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贾五一背着环保袋提着一只大号保温桶,推开病房门。
病床上的夏顶顶,罩在面口袋般的蓝白条病号服下,虚成了纸片人。她的床头垂着吊瓶,她原本就尖尖的下巴这下子成了锥子。夏顶顶瞧见表姐进来,挣扎要起身,被贾五一一把按住,说:“快躺好,起猛了头晕!”
夏顶顶乖乖地躺回去,瞅着表姐放下保温桶,打开盖子,一勺一勺盛热腾腾的鸡汤。
贾五一就是白娘子、刘慧芳和田螺姑娘的综合体,一副慈眉善目的菩萨像,利落清爽的短碎发,衬衫纽扣永远系到下巴,内衣永远是纯棉的,拿老公永远当上帝伺候着,跟婆婆处成了母女,凡是跟贤惠沾边的事,她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
贾五一转动床头另一端的升降杆,询问:“怎么没人留这儿陪你?”
夏顶顶抬起扎着针头胶布的手指,冲门外一指,说:“爸妈昨晚熬了一夜,今天中午我才把他们苦劝回家,向杨爸妈昨天今天都来看过我,向杨刚刚送他妈下楼了,你们没碰上?”
贾五一扶起夏顶顶,把移动餐桌推过来,看着夏顶顶喝鸡汤,不无惋惜道:“我买的土鸡,砂锅熬了三四个钟头呢,赶紧趁热喝。你好端端的怎么就小产了?是婚礼上累着了,还是你跟向杨在床上太欢乐动了胎气?你可真是受了老罪了,小产比月子更要注意调理,不然将来是要落病根的。”
夏顶顶被碗里滚滚鸡汤熏出了满眼雾气,张了张嘴,却没吐出一个字。
昨天的婚礼上,夏顶顶的下腹绞痛平息了两家父母的争姓风波,向杨以为这是夏顶顶的锦囊妙计,当他看到夏顶顶手掌的猩红血迹时,整个人的三魂七窍吓丢了两对半。
当夏顶顶被送进医院时,血流不止,已见胎囊堵塞颈口,流产在所难免。经检查,仅有部分妊娠物排出,尚有残留物在子宫腔内时,需立即进行清宫处理,这约等同于让夏顶顶去鬼门关走了一遭。
手术室外,两家父母连同向杨,焦灼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夏妈妈不得不服下救心丸,向杨妈愧悔得想撞墙,向杨在手术单上签字时,男儿泪当即就模糊了眼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顺利完成,夏顶顶被推进病房,大家围着病床上的夏顶顶忙成一团。
护士在门口问:“谁是夏顶顶的丈夫?跟我去医生办公室一趟。”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向杨没有径直回病房,而是跑到楼梯拐角处的通风口旁,一支接一支地狠狠抽了三支烟,等内心的波涛汹涌平息成深潭后,这才折转回了病房。
晚上,等病房里只剩下向杨和夏顶顶时,向杨才阴沉着开了口:“顶顶,咱们既然做了夫妻,就需要坦诚以待,有些事你必须告诉我,只要你跟我实话实说,我保证只问这一次,以后永不再提。”
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之役的夏顶顶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但是一向大事到了他那里就变成小事、小事到了他那里就没事的淡定帝向杨,说出这话时,语气竟有些凝重、纠结、迫不及待,让夏顶顶不能不回应。
夏顶顶弱弱开口道:“什么事急得火上房?等回家再说也不迟。”她望着困兽般焦躁、彷徨的向杨,她和他只隔了病榻上一条薄薄棉被,却隔去了很多熟悉的欢愉和相知,她第一次觉得他们隔了那么远。
向杨烦躁地打断夏顶顶,说:“不行,多等一分钟对我来说都是煎熬,我现在就想知道,必须知道!刚才医生把我找去,跟我说了手术情况和注意事项,还说你曾经有过早期流产史,大概找的是不正规的黑诊所,手术操作不规范造成了你子宫内膜基底层受损,如果现在不及时治疗,将来还有可能不孕!”
