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五一家门外,夏顶顶擂鼓般擂着防盗门。
夏顶顶已经在门外耗了二十多分钟,起先是摁门铃,摁了等于白摁,根本没人应,她改敲门,敲了一会儿,躁了,由敲改擂。她知道,贾五一就在家里。夏顶顶的嗓子开始冒烟。“姐,给我开开门吧,天大的事有我呢,我给你做主,你先开开门。哎呦呦,我的脚都抽筋了。”门里依旧没人应。
三天前,夏顶顶打电话找表姐贾五一,原本是想咨询一下,小产后的这个“小月子”该怎么做,可得到的回应是“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表姐的手机历来二十四小时开机,就是为了方便老家的父母随时有什么事都能联系上她,青天白日的关机,这还是头一遭。
一连三天,贾五一的手机都是“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凭直觉,夏顶顶觉得表姐家应该发生什么事了。打姐夫吴扬名的手机,倒是通了,就是他一张嘴就跟电话线路出故障似的,那叫一个支支吾吾,他说了跟没说差不多,她听了跟没听到差不多。
这天上午,向杨上班,婆婆出门买菜,公公夹着棋盘去公园,夏顶顶悄悄出门,直奔表姐家。
虽然贾五一不开门,但夏顶顶肯定就在家里,门口垃圾袋里的菜叶饭渣还是新鲜的,这说明她昨晚还给豆豆做过晚饭,小区保安说她早上送豆豆去上学,返家后就再也没出去过。
夏顶顶有点沉不住气,关机,闭门,一副要自绝于人民的姿态。表姐不上班,跟婆婆又一向是和谐友邦,豆豆乖巧懂事,夏顶顶认为贾五一这样肯定是她和吴扬名闹别扭了。两口子之间闹点别扭,这要在她身上,那是非常态的频发事件,基本可以视作耍花腔,比如,向杨知道了她的流产史那么严重的事,也不过西边雨了三两天,这就东边日出晴空万里了。他们还商量好了一起对公婆隐瞒,私下里自行吃药寻医解决。可表姐不一样,她跟吴杨名是模范夫妻的典型,即便有磕磕碰碰,也是轮流当天使,换着做恶人,这回你让我一尺,下回我敬你一丈,凭吴扬名在外面是什么什么总,但一丈之内,他就是贾五一的夫,豆豆的父。如此一分析,看来这次的别扭不算小,吴扬名到底怎么招惹表姐了?藏小金库被发现了?酒后无德拌嘴对表姐动了手?还是最严重的偷腥?
夏顶顶越推理越毛躁,对,找劳佳,她这个女诸葛亮,关键时刻就是要充当女人帮的军师。
夏顶顶给劳佳打电话,说:“你这会儿能走开吗?来我姐家一趟,越快越好!什么事?火上房了!”
十五分钟后,劳佳气喘吁吁地赶到,今天她正好在书店做考察,离这里不远。
夏顶顶一五一十地跟劳佳和盘托出。
劳佳略一思忖,说:“我也没别的办法,就这一招行,我们试一试吧。”
再说屋里的贾五一,她早就听到夏顶顶的敲门声,就是挪不开半步。开了门,说什么呢?说吴扬名这头温驯的羊开始露出狼的嘴脸?说他人到中年玩了一场婚外孕?说豆豆即将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说她原本指望安身立命的婚姻几天后就寿终正寝?顶顶跟向杨还有本难念的经呢,她这个当姐的此时跟她吐苦水的话,说不定顶顶会对婚姻灰心,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如今之计,只有拖,只有躲,等自己跟吴扬名之间的事彻底解决了,再跟亲人和朋友们做个交代,如此方是上策。
贾五一着实担心夏顶顶,这个死丫头,是不是又穿着高跟鞋背心短裤的清爽打扮?她正在坐小月子,如果受风寒着凉可是要受一辈子的罪的。这丫头也不想想,就算她贾五一遇到天大的难事,再想不开也不会走绝路的,上有高堂,下有幼女,她连死都死不起啊!
这时,贾五一听到门外传来小女孩的哭声,夏顶顶惊叫道:“豆豆,你怎么这么早就放学了?你怎么一脸血,出什么事了?快告诉小姨!”
