天,郭德友的手机再也打不通,名片上的公司信息倒是真的,但真正的郭德友此时此刻正在深圳写字楼里上班,手机号也不是这个,更从无与吴扬名接洽过。那个拿走吴扬名三万块人民币的,是山寨郭德友,他从网上盗用真实信息,自制名片行骗,得手就人间蒸发,他拿捏准了赴港生子客户的七寸,即便被骗也不会去报警,哑巴吃黄连,吃亏也得藏着掖着。
吴扬名上此一当,没及时回头,反而越挫越勇,中了赴港生子的邪,他把公司事务放一边,天天往中介跑,找生过二胎的朋友打听,把谷歌搜了个底朝天,写出结论书如下:一、赴港生二胎是违法的,切不可盲目乐观;二、目前,还没有明目张胆开门敢包揽赴港生子的服务公司,这些公司经营的项目种类繁多,包括商业演出、广告传播、进出口贸易等,最沾边的也不过写着“教育咨询”,所以一定要深打探广积累经验,找一家靠谱公司才是成功的关键,不然遭遇骗子也只能吃哑巴亏;三、到香港医院接受第一次产前检查,得到一张分娩预约证明,这是整个赴港生子计划中最最关键的一步;四、孕妇大多只能以旅游的名义签注,在香港最多能逗留七天,分娩时间如果没有掐好,怀孕妈妈还未分娩就会因滞留而被遣返,这个时间差一定要拿捏好,该剖腹产的时候就得剖,不然功亏一篑啊!
在结论书的下方,吴扬名还加了两条备注:1、过关检查时,孕妇衣服穿得宽松点儿,表情自然点;2、从现在开始,每日学会一句广东话,主要范围:日常用语,就医用语,呼救用语,参考书籍《广东话一百句》。
贾五一看完这张结论有些犯嘀咕:“怎么越往下看越觉得咱俩跟偷渡似的。”
吴扬名也有点懵,说:“我写这东西的时候,就觉得后脖子梗有点发凉,经你这么一点破,还真有点千里奔袭去当难民的意思,要再配上一曲二胡《苏武牧羊》,我这就独怆然而涕下了!”
贾五一推了吴扬名一把,悻悻道:“活该!”
活该是活该,可赴港生子的计划依旧如期进行。
贾五一怀孕近四个月时,吴扬名接洽到一家中介公司,夫妻双双第一次前往香港,领略了炎热、潮湿的亚热带季风气候,领教了水土不服,领受了长途奔波以及置身于陌生世界里的心理压力。
贾五一在中介公司的女工作人员带领下,前往香港仁安医院进行产检。
这家私立医院位于香港东界新区,有400张床位,但早在四个月前,床位都预约满了。正是内地孕妇成批组团的赴港产子这一几近疯狂的孕事行动,催生出一种专门为内地孕妇在香港入境处排队办理医院床位预约、婴儿出世纸、护照、回港证等相关手续的“排队族”。
令贾五一颇感意外的是,她以为在医院里肯定是满耳俚语举目苍凉,其实不然,在候诊大厅,在体检中心,在B超室,在抽血处,在缴费大厅,甚至在卫生间,随处都能看见听见遇见一波一波说着普通话、腹部隆起的内地孕妇!如若不是这里的每一位医生穿着粉蓝色制服各司其职(内地医生穿的都是战衣般的雪白大褂,这一点界域性很明显),贾五一肯定以为这就是在自己家门口的内地医院里做产检呢。内地孕妇团规模之庞大之声势浩荡,让贾五一可惊可叹,就在那一刻,她怀着悲壮的心情原谅了吴扬名,他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他不是一个人在营役投机。
吴扬名去缴费,中介人员去填表,贾五一跟着三五个内地孕妇去另一个窗口领一小份试装“惠氏”奶粉,一份叶酸的广告纸,这也是这次产检的最后一道步骤。
贾五一怀孕第六个月时,第二次来仁安医院产检,检查结果发现她有高血压还有尿蛋白。由于她是高龄产妇,医生建议她在香港或深圳就近暂居,方便随时复查,以确保安全生产。