这话像一记铁锤,重重地砸向夏顶顶的胸口,让她五脏俱裂,刚刚在手术室经历的剧痛卷土重来,让她难以招架。
她痛苦,自己怎么这么命苦,刚刚失去一块骨肉,就被宣判以后可能要永远失去做妈妈的资格;她痛苦,一向对她百依百顺的向杨,突然变成了陌生人,他眼睛里的怀疑和冷漠如同一把最凌厉的手术刀,割向她的心尖;她痛苦,原来每一份年少时的轻狂无知,都得用生命这一沉重代价来偿还,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谁也逃不掉。
一阵眩晕袭来,夏顶顶犹如搭乘过山车般头晕目眩。她不知道那段艰涩往事怎么说才不至于越说越错,那块已经痊愈的伤疤如何揭开才不锥心洇血,从何说起才能让向杨受到的伤害降到最低,让彼此直面的尴尬最少。
夏顶顶虚弱地问:“能给我口水喝吗?”
向杨拈起一根棉花棒,探进口杯沾湿,复又轻轻滚动在夏顶顶干裂的唇上,继而,才扶起夏顶顶,给了她一小口水喝,只一小口。
虽然向杨心头有一百个不爽,但刚才的医嘱他还是听进去了。这一个小小的细节,足以滋润了夏顶顶皲裂的心。
夏顶顶稳稳神,用千帆过尽的口吻淡淡开口道:“ 其实,这是一个很俗气的青春故事。当年,我是大学文学社的积极分子,他是校篮球队队长,我们都是活跃人物,再加上青春那包酵母的激发作用,我们恋爱了。年轻时,我觉得爱是复杂的,性是简单的,于是,被爱冲昏头脑的我和他一起犯了错。当我得知自己怀孕时,惊恐和羞耻迅速击败了理智,我抱着用纸包住火的心态,去药店买了堕胎药,那几天躲在出租屋里度过了地狱般无依无助的生活,我本以为能度过这一劫,哪知我的下身一直断断续续出血。不得已,我和他遍寻电线杆子上、楼道角落里的人流广告,挑了一个偏僻家属区住宅楼里的所谓诊所,做了清宫术,当时我疼得差点把牙咬碎了。从那以后,这抹伤痛成了横亘在我和他之间的雷区,彼此心中都有怨言戾气,我们经常吵闹冷战。大四实习期时,我们渐渐疏远,毕业后各自奔前程找工作,这点小儿女情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我为他受了这么多罪,可悲的是,连一个正式分手都没有,真是荒唐。可是,谁在青春年少时没有荒唐过呢?我就不信你向杨的青春期就是一张纯白的A4纸!”
自始至终,向杨都没有打断夏顶顶的话,等夏顶顶停顿下来,他才抬起头问:“他叫什么,现在在哪儿?”
夏顶顶抬头看了看所剩无几的吊瓶,幽幽地答:“你要是不问,我都忘了他叫什么了,看来,最强大的永远是时间。他叫江一航,有人说他出国了,有人说他去了香港,也有人说他继续读博了,具体情况我真不清楚。你知道我的秉性,我是个凡事喜欢往前看的人,我不喜欢回头。按铃叫护士拔针吧,我想好好睡一觉,等睡醒了,你要跟我离婚还是怎么着,我都随你。”
说完最后一个字,夏顶顶不等向杨作答,如一只回巢的倦鸟屈身缩回被窝里,面朝里侧,沉沉闭上双眼,她累了倦了,需要好好睡一觉,这样醒来才有力气面对一切解决一切,哪怕是暴风骤雨,也不畏惧。这就是金龟女夏顶顶,该来的绝不推,该舍的绝不躲,如竹,柔软,而坚强。
这一觉睡得踏实,一觉醒来,夏顶顶就看到贾五一那双忧心忡忡的眼睛。
当年,在这个城市上大学的夏顶顶,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表姐,所以,贾五一对那件往事知道些,怪过她骂过她,然后还是给她炖鸡汤嘱咐她不能碰凉水晚上又给她加床被子。
想到此,夏顶顶趁着这时候没别人,把自己的病情还有昨晚跟向杨的摊牌,跟表姐和盘托出。
贾五一听着,时而皱紧眉头,时而啧啧叹息,安慰夏顶顶道:“顶顶,别瞎想,我看向杨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男人,他平时心里眼里都装着你,是个厚道人。你好好养身子,出院后好好跟他过日子。”
夏顶顶握住贾五一的手,说:“姐,你不知道我的心思,我是不想拖累向杨,向杨家三代单传,我可不能让他成了他们家的罪人。”
贾五一不爱听这话,语带责备道:“谁说你不能生?医生也只是说可能、大概,那就说明你还是有大把机会嘛!姐认识一个不错的老中医,当年我就是吃了他给开的中药,才怀上豆豆的。有姐在,你别怕。”
夏顶顶又想起什么,赶紧嘱咐表姐:“姐,这事你知我知,你可千万别告诉我爸妈,他们要知道了,还不得愁死,那我可成千古罪人了!”
