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五一不管不顾地从深圳“逃”回来,还没搂够豆豆,家里的餐台酒柜博物架还没来得及擦一遍,那张厚实的大床刚刚让她把眼袋睡下去,吴扬名就焚心似火地要带着她返回深圳了。
这次回来,贾五一是做好了再也不走的打算,她不想挺着个大肚子在他乡过那种流窜凄惶的日子,虽然物质上不再窘迫,但精神上的捉襟见肘,心理上的难以承受其重,让贾五一腹背受敌,承受力濒临到了冰点。她翻来覆去想了一百个来回,既然二胎在哪里生都是偷偷摸摸、不得安生,不如在自己家生,生完了该怎么罚就怎么罚,被居委会主任训她接招,社会抚养费该缴多少她认了,只要不再折腾,只要不必上蹿下跳,让她把从前的日子拣回来,她就心满意足了。
可吴扬名不这么想,他当惯了这个家的规划者、领导者,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即将实现的“生子成龙”计划功亏一篑?他常常抱憾自己的起点太低,起步太晚,否则,如今的成就将不可同日而语。现在他有这个经济实力了,他就想高举双手让儿子一出生就出生在“半山腰”,登上人生的巅峰就指日可待,他不能容忍贾五一让他的儿子跟自己一样生在“山坳”里,每一步比别人晚半拍,每一步走得比别人更吃力,这样还不如杀了他!
于是,在贾五一返家进门的那一刻,吴扬名的眼睛都是红的,杀人的心都有,可他明白,现在不是强迫贾五一听他话的时候,更不是吵架的时候,他咬碎牙吞下一百个不高兴,哄着贾五一和豆豆过了几天顺风顺水的日子,等豆豆的鼻炎一好,他就开始说服贾五一跟他返回深圳。这次,他下了血本,公司事务责任细化到每个人,各司其职不得有误,而他陪着老婆去深圳,公司由他遥控指挥,豆豆交给老妈,这样他就可以一直陪到老婆生产完再得胜还朝,夫妻娇子三人行把家还。
面对贾五一要留下来的哀求,吴扬名的脸上是堆着笑的,但态度是不容置疑的,他的语气是低三下四的,但决心是不容撼动的——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我的儿子我做主,谁也别在这事上给我唧唧歪歪,我吴扬名是不浑,但不是不会犯浑,儿子就是我的底线,惹毛了我,谁都别想好过。
贾五一能读懂吴扬名的心思,她含着屈辱服从了。
这一次,贾五一是一步三回头地跟豆豆和婆婆在家门口挥手告别,她不舍得让这一老一小去机场送行,她也不放心。
吴扬名的助手开车在路旁等着,吴扬名把两个大行李箱塞进尾箱。
贾五一哽咽着,摸摸豆豆的麻花辫,捏捏她的脸颊,怎么也看不够摸不够。
婆婆看了有点于心不忍。“五一,要不我再跟扬名说说,你们还是留下来的好,再怎么说我也是他妈,我的话他得听。”
贾五一泪眼一闪,说:“妈,您生的儿子您还不知道,他是八匹马都拉不会来的主儿。豆豆就交给您了,您跟豆豆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别的就听天由命吧。”原本生离的场面,竟然有种死别的哀恸。
回到深圳后,贾五一日益消瘦,出奇的安静,抑郁症、孕期高血压都在悄悄加重。吴扬名指东,她绝不往西;吴扬名温存,她便借故岔开。她已经在心里与他竖起了一堵墙,可惜,一心沉醉在生子梦里的吴扬名丝毫未觉。
贾五一距预产期还有一个月,到了要去做产检的日子。一大早,吴扬名张罗好早餐,才喊贾五一起床。
贾五一抓着吴扬名的胳膊当杠杆,艰难起身,高高隆起的肚子痉挛了一下,抽搐着疼,她“哎呦”了一声,吴扬名紧张地追问:“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肚子疼?”