女孩只是哭。
贾五一慌了神,豆豆,是豆豆的哭声,她怎么会流血了,是摔的磕的还是被人打的?难道那个苏米连个小孩子都不肯放过?贾五一火速推开门,叠声唤:“豆豆,豆豆,你怎么了?”
夏顶顶和劳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挤进门,两个人笑倒,楼梯间里并无豆豆的身影,可小女孩的哭声分明仍在继续。
夏顶顶揉着肚子说:“表姐,你就是做个槛外人,也得允许我们路过宝地化个斋饭啊。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吴扬名欺负你了?有什么冤情说出来,我们给你做主!”
劳佳一扬手机,说:“这是我上上次去幼儿园看小美妞,正赶上她哭得呼天抢地地在跟小朋友抢玩具,我就赶紧录下来留作珍藏,想她了就放几遍听听,没想到,这次派上了大用场。我就知道,女儿是你的心头肉,一听哭声你就乱了,再加上顶顶这个配角的给力演出,你被骗了吧?”
贾五一啐道:“你俩都是招人恨的坏东西!”
夏顶顶已经打开双开门冰箱找东西吃。“姐,我们既然进了这个门,就不能白跑一趟。说吧,你遇到什么困难了?”
眼看夏顶顶从冰箱里拿出一只苹果往嘴里送,贾五一连忙夺下,语带呵斥:“不要命了,你可是做小月子的人,吃生冷瓜果,小心伤了脾胃!饿啦?等着,我给你做点软和的热汤面!”
劳佳添了一句,说:“姐,我也没吃。你做三人份的面,我下楼去买点小菜!”
贾五一阻拦道:“别买,冰箱里有现成的,热热就行。到了我这里,你们就不用操心吃啥喝啥。”说着,她下厨忙活去了。
一盘清炒菜心,一盘西湖醋鱼,配上几碟贾五一平时腌就的各色腌菜,再配上一锅热腾腾的鸡汤龙须面,三人围桌开吃,肚子饱了,身体暖了,贾五一的心情如同一颗蜷缩紧皱的铁观音,泡在友情的茶杯里,渐渐舒展开来。
贾五一撂下碗,将吴扬名的“婚外孕”事件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虽然倾诉这些的时候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涌出来,还是恨意盎然,但指尖不再那么颤抖冰凉,从内心慢慢敢于正视这道丑陋的伤口。能够倾诉,就代表她已经走在痊愈的路上。
没等贾五一说完,夏顶顶这个爆炭脾气妞就恨恨道:“男人不出轨,真是活见鬼!这话虽刻薄点儿,但足以证明女人的感情路,不是在防范男人出轨就是在遭遇男人出轨或者是善后男人出轨的一路上狂奔。姐,你就该一脚把那个出轨男踹出家门,让他净身出户!反正那女人肚子里的娃娃就是铁证!在不该贤良的时候贤良,是女人最愚蠢的小伎俩。你可千万别一傻再傻,委屈了你自己不算,让豆豆也跟着受委屈!”
在思考问题时,劳佳习惯性地做了个推眼镜框的动作,一推,才惊觉自己今天戴的是“海昌”隐形眼镜。她自嘲一笑,用知识女性的严谨思维和视角对好友遭遇到的男人出轨这事,做出如下分析:“在我看来,男人的出轨只是借力使力,用外面女人的存在瓦解家里女人对自己的控制,抑或借外面女人离开家里的女人。这就是男人!在处理感情问题上,男人态度消极缺乏责任心,喜欢选择以毒攻毒来解决一切。姐,这个时候,你更得理智清醒,姐夫对你有什么表现吗?你有什么打算?”
贾五一叹了口气,说:“他的意思是不离,他就想要个儿子。如果那个女人生下的是儿子,他想抱回儿子,用一笔钱打发掉那个女人,可我觉得这是天方夜谭。他没顾忌我跟豆豆的感受,我不可能当这个女人不存在,婚姻里长了这颗毒瘤就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个女人也未必善罢甘休。豆豆如果知道这件事后,她会怎么看她的好爸爸,她得受到多大伤害?顶顶,你说到打官司,那不是我能干出来的事,我们娘俩还嫌跟那对男女当庭对质寒碜呢!如今我只有一条路可以走,离婚,带着女儿离开这是非地,我们娘俩躲清净去!”