表姐点头应允道:“我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这事他们知道也帮不上忙,要是知道了只会白白操碎心。放心,姐的嘴带锁头的。”
她们说得投契,夏顶顶的心宽慰了一多半。这时,门被推开,走进一人,拉着一只灰色行李箱,留着清汤挂面的直发,鼻梁上架一副细框近视镜,白皙的瓷娃娃肌肤上撒了几粒淡淡的雀斑,从头到脚的知性美女范儿,她就是夏顶顶的闺蜜——女硕士劳佳。
如果说夏顶顶是一把火,贾五一是一潭水,那劳佳就是南方嘉木,恬淡,隐忍,厚积薄发。
夏顶顶瞥了眼劳佳的行李箱,顺口问:“又去看你的宝贝疙瘩了,这是刚回来?”
因为劳佳跟着夏顶顶去贾五一家蹭过饭,贾五一也被劳佳和夏顶顶拽着逛过街、做过SPA,而且豆豆常去劳佳上班的市图书馆借图书,所以,她们三个就是首尾遥相呼应、取长补短的女人帮。
劳佳也跟着夏顶顶喊贾五一:“姐,你什么时候来的?我进门就闻到鸡汤香味了,肯定是姐做的,我能蹭一碗喝不?”显然,劳佳想回避夏顶顶的问题,她不想在这个坎上谈及自己的敏感话题。
这时,劳佳的手机响了,她扫了一眼号码,立刻踱到窗台,刚才还张惠妹般的声线突然转换成林志玲的,细了,柔了,甜了,脸上表情从一朵锵锵玫瑰幻化成柔软的康乃馨,说:“喂,小美妞,我是劳佳阿姨,我们刚刚分手,你就又想我了?来来,亲一个!”
手机里冲出一个说话如吃枪药的男声:“劳佳,是我!告诉你多少遍了,少打美美的主意。你要是再敢偷偷来找美美,我们全家就移民澳洲去,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劳佳那张花儿一样的脸,顿时萎靡颓败下去,她啪地挂断手机,嫌恶得连一个字都不愿跟对方吐露。
夏顶顶从被角探出手,攥紧劳佳冰凉的指尖,贾五一摩挲着劳佳的后背,一脸的心疼。贾五一是当娘的人,夏顶顶刚刚失去腹中骨肉,她们都知道劳佳再不能去看望美美,这对她的打击无异于2012末日论的成真!
劳佳的泪珠早已像断掉的珠链,扑簌簌滚落面颊,她斜倚在贾五一怀中,喃喃哀怨道:“姐,做个女人怎么就这么难,你都不知道,每次我看见你家豆豆就想起小美妞。豆豆喊你妈,把我给眼馋的哦。我心想,什么时候小美妞能喊我一声妈,就一声,我死也瞑目了!”
贾五一翕动鼻翼,颤声说:“佳佳,我也是个当妈的,哪能不知道你心里的委屈,为了美妞先忍他这一时。美妞是你身上掉下的肉,早晚会喊你妈的。”
夏顶顶的爆炭脾气已经上了头,她抢过劳佳的手机要拨打那个号码。“我还不信了,这个陈强就这么‘强人’,亲妈去幼儿园看自己的亲生女儿,触犯了哪条家规国法?就是告到联合国去,丢人赔钱千夫所指的也是他!他这种卑鄙龌龊的男人,早就该被老天给收了。劳佳,我这就跟你出去,就不能惯着这种衰人!”