贾五一淡淡回答道:“没什么,我的鞋在哪?”她的脚早就肿成了法式面包,小腿也水汪汪的,一按一个坑儿,这是怀孕后期的常见症状,她根本没放心上,即便是这几天她每天早上起床肚子总会痉挛几下,也没放心上,不仅没放心上,她连跟吴扬名倾诉一下、撒个娇的欲望都没有。
吴扬名与贾五一整装出门,招了辆出租车,驶向罗湖口岸。在中介公司描绘的“香港生子路线图”上,深圳罗湖口岸成为一个进出香港的重要通道。
到了罗湖口岸,贾五一下车时,觉得两腿又胀又麻,根本用不上力,她朝吴扬名说:“拉我一把,我虚得一点力气也使不出。”
借着吴扬名的臂力,贾五一提气、起身、迈腿,另一条腿还没从出租车上扯下来,惊觉下身涌出一股暗流,她暗叫:“糟糕,又是小便失禁了。”
怀孕期间胎儿变大,从而挤压到膀胱,膀胱里尿液充满时,受到挤压就会造成尿失禁的现象。
吴扬名也见过贾五一出现这种突发状况,出门远一点就得满世界不停找卫生间。此刻,他安慰道:“前面就有公厕,快到了,咬牙坚持一下。”
贾五一拽着吴扬名的胳膊,勉强走了两三步,下身再次涌出一股暖热湿滑的暗流,这一次,她辨别出了它的不同,惊慌失色道:“老吴,不好了,这是羊水破了,孩子要生了,这可怎么办?”
吴扬名一听这话,犹如遭雷击,浑身一震,眼睛珠子差点弹出来了,结结巴巴地问:“你是不是搞错了,明明还有一个月才到预产期的!”
贾五一还没来得及答话,又一大股热辣辣的暗流涌出,浸透了纯棉内衣,顺流下来。
贾五一和吴扬名相视一看,魂飞魄散。
贾五一双手护住肚子,半佝偻着身子,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泪还是汗,哀鸣道:“是羊水破了,宝宝怎么办?快打110,错了错了,120,120,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平躺地面上?这样能争取点时间,等到120来……”
吴扬名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再架到火上烤的样子,整个人面红耳赤,连眼睛珠子都冒红血丝。他掏出手机,飞快拨了120,响了一声就狠狠挂断,他拍了自己脑门一下,心想,吴扬名啊吴扬名,慌什么乱什么,镇定,你要不镇定就完蛋了,这时候怎么能打120?你脑袋是被门夹了还是被驴踢了?等120赶来,把老婆往身后的医院一拉,你儿子就要出生在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辽阔土地上了,什么香港身份证,什么两文三语教育,什么全球一百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免签证,统统与他擦肩而过了,你不能让儿子输在起跑线上,不能让老婆输在这罗湖桥上!只差这短短几百米,你们就过关了,哪怕是生在街头呢,那也是香港的街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啊!
吴扬名以最快捷的速度最明了的语言给仁安医院打去急救电话,他擦擦脑门的汗,双臂架起已经被分娩阵痛打倒的贾五一,艰难地一步一步向前挪。
吴扬名给贾五一鼓劲打气,说:“老婆啊,仁安医院的救护车已经朝咱们这儿开过来了,咱咬牙过了这一关就打了场胜仗!来,迈脚,先迈左脚,对,再迈右脚。有我呢,你不用怕,咱九十九拜都拜了还差这一拜!”
贾五一的脚像踩在棉花堆上,身体在打摆子,咬牙撑着,一用力,下身的羊水就汩汩流出。但是她明显察觉到,羊水没有之前的流量多了,应该是胎儿的头下降挡在宫颈口的原因,宫缩一阵比一阵猛,一阵比一阵紧,宫口已经开了!
贾五一哀求道:“老吴,我实在走不动了,求求你,让我回去生孩子吧,再不生,可就真来不及了!求求你,不为了我,也为了孩子,孩子不足月,羊水也不多,再撑下去孩子就缺氧了!老吴,我求求你,别再想那些没用的了,只要孩子健康平安地出生、长大,比什么都强啊!”说着,她的身子就往下滑,一双眼睛里全是泪。
吴扬名已经急红了眼,贾五一肚子里的儿子缺不缺氧,他不知道,他的大脑现在已经缺氧!他从搀扶着贾五一变成拖着贾五一,手指前方说:“五一,算我求你了,我给你跪下都行,你咬牙往前走走,也就一百多米了,过了桥咱儿子可就是香港公民了。五一,我求求你!”
