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高原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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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母亲早逝后,父亲悲恸欲绝。我看过他写的好些伤悼之文,令幼时的我也心中酸痛不已。我一生很少掉泪,偶有几次屈辱伤心,蒙被痛泣,吞声呼唤的就是我并无直接记忆的母亲,大约就是受这些文章的感染吧。可惜“文革”一开始,这些小散文也随着父亲的所有著作,被一把革命烈火付之一炬,灰飞烟灭了。父亲曾发誓不再娶。好几年后才因工作太繁忙,怕照顾不好我们兄弟,终于经人劝说撮合,与一远亲女子结了婚。谁知继母待我们如同路人,这就更使父亲难受难处。自我记事起,父亲在我印象中就一直身体不好,难得舒心。尤其是几次运动过后,常沉默寡言,愁苦不宁。而听长辈们说,父亲以前是极善言辞极爱说笑的。要说这世上,最让我挂牵的就是老父亲了。

但我年轻,又常常做出违背父亲意愿的事来。这次北上徒步串联,父亲当时就顶不赞同。我理解他的心情,当时他已成为革命大批判的重点对象了。心中愁苦,自然希望儿子能在身边。但是他却并不知道,做儿子的我当时也自身难保,而且比他还早的被关进了“牛棚”。这事我一直瞒着他,不敢给他雪上加霜。我只说学校忙,不能天天回家了。然后瞅空儿有时冒死翻墙逃回去看望一下,还装得若无其事。能从“牛棚”出来,参加红卫兵长征,于我已是万幸了。我在外总能保得一份平安,他至多挂念而已,而倘若我留在城里,哪天又突然被揪出来,他知道了不气死才怪。所以我终于还是拂逆了他的心意。心想也许等我走完半个中国,再回家时,运动也就过了,一切当重归太平,那就好了。

可羌寨一夜,连同今天早上的那一幕以后,我虽然继续昂首大步往北走,停下来时心里却开始思念父亲,觉得他好可怜,他才是我唯一的亲人。长征队的这一群算什么呢?尤其是新来的这一拨,我无须在你们面前低三下四。就算是秋萍吧,无非你很活泼可爱而已,但我也犯不着为你烦恼,我心中还有个小玉哩!

于是,我又开始想小玉,这种情况下想小玉,更觉得她一好百好,无处不好。特别是想到那副羽毛球拍,明明是她的,她却对我父亲说是我的,这是啥意思?越想越玄奥,越回味越甜……只可惜,她一去无音信,不知被弄到哪儿去了?

我突然体味到一种游子的伤感。此前一路上的无忧无虑重返自由天地的欢快,开始为这份伤感所代替。尽管那时我还并未考虑离开长征队返回家园的问题。除了自己内心的这一番波澜,那时我也还根本没有注意到别人的眼神。我以为与秋萍的那一点小纠葛,别人都不知晓。我还没有到非离开不可的地步。何况,过了羌寨,前面就是激动人心的海子。听说有一座古城沉没在那水中,天好水清的时候,还可以看见一些断垣残壁的影子。这真是太有吸引力了。不知为何,我自小对废园废墟之类陈迹很感兴趣。如今这神秘的水底古城已在眼前,我安能就此止步?

我一直昂首阔步走在前面,把大队甩在几里路之外。似乎我已并非什么长征队的一员,而是探险者,独行侠。我觉得这样反倒痛快。黑娃和将军跟着我,三个男子汉便足以顶天立地,一点没有牵牵挂挂的羁绊。我给他们讲古城,从维苏威火山爆发掩埋的庞贝古城,讲到即将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海子古城。两个小家伙听得津津有味,瞪圆了眼,像在听天方夜谭。我心里叹口气:咳,你们还是该多读点书才好,我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早晓得这些事情了。说来“停课闹革命”到那时为止也不过半年多,但此前好长一段时间,世道就不宁了,学校里也没好好上过课。我到他们学校见习,主要也是带他们劳动干活,课堂上无非照本宣科读读报纸而已。但就是那样的局面也不复存了,我们在荒原上奔逃,在社会大课堂里锻炼。革命。谁知道革谁的命,自己的,还是什么人的?管不了了,反正能活着,还有一点自由,就走吧,走到哪个坡就唱哪个歌。现在,就冲神秘的海子去吧。

走到面前,才知道事情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路断了--不,应当说,没有路了。此前翻山越岭,爬坡上坎,脚下总还有路,哪怕是人的脚板踩出来的羊肠小道,或者岩壁上凿出来的沟槽,总还可以摸索着走下去。可是当我和黑娃、将军兴冲冲爬上一座陡坡,眼下已豁然亮出一片幽蓝的海子时,往下瞧,山崖如壁,乱石嶙峋,竟然找不到一个下脚处了。

海子就在脚下。并不像想象中的碧波万顷,只不过比一般江河水面要宽,夹在两山之间,一直延伸到上面被山岭遮断视线的地方。与人工水库和湖泊不同的是,那水蓝得发翠,夹在两边灰褐色的光秃秃的荒山中,格外鲜亮耀眼。这里望不到一点人烟,连鸟儿似乎都没有。真像是一个安详地死去的世界。我们立在岩头啊嗬了半天,空旷中声音传得很远很远,久久不息,但就是没有一点回应。怎么办?无法问路。徘徊良久,已经听见后面大队人马的声音了。我既然昂首在前,就应当探路。倘若他们走来,我还傻呆呆站在这里,像啥?我决定冒险了。

黑娃,把背包绳子解下来。我命令道。

将军瞪大了眼:我们……从这儿吊下去?