贾五一知道这事张扬开了,对劳佳是再一次的伤害。眼见表妹这么冲动,她劈手夺过夏顶顶手中的手机,说:“顶顶,你就别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了,这事能公开吗?美美知道了会怎么样?劳佳现在稳稳当当的工作和生活十有八九会因此被打乱,即便她赢了陈强赢了官司,恐怕以后也要移民非洲了,你希望咱们以后跋山涉水去探望劳佳?”
夏顶顶反驳道:“如果劳佳要为这件事愧疚地移民非洲,那他陈强这个罪魁祸首就该移民火星上去,永远不准再踏进地球半步!美美现在还小,是可以瞒住她,可她早晚有一天要长大,与其让美美从别人嘴里听到那些添油加醋的话,不如让劳佳亲口告诉她这件事的始末。美美是劳佳的骨肉,血浓于水,她肯定能理解妈妈的,至于其他围观者,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浪费的可是他们自己的唾沫星子。劳佳要过不去这一关,别说别人,她怎么面对自己,怎么面对今后的恋情和婚姻?”
贾五一急得直跺脚,说:“我的小姑奶奶,你就少说两句吧,劳佳现在这状况,不适合做任何选择。你给她点时间,让她缓缓,让她自己拿主意。说到底,我们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才是唯一的承担者。”
夏顶顶愤愤地用力一拍床铺发泄,牵扯得头顶吊瓶一阵乱晃,手背发疼,让她直吸溜嘴。贾五一赶紧按住她,仔细端详她的手背,幸好没跑针出血,不然麻烦大了。
夏顶顶道:“都三年了,别人不知道劳佳这三年是怎么过的,我知道!她胸口一直压着这盘石磨喘不过气来呢,她要不赶紧解决这事,我真怕她有一天,有一天还会像我当初遇见她那样,站桥上往下跳呢!”
两人的争执让劳佳头痛欲裂,夏顶顶最后这句话像绣花针钉入她的耳膜里,桥,什么桥?是了,是一座灰蒙蒙的长得通往地狱的桥。那天刮的是西北风,吹得人睁不开眼,从桥上望下去,凛冽的海水宛如一张血盆大口,人纵身跃下,它一个卷舌,一咂摸嘴,须臾就恢复原貌……
四年前,拿到经济学硕士文凭的劳佳,在区重点中学任教,与学生与课本打交道的日子是单纯而快乐的。那时候的劳佳,纤瘦高挑,素面朝天,衣着普通。虽能瞧得出天生丽质,但充其量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把这块外表无华的璞石精雕细琢成一块熠熠瑰宝的人,是陈强。
那年秋季,开学典礼上,校长身边坐着一位四十岁上下、颇有学者风度的来宾,他就是陈强。他早年弃文从商,后来不仅活跃于房地产界,更是个慈善家。校长慷慨激昂地代表全校感谢陈总斥资为学校盖了一栋实验楼。为聊表心意,全校师生要送上一面锦旗,代表全校师生献上这面锦旗的正是劳佳。陈强接过锦旗时,劳佳那天然去雕饰的活力微笑,像一泓清泉灌进陈强那颗中年男人的心。
典礼后的茶话会,晚上的便宴,陈强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蜻蜓点水般落在劳佳身上。稍后,陈强又捐助了图书和体育器材,对这个学校做出越来越多的义举,让他义不容辞地成为全校师生的恩公和大英雄,根据代入公式,他自然也成了劳佳的恩公和大英雄。
教务主任办公室,劳佳抱着会考成绩单敲门而入。此时陈强正问主任,他有个朋友想找个出色的英语家教,托到他这里,他却犯了难。主任抬手一指劳佳,力荐劳佳,告诉他劳佳辅导的学生曾在市英语演讲赛上夺冠,找她准没错。
陈强立刻以有眼不识金镶玉的惭愧之色恳请劳佳应了这差事,并允诺报酬从优。一个是顶头上司,一个是学校的恩公,劳佳没有拒绝的理由,更何况,陈强口中所说的丰厚报酬正可以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劳佳英语出色、体健貌端、追求者众多却一直单身、有个糖尿病晚期的老爸、家底菲薄,这些情况陈强早就了如指掌,就连这个机会也是他伺机守候来的,他就是那种要么不做,要做就百密而无一疏的男人。
周末,劳佳如约而至,来到了近郊一处小区。她敲开15号3楼东户,开门的正是陈强。陈强为她沏完茶后,劳佳好奇地问:“学生在哪里?”