吴扬名依言照办,在深圳找了一家干净便捷的家庭旅馆,请了一位保姆,把贾五一安顿好,这才风尘仆仆回家打理公司业务,照顾老娘和豆豆。等他安顿好公事家事,立即再飞回深圳陪老婆去产检,花钱如流水之外,人也瘦了一大圈。
吴扬名两头儿受苦受累,贾五一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嘴上不好再抱怨什么,可不说不代表她心里不苦。
贾五一如同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大圣,百爪挠心,她每天的活动范围就是以家庭旅馆为轴心的半公里内,每天吃什么喝什么去哪里都得听保姆和吴扬名的指挥,她就像个隐形人般旁观着这个世界,没人真正关心她的喜怒哀乐,没人在意她身体的重荷和心里的空虚,甚至没人能像夏顶顶和劳佳那样,她一句呼唤,她们就能放下手里的活,赶过来倾听她的诉说。
贾五一常常失眠,却又总是感到疲倦劳累,无缘无故地垂泪,看到新闻里的天灾人祸的报道就会焦虑不安,走来走去。医生告诉贾五一,她患上了孕期抑郁症,她只“哦”了一声,无精打采的,似乎在听医生说着一个陌生人的事。
在贾五一怀孕第七个月的时候,晚上九点整,吴扬名准时打来电话,灶王爷上天言好事般,跟她汇报公司好,家里好,豆豆好,老妈好,他也好。
贾五一听得只打盹儿,接着是婆婆的嘱咐,她从头“嗯”到尾。最后是豆豆,豆豆像个复读机在重复爸爸和奶奶的话。
突然,豆豆打了好几个喷嚏,知女莫若母,贾五一在电话里迭声追问:“豆豆,你的过敏性鼻炎是不是犯了?你爸带你看医生了吗?他有陆医生的电话不?我得嘱咐你爸几句,有种消炎药你吃了会出一身红疹子,还得把咱家的花搬阳台上,加湿器就放在橱柜最上层,往里得加烧开的水哈……”贾五一说着说着就刹不住车。
豆豆一开始还不停地安抚妈妈,接着就不怎么出声了。等到贾五一说出“豆豆你要好好的,你可是妈妈的心头肉,你不知道妈妈都快想死你啦”时,豆豆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说:“妈妈,我也想你,我想现在就去找你。我一点都不好,我快死了,我发烧烧到三十九度。我想吃你做的番茄鱼、手擀鸡蛋面。妈妈——”
吴扬名捂住了豆豆的嘴,让吴妈妈把豆豆抱出去了。
吴扬名接着说:“五一啊,豆豆的话你可别存心里去,她这是在跟你撒娇呢,她鼻炎犯了是真的,可绝没有烧到三十九度。这里一切有我,你千万别担心,豆豆过一会儿就没事了,时间不早了你也休息吧,明早我给你电话,晚安。”
电话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贾五一这才反应过来,冲电话吼:“吴扬名,你个王八蛋,你个狠心贼,豆豆发烧、犯鼻炎,你都不跟我说一声,你眼里除了你的宝贝儿子还有谁?豆豆啊,等着妈妈,妈妈这就回家给你做番茄鱼给你做手擀面,妈妈这就回家搂着你陪着你好好亲你爱你。”
隔壁的保姆睡得正酣,这保姆晚上有听着广东大戏小酌两杯的嗜好。此刻,就是在她头顶敲锣,她在梦中也会以为好戏又开场了。
在这屋子里,贾五一一刻也待不下去,这里的一切都让她厌恶到想逃,她归心似箭,就简单快速地收拾了下衣物出门,招手拦出租车,直奔机场。她要回家,给豆豆做番茄鱼做手擀面,给自己找一张能睡踏实的床,跟夏顶顶、劳佳聚一聚,跟从前熟悉而眷恋的生活来个紧紧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