贾五一此时已经说不上话,喘着粗气一个劲儿地猛摇头,身子往后挣,此时她已经完全看穿了吴扬名的心思,他就是要她死,也要离开这坐桥,死在香港。他不能赌输,不能失败,不能让她把儿子生在这儿!意识到这一点,贾五一的心彻底凉透了,如若不是豆豆的音容笑貌及时浮现在眼前,她想眼一闭两腿一伸,什么都不管了!可她不能,豆豆还在家等着妈妈念着妈妈,想到这儿,母性的本能驱使她向大后方一寸一寸爬去……
吴扬名见贾五一已然与他背道而驰,知道多说无益,他只能争分夺秒过了这一关,只要儿子无恙,事后或杀或剐,他甘心任贾五一处置了。
此时,有热心的过关者上前问询,吴扬名三言两句打发掉,有警察朝这边张望过来,走着走着接到肩上寻呼机呼叫,朝反方向走去……吴扬名拖起贾五一往前走。
贾五一拼命挣脱,可是因为他们的力量悬殊,她这样做只是徒劳。她的脚下,羊水蜿蜒着流出,划出一条银亮的水线,虚虚实实、断断续续地划了十几米,这条线渐渐变成了水红色、银红色!湿发糊了贾五一满脸,一股从内爆发的剧痛彻底把她撕成碎片,她惨叫道:“不行了,我要生了,我要生了,宝宝生出来了!”
吴扬名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捧着贾五一的头摇晃,说:“五一,你再挺一挺,这就过桥了,这就过桥了,再给我三分钟时间,哦不,两分钟,一分钟,咱们马上就过桥了!”
警察往这边奔来,路人们自发地面朝外圈起一堵人墙,人墙内的贾五一正悲痛地哀嚎着。
吴扬名瘫软在地上,还望着罗湖桥,嘴里喃喃重复道:“只差一步啊!一步啊!”
随着一声娇弱的婴儿啼哭,这场荒唐的闹剧,划上了沉重的休止符。
还是这个时刻,还是产房,还是孕育的话题。已经过了预产期五天的夏顶顶被推进医院产房,她的胎盘有些老化,其中一个宝宝还有脐带绕颈。她身体的阵痛已经开始,但并不明显。
医生为夏顶顶做了两手准备,能顺产则顺产,否则再剖腹。夏顶顶听从医生的建议,自然分娩,爱挑战的她愿意经历这场冒险的旅程,她不想错过孕育的每一个环节,哪怕是疼痛的。她觉得,即便要经历分娩的疼痛,日后回想起来也是值得的也是幸福的。让夏顶顶没想到的是,向杨坚持走进产房做陪产老公。
医生在做全身消毒,护士在做药物、器械准备,夏顶顶和向杨因此有了一点点宝贵的倾谈时间。
夏顶顶握着向杨的手,低声说:“傻瓜,你进来干吗?我一个人受苦受罪就够了,你为什么要来当垫背的?”
向杨用力攥了攥夏顶顶的手,回应道:“笨蛋,你真的想把我扔外面吗?你想急死我吗?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出息,有我陪着你,别说是生孩子了,就是上战场,你都不怯阵。”
夏顶顶问出了一直以来她最想问的话:“向杨,趁这会儿没别人,咱俩交交心,你是不是觉得我这金龟女太重利轻情,好大喜功,什么事都喜欢拿钱去摆平?因为我比你赚钱多,自认为对婚姻的贡献大,时时处处压你一头,让你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所以,徐兰儿的弱势和小鸟依人才会对你产生诱惑力?”