陈强一笑,说:“我就是学生,老师好。”
接下来,不外是,一个正是最成熟时期的男人,与一个正当最好青春的女子,擦出了情感的火花。
陈强温柔、细腻、体贴,从无盛气凌人,不但把这套两室两厅送给劳佳住,还雇了个司机专门接送她上下班。
当劳佳第一次在陈强身下绽放如花时,她就豁然明白了,抛开那两段不咸不淡的校园恋情,步入社会的自己为什么一直对校园内外年纪相仿或者正处在奋斗期的年轻男子感兴趣,正是因为自小家境的贫困,因为父亲床下那摞比英汉大词典还要厚的病历单。她一直以为爱情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她要不起,那些年轻男子也给不起。但是陈强不同,他有能力有魄力,什么都愿意给她和她的父母。这男人虽已四十六岁,但走大街上看上去也就四十岁,在床上至多二十五岁,他给了她父爱和夫爱。这个男人于她,是伯乐是知己,是领路人是雕琢者,他的种种恩情,让劳佳毫无退路地沦陷。后来,劳佳得知陈强已婚多年,膝下却连个一男半女都没有,是陈夫人患有不孕症。
床下的陈强,谦谦君子一枚,什么事都顺着劳佳,一上了床,他就变了副嘴脸,每一回都像是最后一回,恨不得把自己掏空了榨干了给劳佳,哪怕留有一丁点剩余,陈强都觉得羞愧难当,对不起劳佳。
劳佳不是欲女色妇,不觉得陈强非得这么以色事人,可她架不住陈强每次都英勇就义般地前仆后继。她感动啊,觉得陈强这是真爱自己,不然能这么不惜身体地讨好自己嘛。
有那么一天清早,劳佳起床就觉得眩晕,心突突乱跳,牙刷刚蹭着牙,一阵阵犯恶心,干呕了几下,眼圈都憋红了。她突然想起什么,转身进卧室看着台历,数例假晚来的天数,数完就跺脚,八成是怀孕了!
劳佳像个小偷被当场抓了现行般给陈强打电话。“老陈,我可能怀孕了。”
电话那端的陈强,一口粗气喷扑在话筒上,震得劳佳耳膜嗡嗡响,她赶紧解释道:“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你放心,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下午就去医院。”虽然劳佳是认真地在跟陈强谈恋爱,但以她女硕士的智商和情商,她知道中年已婚男人的情感游戏规则是:绝不能逼他离婚,绝不能拿肚子里的孩子要挟他。但她不想失去孩子,更不想失去一个有能力爱她且有能力让她承担起家庭重任的男人。
陈强大喘气之后,惊喜喊道:“你就待在原地别动,我这就赶过来陪你去医院做检查。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礼物,一定要珍惜!我不会亏待你的!”
劳佳有点傻,陈强的答案是出乎她意料的。她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这个男人。这场爱情,一直由他做庄家。
劳佳拿着孕检报告,自己已怀孕六周左右,胎儿发育优良。
第一次,陈强当着众人惊喜交加地吻了劳佳,这却让劳佳有种不详的预感。
回到家,陈强就作出一条条指示,让劳佳立刻辞职开始养胎,要请一个专业护理员,让劳佳的膳食营养、适度运动、科学胎教和安全措施都必须全面到位……说到动情处,陈强面泛红光,手势有力,那阵势不亚于他的房地产公司进入全球500强。
劳佳面有难色问:“我父母那里怎么交代?工作说辞就辞,同事该怎么议论我?这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准生证、接生医院、上户口等问题我怎么一个人面对?”