夏顶顶不干了,说:“为啥你要离开?为啥你辛苦打下来的江山要拱手让给那个女人,让她坐享其成?姐,像你这种典型的为爱受委屈的女人,都得了一种‘病’,爱情软骨病!知道现如今为什么有那么多怨女恨妇?知道女人是怎样一步步变成爱情消极分子的?都是太委屈惹的祸。女人的病痛本来就不少,职场压力、生活负荷、生理困扰,这软骨病更是预防为主,得了也是早根治早好。面对男人态度要强势,你可千万要站直喽,别趴下!你要不舍得委屈自己,没人敢刁难你!女人的奋斗目标就该是,让以前的男人遗憾,让现在的男人流汗,让未来的男人稀罕!”
劳佳从旁附和道:“别看顶顶平时满嘴的女权主张,这话说得靠谱。姐,你别凡事一味忍让,如果姐夫现在回头了,我倒觉得你可以给他一次机会。我总觉得,这个叫苏米的女人不简单,很有手段,说不定是姐夫稀里糊涂上了贼船呢。如果姐夫一意孤行非得要这个儿子,那你更不该用离婚来逃避这场灾难,保护你自己和女儿的权益,更是势在必行!”
夏顶顶主张道:“依我之计,你跟那出轨男离婚,豆豆跟你,你们家的财产这就进行评估,该你们娘俩的你拿走,该他的他留下。换了我是你,我绝不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为这个家操劳多年的正室,抵不过小三来袭,正室为了气节为了清高净身出户,让那个出轨男一辈子良心受谴责!我绝不相信,一个下半身快活的男人,上半身会忏悔,我也不稀罕这种假惺惺的忏悔。我要我该得的,为了我的下半辈子,为了女儿的前程,该要的我一分都不会留给他。姐,我这就给你找评估师,让吴扬名选,他是愿意去民政局还是去法院!”
这群红粉兵团正摩拳擦掌商议对策,贾五一时而叹气时而摇头,面有不忍眼中有泪。
劳佳理性中肯地给出参考意见,劝贾五一勇敢面对;夏顶顶主张女人财最大,既然没了爱,那就要很多很多的钱,钱比男人更能给女人安全感。如果此时吴扬名现身,她恨不得一百八十度转身飞起,一个左腿旋踢让吴扬名满地找牙!
与此同时,医院产房外的吴扬名,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耳根也有些发烧。
苏米已经进去一个多小时了,还没护士出来告诉吴扬名结果。吴扬名等得眼都酸了腿都木了,刚点燃一根烟,就有人嚷:“赶紧把烟掐了。”
吴扬名把烟灭了,看到计生宣传画上的胖娃娃,就忍不住开始幸福的遐想——他吴扬名即将、马上、立刻就要成为有儿子的人了!这个崭新的身份让他尊荣无比,他恨不能宝贝儿子像枚勋章别在自己身上,招摇过市,宴开三天!他可以对得起过世的父亲,老人家撒手人寰之前,还望着豆芽菜般瘦弱的豆豆憾然摇头;他可以对得起一直守着父亲骨灰长居小县城、不肯跟着他过的母亲,母亲常念叨的一句话就是:“儿啊,你可得抓紧了,别让我无颜下去见你爸。”他可以昂首挺胸地面对那些生意场上的败将,那些家伙在生意场上输人不输阵,每每脸部抽搐揶揄吴扬名道:“老吴啊,真搞不懂你这么拼命赚钱干吗,膝下就一个丫头片子,将来你这份家业还不是给了女儿当陪嫁!”他可以揽镜自照时豪气万千,我,吴扬名,是有儿子的人,上阵不离父子兵,打虎也得父子联手,看今后谁还敢小看我,以后肯定是我们父子的天下!