向杨羞赧中不无疼爱地捏了捏夏顶顶的鼻翼说:“都这时候了,你还扯这些有的没的,你这个脑袋瓜子里到底装的什么啊?搞不懂!你说得对,一开始我是能理解你这金龟女的脾性,被你呼来喝去时,被你奚落调侃时,被你金钱上的优越感给打倒在地时,我伸伸脖子,咽了,自己给自己做心理辅导:向杨,你爱这个女人就得爱她的全部,哪怕是接受哪怕是忍受,就这么一个单薄的小女人,工作上拿自己当男人使,回家拿自己当女人用,你得允许她当那么一会儿东方不败吧,不然,她就不是女人是女神了,要让你这个大老爷们置换到她的位置上,不出三个月,你就从人夫被炼成人渣了!那会儿,我就是这么三不五时自说自话的,可是,架不住这种负面情绪的日积月累,你一直‘重拳出击’,我总是‘接招受力’,再加上你把孕事中的无名火有意无意地撒到我头上,我有时候真的快要爆炸了。徐兰儿是用与你截然相反的魅力吸引了我,但那只是一时的。一时的迷失过后,我更清楚什么才是自己最珍惜最渴望最重要的,徐兰儿的出现,根本不具备瓦解我们婚姻的力量,相反,她让我警醒让我彻悟,让我对这桩婚姻更加执着。”
夏顶顶伸出手,抚摸着向杨的脸庞,说:“上个月,在文化局的小剧院,你们组织的那一场艺校师生义演,我悄悄去看了也捐了钱,看着你台上台下的张罗,嗓子喊哑了,一脑门的汗,还被舞台边的一棵道具树给绊了一跤。可是所有人都听从你的指挥,大家吃凉盒饭也能吃得热火朝天,山区接受捐助的学生代表被你扯上台,那孩子慌得不敢看台下,从头到尾就盯着你的脸,一脸的崇拜。我就知道,我错了,我应该比他们更崇拜你更维护你更理解你,金钱不是衡量成功的唯一标准,你的付出,价值和意义更大。看完那场义演,我就想找个机会跟你忏悔,可是,我就是放不下面子,那就这会儿忏悔吧,现在我都丑成这个鬼样子了,也不怕再丑陋一点了,还有,我怕万一出不了这个门,将来没机会亲口跟你说对不起。”
向杨堵住夏顶顶的唇说:“胡说,我们两个人进这个门,一家四口出这个门,谁也不准说丧气话,不然,家法处置!”
他们正说着私房话,护士走过来,遵医嘱给夏顶顶打了一针宫缩针,就这么小小的一针,十几分钟后夏顶顶出现了强有力的子宫收缩,她疼得整个人几乎从产床上弹起来,似乎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往她骨头缝里钻,骨架和太阳穴差点爆裂!
夏顶顶的手掐进床帮,眼睛珠子快要弹出来,嘴唇咬破了,疼得想撞墙。
向杨看不下去了,胳膊一横塞进夏顶顶口中。“顶顶,你嘴唇已经破了,可别再咬着舌头。来,咬我的胳膊,要疼,我陪着你一起疼!”
又是一阵强烈宫缩来袭,魂飞魄散的夏顶顶根本听不到向杨的话,大脑也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一张嘴咬在了向杨塞过来的胳膊上。
向杨一攥拳头,头一昂,疼得直打哆嗦,但那只胳膊,依然横在夏顶顶口中,被咬出了一圈血印。
阵痛过去,就是短暂缓冲的宝贵几分钟,夏顶顶抚摸着向杨胳膊上的血印,掉了泪,说:“啥爱不爱的,哪对夫妻还把爱挂嘴边上,婚姻就是把两个人的命栓到了一起,你好了我才能好。等我生了孩子出了院,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婚前协议撕个粉碎,让它见鬼去吧!”
向杨跟夏顶顶的手十指交握。“老婆,加油,我挺你。”
医生打断他们的话:“说话消耗体力,有话等生完孩子再说。你现在宫口全开了,孩子已经露头了。加油,再努把力,孩子马上要出来了!”
这是漫长的一天,这是挥汗浴血的一天,这是疼痛与幸福交织的一天。在这一天里,向杨跟夏顶顶的心连在一起手握在一起,他们总结过去展望未来,他们在孕育这个突破口上成熟壮大,他们有了前所未有的信心与勇气,要相偎相依走下去。
两个男宝前后相差五分钟顺利娩出,向杨亲手剪断两个男宝的脐带,剪的时候,他的手很稳但心在抖,这是拥抱幸福的战栗。
随着宝宝临盆的嘹亮啼哭,夏顶顶觉得自己破茧成蝶了,她接受了一个多重性格的自己。她学会跟向杨好好相处,用心擦去附着在婚姻表面的尘垢,手里握着闪闪发光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