陈强赶紧掏出一张十万元的支票,递给劳佳,说:“这是给你父母的生活费和医疗费,学校的事我替你解决。这几天你回趟老家看看父母,把钱给他们,等肚子大起来你就不方便回去了。怀孕的事先不要告诉任何人,我这就回家跟家里那位谈离婚的事。你也知道,家大业大,我跟她毕竟又是十七年的夫妻,离婚是个艰难的过程,但你要相信我。你的任务是好好照顾肚子里的宝宝,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劳佳经过复杂的心理斗争,还是从了陈强。就是陈强说要给她和肚子里的孩子一个名分,即使现在她有天大的委屈也会承受。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不久后,劳佳生下一个五斤八两的女儿,叫美美。
虽然陈强一直渴望要个儿子,但看到女儿俊俏的小模样,立马就投降当了名慈父。
满月当天,陈强抱着美美去照相馆拍照,劳佳本要跟着去,陈强笑她月子里不能受风寒着凉,让她待在家里,他们去去就回。
这一去,从日上三竿到月上枝头,父女俩再也没有把家还。
劳佳打陈强手机却是关机,打司机手机也是关机。劳佳报警的心都有,拨110拨了十几遍,却没有一通拨通的,电话通了怎么跟警察说?她跟陈强那种上不了台面的关系,怎么往台面上摆?再说,如果只是虚惊一场,父女俩平安无事回来后,陈强会不会怪她神经质兼得了产后抑郁症?
劳佳就这么望眼欲穿地枯坐了一整夜,给陈强和司机的电话打了上百通。到了白天,司机才找到她家,不过就他一人。
劳佳抓住司机的胳膊问陈强父女俩在哪儿,出了什么事。
司机面无表情地递给劳佳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二十万的支票!司机拿出一只袖珍录音机,里面传来陈强冷酷的声音:“劳佳,我带着美美回家了,回那个原本属于她的家。我和妻子会给美美最好的生活、最好的教育、最好的前程。我和妻子感情很好,想要个孩子一直是她的心愿,她对你很是感激,特奉上二十万聊表谢意,谢谢你成全了她当母亲的愿望,希望你今后不要来打扰美美的生活。当然,这是为了你好更是为了美美好,再见。”
劳佳听完懵了、呆了,这是什么狗屁话?他带着女儿回家了?那这里是什么?偷欢场所?受孕基地?陈夫人感谢她这个代孕妈妈?她堂堂一个女硕士就那么下贱到去给富有而不孕的贵妇当代孕者?劳佳早有耳闻代孕是“朝阳产业”,从吧女到硕士,代孕者供不应求,可她劳佳不是,从来不是!如果陈强不是拿爱情说事,不是拿物质聊表真心,她不会上他的贼船,即便上了贼船,即便怀孕了,如果他把实情告诉劳佳,哪怕人流、吃药、滚楼梯,劳佳都愿意去做,绝不可能走到代孕这一步!
劳佳让司机再放一遍录音,听着听着,她像匹受伤的母兽冲上去,撕扯着司机,此时,她把司机当成了陈强!
司机躲闪着,尽力保护自己的同时也避免伤害她。
悲愤欲绝的劳佳抛下司机,胡乱抄起一把椅子,把家里能砸的都砸了个稀巴烂,飞溅的瓷器碎屑割伤了她的脸颊手臂,乒乒乓乓的巨响惊动了四邻。她疯了,被摘了心头肉的女人,已等同于行尸走肉。
直到整个屋子里在无可砸之物,劳佳这才收手,穿上外套出门,她要去公司找陈强,讨要女儿!