吴扬名的眼前出现一幅幅锦绣画面——他给宝贝儿子换尿片,小家伙的小鸡鸡突然水枪般射了他一脸温热的液体,他幸福地闭上眼睛大气不敢出,怕小家伙受了惊吓;他要给宝贝儿子当大马骑,给儿子买刀枪剑戟,教儿子厮杀拼夺,告诉儿子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他要亲自接送儿子上幼儿园、上重点学校、上哈佛;他要把自己多年来的商战经验毫无保留地悉数传授给他,手把手教儿子赚第一桶金,一步步地看儿子如何壮大这份事业;他要教儿子守护姐姐豆豆,尊敬母亲贾五一,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其乐融融的家……
吴扬名畅想了很多很多,越想越甜蜜,越想越幸福。他相信只要抱到儿子,他就能化解眼下的婚姻危机,让一向贤良淑德的妻子为了这个家、为了豆豆跟他好好过日子。此刻的吴扬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幸福男人,就像一大瓶可乐,被人用力摇晃后,从头到脚的每一个毛孔里,都充斥了一个个华丽的泡沫,他快乐得快爆炸了。
这时,产房门口探出一颗戴着帽子口罩的脑袋,细声细气的话语从口罩下飞出:“谁是十五床家属,十五床家属在吗?请过来一下。”
吴扬名应声冲过去。
护士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好几个来回,一双刻意放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疑惑和不可思议。
吴扬名能理解护士的表情,护士肯定是怀疑里面的产妇这么年轻亮丽,外面的准爸爸怎么如此老迈。他都四十了,装青春小伙也不像啊,幸亏他今天还特意穿了件粉色衬衣添添喜气,还用苏米的洗面奶洗了脸,认真刮了胡子,整个人看上去至少小了五岁。吴扬名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焦急地问:“我儿子出生了吗?肯定是大胖小子吧,重几斤几两,现在可以抱回病房了吗?”
护士皱皱眉说:“你一口一个儿子,怎么就不问问躺在里面为你受苦受难的老婆呢?你马上就能看到儿子了!”
吴扬名尴尬一笑,的确,他真没想到苏米,他满眼满心都是儿子。
护士接着问:“你家追溯上十几代有欧洲血统吗?你好好想想。”
吴扬名有点发懵,这么紧张重要的时刻,不让他抱儿子,干吗问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鬼问题。即使他有一百八十个不情愿,还得老老实实作答:“我们家族十八代都是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正宗地道的龙的传人!洋鬼子的家伙,一个没有!”
护士没被逗乐,反而更心思重重。
吴扬名和护士、医生一起,推着“功臣”苏米回了病房,医生安排停当后离去,产房安静下来。吴扬名迫不及待地打开襁褓,那张喜神面孔突然凝蜡,紧接着,笑得比哭还难看。
吴扬名推苏米,说:“你看,这是怎么回事?咱们的宝宝是不是抱错了?”
虚弱的苏米缓缓侧面,朝着襁褓里只看了一眼,登时魂飞魄散!襁褓中的宝宝,竟然黄头发、白皮肤,十足一个商场玻璃橱窗里抱回来的洋娃娃!
吴扬名转身就去找医生,医生很有耐心很有爱心,引经据典罗列数据地跟他解释。吴扬名听完两耳嗡嗡作响,只听见医生说这是只有几百万分之一几率的返祖现象!
吴扬名拖着沉重的步子蹒跚到病房门口,听到苏米歇斯底里地咆哮:“你个黑心肝的王八蛋!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吃货怂货!你不是说吴扬名那个乡巴佬想儿子想疯了,你跟他的血型都是A型,这样儿子生下来出生纸上都是A型,他就不会怀疑了吗!到时候我跟吴扬名结婚了,再把财产据为己有,一脚踢开他,咱们一家三口就团聚了。可你这王八蛋、蠢蛋、臭鸭蛋,怎么就忘了你曾祖父的曾祖父,曾经逃难到白俄罗斯,娶过当地女子生下混血后代。这只有几百万分之一几率的返祖现象,让我处心积虑的血型出轨毁于一旦!让我唾手可得的百万财富化为泡沫。你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血型出轨?吴扬名两眼一黑,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