嗯。我只嗯了一声。我这人,一旦决定了要干啥事,便不想多啰嗦。我把黑娃的背包带和我的合成一股。叫将军在上面守着背包,就带着黑娃往一个稍微有点坡度的崖壁走去。我已经发现那面坡上间隔不远就有一些凸出的岩石。

要不得,危险!将军喊,一脸惊惶,好像我们两个是去赴死一般。

你枉自叫将军!我骂了一句,便不再理他。这时候我觉得我才是将军,心里升起一种豪气。

我先让黑娃拽住绳头,我拉着绳慢慢梭下去。岩石上站稳了,又把黑娃接应下来。还好,下去了视野就更清楚了,左右上下其实都有不少可以攀附立足的石头。当然得慢慢地搜寻观察,慢慢地移动探试。下到一半,我心里松了口气,心想,妈的,这比我在学校里半夜翻墙回家好多了,那个时候是在做贼,这会儿哩,老子是在胜利进军!

这时候就听见上面哇啦哇啦一阵乱喊。不用看,就知道是大队到了。我这时心里好得意,对黑娃说,这会儿不要理他们,下去再说。

终于到底了,海子水边。沿着这边沿又可以往前走,我的估计没有错。我告诉黑娃,可以叫他们就这样下来了。我没有向上喊话,尽管我听到他们在朝我欢呼呐喊,喊着老林,喊着大汉。王薇的嗓子很尖,听得清清楚楚,我不知道秋萍有没有在喊。我若无其事地坐到水边一块礁石上,只拿眼角瞟着慢慢往下梭的他们。不知咋的,那眼角的余光老是挂在秋萍身上。她毕竟要柔弱娇气一些,万一有个闪失,我得赶紧在下面把她接住。还好,李晋川和杨德宗一前一后把她夹在中间,将军又拽着她。眼看要到底时,我便把眼光收回来了。我去望海子。水是蓝得太可爱了,只是太静,没有一丝活着的感觉。肯定很深吧,看不透,游鱼水草的影子也没有,更谈不上什么古城遗迹。死了,通通死了,自那次大地震大山崩之后,这里的一切仿佛都死了。那是一九三三年发生的事。很巧,刚好又过了三十三年,整个中国大地又爆发了一场“大地震”。我不知道这世界会不会就此死去,像这海子一样。如果死得如此安详,也还算不幸中之大幸!

大队一下来,这海子边就沸了一锅水。仿佛是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似的,那么激动兴奋。王薇冲过来就先拥抱黑娃,然后又拥抱了我一下,竖大拇指给了我一个表扬:真行,开路先锋!热闹一番过后,我转眼去搜寻秋萍,她一个人蹲在水边一块滚石上,小手拨弄着水面。不知为什么,我又走过去了,很刻板地说:别在那儿待,这里是地震带,石头是松的,小心掉下去,水深得很,掉下去可就找不着了。

找不着才好!她说。突然,哗地一声,将一把水泼在我脸上。好凉!

我忙伸手擦眼睛,又听见她咯咯咯的笑声。待我睁眼看时,她已笑着跑向大队。跑了两步,又扭回头一笑。这一笑好明媚,我发现她的眼睛真美!

毕竟都是年轻人吧,冲了两天气,一切又复归正常。她那一笑,使我心中郁积的阴云又化作乌有。于是沿海子边的几天跋涉,便成了快活的旅行。这时已进入藏区边沿,除了偶尔碰见一两个牵马行路的藏胞,大家彼此点头合掌,很少见到人家,也就连晚上的宣传演出也自动取消了。没有任何革命行动,这不就纯粹是轻松的旅游了吗?尽管那时候旅游这个词儿我们都还没听说过。

只有李晋川仍是一副深沉模样,时不时拿出一本地图来研究,说,快了,快了,就要走完海子,到白城了,到那里我们可得好好地开展一下活动。

我不吭声,心想活动,现在我们这样自由自在地走着不就是最好的活动?我才巴不得这海子没有尽头,就让我们这样走下去哩,好轻松!何况海子的景色又是那么美,那么让人眼目一新。单说它那颜色吧,虽说基调都是蓝色,可随着晨昏阴晴变化,沿岸山岭的起伏掩映,有时是浅蓝有时是碧蓝,而有时又是宝蓝或者靛蓝。走了几天以后,眼前的海子又结了层冰,那蓝色就跟琉璃一样了,透亮的翠蓝。有小小的冰筏子在上面飞快移动,引得红卫兵们大声欢呼。

秋萍傻痴痴地看着,简直迷醉了,眼里漾着水光似的。突然拽住我的胳膊,说:大汉,走!

我们找只冰筏子,滑下去!

你做梦!我差点脱口而出。但一看她那迷醉的样子,又不忍心了。

你笑啥子?她偏过头来问。

我不知道我笑没有笑,但是我说:我笑你的眼睛--

眼睛?她眨了眨眼,更波光盈盈光彩照人了。

我说了一句傻话:你的眼睛真就像这海子……