司机好心好意拦住她,说:“劳佳姐,端人家的饭碗受人家的管,有些话我本不该说,可实在忍不住,我刚刚见过美美了,夫人很小心地抱着她,亲自喂她喝进口奶粉。美美没受什么罪,你放心吧。大道理我也说不出来,你一个女人家,要好好保重。”
劳佳回头,说了声谢谢,眼泪又滚了下来。她感谢这个年轻的司机小弟,给她透露了一点点美美的消息。
劳佳去了陈强的公司,刚进大门就被保安拦住,她要往里冲,几个保安就把她架了出去。她跑到陈强大宅,大宅门口赫然贴着“吉屋出售”的字样,她去问门房时,门房告诉她,夫人早就做了搬迁的准备,他们又不止这一处宅子,至于搬到哪里他就不知道了。
心灰意冷的劳佳深一脚浅一脚地信步游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城南大桥上,望着脚下的黑水暗流,她在做跟这个世界最后一次的交谈。
当她还被人唤作小女孩时,她认为男人只分好男人和坏男人,如今她已经是个有准则的女人时,才彻悟男人只分小男人和老男人,小男人是部哈利波特,而老男人充其量是部情色大片。
可惜,当时的她年轻、自负、天真,阅男人甚少,认定如果一个男人日理万机却记得你爱吃的零食,横眉冷对手下若干员工偏陪着笑脸任你发脾气,这就是爱,这就是好男人。其实,这不过是男人的狡猾伎俩和猫戏老鼠的障眼法而已,深谙此道的,往往都是中年已婚男人。
劳佳渐渐明白,当女孩成长为女人,在一段段感情里摸爬滚打之后,会发现爱自己比较多的中年已婚男人自私自利,深谙你的身心、G点,却从不肯坦露他的死穴,把自己当成一部情色大片里的男主角。只是这世上任何一份历久而弥坚的感情,都没有现成的便宜可捡,从无知无畏到你侬我侬,从殷殷付出到互相扶持,从千回百转到修成正果,一步都少不了。这世上能捡到的,不是便宜,而是亏。
劳佳打算纵身一跃时,有一双臂膀突然死死抓住她,这人就是夏顶顶。
夏顶顶本与朋友在这里约好见面,一起去拜访家住桥西的一位老师。可她左等右等“迟到大王”朋友,发现有个神色异常的女人伫立桥头半个多小时了,说不准要出事,这才一步步悄悄朝她走近。
抱紧劳佳的夏顶顶破口大骂:“你个蠢女人,有啥想不开的要寻死,为情,为钱,还是为工作?只要你好好的,这些都唾手可得。你要是死了,你父母咋办?他们可要背着女儿枉死的阴影过活!你有孩子有宠物吗?把他们抛下你会死不瞑目的!你真是蠢到家了!我可是听我的法医朋友说了,死因不明的人可是要开膛破肚做尸检的。你一花容月貌的女子,死了还得被解剖成丑八怪,你对得起自己吗?这里下游就是一个村庄的生活用水区域,你死不要紧,还要污染成百上千人赖以生活的水源,你死得起吗?”
夏顶顶病急乱投医,想起一出骂一出,就怕劳佳不为所动。不知道夏顶顶骂了多久,劳佳回身抱紧她,“哇”的一声哭出来。
此时,围观者已经里三层外三层,不少人举起手机拍照,有人窃窃私语:“这对拉拉的真挚爱情好感人哦!”
自此,劳佳与夏顶顶成了莫逆之交。
劳佳卖了那套房,把房钱和那五十万一并存进银行,她不敢在父母面前透露半个字,父亲的病情已经到了长期住院的地步,她付医药费,也是一小笔一小笔往外拿,生怕一次性拿出来多了,父母起疑心。父亲那个脾气她知道,清高耿直一辈子,如果代孕这事被他知道,能活活把他气死。
半年后,劳佳拿着硕士文凭被应聘到一家外企的人力资源部做了经理助理,埋头做事不问是非,一有空闲就四处悄悄打听美美的下落。皇天不负有心人,一年之后,劳佳寻到,陈氏夫妇带着美美去了邻市生活,美美在一家国际幼儿园上蒙氏班。每个月去邻市的幼儿园,隔着铁栅栏远远探望一次美美,成了劳佳最迫切的盼望。
一阵手机铃响,打断了劳佳对那段悲催往事的回忆。
是贾五的手机响了,她一接听来电,电话内容非同寻常,她抄起购物袋,就往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